一般来讲,但凡是位高权重的神仙,参加宴会时都不会准时到场。他们倾向于在宴会开始三炷香之后,在群众们的唏嘘中姗姗来迟,以此来凸显“本神君事务繁忙,能来参加你东家的宴会是你的荣幸,你还不赶快感动得鼻涕横流”的作派。
但凡事总有例外,有两位位高权重者同他人迥然不同。这二人中的一个,便是那魔族的酌沨魔君。
这酌沨魔君不仅没迟到,相反,他来得忒早了,早早地就杀气腾腾气势汹汹地占了个极佳的位置。周围一干小仙中愤懑者有之,恐惧者有之,尖叫脸红者也有之——不怪他们,谁让酌沨长得好看。单单好看就算了,他还特别好看,整个就是一风景线。
醉华向那边看了看,啧道:“这酌沨魔君真是执着,早早地就来此地等待圣君。他这一片痴心委实可贵,啧,真心可贵。”
因酌沨魔君来得过分早,一十九天处人头尚少,是以并未惹出什么轰动。而另一位守时的位高权重者,即便是低调如斯,却还是引来了人群的阵阵惊叫。
这一位,便是退居武和宫万来年、传说中最板正耿介的战神,玄一。
通常,年岁大、资历高的老神仙们来参加蟠桃宴,均是驾着七彩祥云、被若干只身披彩翼的神鸟簇拥着进来,然后面无表情、深明大义、不怒自威、心里极致虚荣地看着众仙欢呼、膜拜。从这一比,玄一上神的入场方式就低调的过分了。
当是时,玄一上神驾了朵小白云悠悠飞到一十九天,又负手踱步出现在众仙的视野里。顺理成章的,小神仙们沸腾了。
此时的玄一与几个时辰前我所见的不尽相同。此时的他,面容虽泛着苍白,却不乏高傲坚毅;昔日大雾弥漫的双眼一片澄澈,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这一位,才是世人口中相传的战神玄一罢。
醉华侧过身,偷偷同我咬耳朵:“这玄一上神万年来避世不出,仅留一些话本子供世人缅怀膜拜;而今次,他却应了天君的邀请来了这蟠桃宴,天君定然颇有面子,心情定也跟着大好。若有人今儿央我太爷爷什么,估摸十有八九都能得到允诺。”
我道:“我觉得玄一上神是个体恤民情的神,从他的入场方式就能看出来。普通神仙过来参加宴会也就是这样了。”
“你的论断下得有些片面了。玄一是远古时司战的神,一个战神能有多体恤民情?他如今的风范,只不过是因为万年前受了青丘帝姬的影响罢了。”醉华晃晃手指,开始同我分享另一桩隐秘,兴致勃勃之态溢于言表,“你知道青丘帝姬是谁罢?便是同玄一上神出现在同一折话本子上的颜晞上仙。这颜晞上仙亦是个颇有说道的人物,不仅是四海八荒难得有用的女仙之一,在‘神仙全榜’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我打小就听过她的传说。相传,这颜晞上仙打生下来就天赋异禀,智商超高,门门功课都是第一。”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对此我非常理解,这对他这种门门功课都跟及格线擦肩而过的人来说是莫大的刺激,“她六百岁起就帮着颜政帝君处理政务,在道上以‘铁血手腕’‘不近人情’著称,有政敌称她为‘活算盘’;但在民生方面,她却是温柔得不能再温柔。据说颜政帝君还有意将君位传给他,只可惜这颜晞上仙早在两万年前就羽化了。”又忘我地感叹,“简直就是一个怪物啊!”
我被他叹得一惊,差点儿从石凳上摔下来,而后鬼鬼祟祟地四下望了望,确定没有人因醉华忘我的感叹回头怒视后,长舒一口气。若醉华方才的感叹被青丘颜家的拥护者或武和宫的人听了去,在宴会结束后,我同醉华肯定会被神秘小黑堵在旮旯处摁地下揍。
宴会已然开始。开始的间隙,颜追老夫子轻飘飘地溜进来,瞅准时机占了酌沨魔君对面的位置——也是个极佳的位置。想必颜追此行的目的同酌沨一样,也是来堵圣君的。
我个人觉得,这蟠桃宴除了云集各路好汉、方便公子小姐们广开姻缘外,也没什么大用处了。不过这蟠桃倒是极为可口。传闻宴上的蟠桃是从西王母处运过来的,是难得的精品,且在精品中还要占上一个拔尖。我偷偷藏了几个桃核在袖中。藏桃不行,桃子目标太大,让人发现有损我的形象;藏核就不一样了,桃核目标偏小些,且我自认为以我远湘的智商,定能从桃核中堪出种桃的法子,来年种它个十里桃林,采一筐给师父他老人家上香。
待烧完三炷香,一十九天上空倏忽迸出几道金光,刺得人眼睛微痛。我行走江湖数万年,还从未见过这等奇观,遂虚心地向醉华讨教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你们九重天上特有的助兴节目,还是突然来了什么天灾?这个不大可能罢,蟠桃宴的日子应当是黄道吉日,不应存在突发天灾这一说,莫非是天上的万年历出了毛病?”
醉华神色有些凝重,“我猜是位大人物来了。”向酌沨颜追处看了看,见那两人都不大坐得住,方才下结论道,“若我没猜错,这一位主便是圣君了。”
我心道世家子弟就是不一样,大场面上的经验丰富着呢,我这等庶民着实需要天孙殿下提点着点儿。
金光渐渐散去,出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此人身形桀骜,脊背挺直,立在空中如一座巍峨的仙山,晃一晃风云骤变,抖一抖地动山摇。他鸿衣羽裳,鸾姿凤态,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
面对这么个仙人,即便定力再好,我心里也多多少少有些波动。正想应景地感慨一番,就听醉华痴痴道:“这便是上卿圣君了,如此仙力,即便是玄一上神也无法与之相比。远湘,人人都说玄一上神是世间最无欲无求的仙,但事实上,这最无欲无求之仙的名头应属圣君所有;普通的仙,修行到第八重天已属不易,修到第十重天便已达到至高境界,而这圣君,”顿了一顿,“是这四海八荒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修行到第十一重天的仙——我们对他的定义不应简单地定为仙了,他应当是一个正统意义的神。”
我能理解醉华的话,神与仙是两个不同的种族。神是先天自然之神,是出于天地非分之前,也称先天之圣,是先天就有的真圣;仙是半路出家,是后天在世俗中修炼得道者,也称后天得道仙真。现如今,真正的神早在远古时期就销声匿迹了,要么被历史的洪流冲走,要么死翘翘,总之一个都没剩下,俨然成了灭绝物种。醉华对圣君的评价,说明现在的圣君,即便只是个半路出家的仙,可无论从修为、德行哪方面比,都不比神差。他是现今活生生的一例真神。
他凌驾于众仙之上,只消远远地立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人自然而然地产生跪拜的冲动。他所带给人的感觉,是朔日的寒风,是夏日的骤雨,是扬血战场的挟沙裹石;他的气魄,是月光悄然绽放的昙花,是大漠瀚海绵延千里飞沙扬砾,是十面埋伏枪林箭雨锋芒所向果断杀伐。他真迷人。
他就是个谜一样的人。
真好哇。我仰头望向圣君。师父曾说我命中注定是个很有出息的人,既然有出息,我就要尽力做到效率最大化,像如今的圣君这般。
我注意到有些许偏差,传言似乎有误。圣君孑然一身,并没有带着他那个被颜追记恨了两万来年的徒弟过来。以我一个侦探的眼光分析,出现此种情况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圣君他刻意没带自个儿的徒弟过来,这正好应了他离经叛道的个性;二是圣君对自个儿徒弟护得紧,他早就猜到今儿会有人找自己徒弟的茬,是以将他放在心尖的宝贝徒弟撂在了家中。
仙者大多有副好眼神。我虽仙跟差,但毕竟是侦探出身,常练眼力,眼神也能同其他仙者拼上一拼。于是侧身,寻了个更好的角度更仔细地看向圣君。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乖乖,要命了。
醉华两眼瞪得似铜铃,嘴巴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嘴角还泛着星星点点的唾液。他吞了口口水,倒吸一口凉气,道:“乖乖,不得了了。这哪是传说中伟岸的圣君,分明就是个瑰姿艳逸的美人,我现在理解为何当年沧弦神君舍了圣君嫁给狐帝了,有哪个女子愿意领着比自己还好看的夫君出门,这得多丢面子啊。”
我亦倒吸了口凉气。只不过吸得有些猛,喉咙发痒;但我忍住没咳嗽,在这等严肃的时刻咳嗽是件极不道德的事。我看着圣君,看着他灿似桃花的面容,明若皎月的眸子,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内心不是讶然艳慕,而是毛骨悚然。因为,我所看到的,竟然是我师父的脸。
彼时的我内心咯噔一下,同时亦有点儿小激动。一方面,有个大神作师父是件倍儿有面子的事;另一方面,若果真如此,我极有可能遭到一些偏激少年的报复,在宴会结束后被他们堵在旮旯摁地下揍,诸如颜追,诸如酌feng。即便不遭受肉体报复,也可能受到精神上的折磨,总之风险很大,我可能承受不了。
我揉揉额角,理了理方才的思路,越发觉得自己是个人才。再次抬头望向圣君,发现他似乎亦看向我,似乎还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一下……这,是错觉罢。
旁侧的醉华忽然扳过我的肩膀,压低声音激动道:“远湘,圣君方才看我了!天啊,他还冲我笑了一下……这是不是说明他对我格外青睐?哎呦,要命了要命了……”
我眼角抽了抽,“也许罢……”肩膀被他扳得生疼,是以不动声色地拂开他的手,“既然如此,你更需注意自己的形象。”
闻言,醉华立即收了脸上的俏皮,作了副深明大义的表情,有悄悄地理理衣襟。似乎还是觉得不妥,她冲我挑挑眉,挤挤眼,眼珠向上翻了翻。这么套动作看似简单,实则高难,醉华做完后有些气短。而这么套高难的动作放在别人眼里,别人大约仅会询问一句:“你今儿犯抽了?”
唯独我天赋过人领悟了醉华的意思——他是在问我他现在的形象如何。我大致看了看,觉得无甚毛病,是以郑重地点点头。
我俩这一交流耽搁了些许时间,圣君已然落座。安静了一阵子的蟠桃宴又重新喧闹起来。我同醉华两厢对望,均长出一口气。碎花心有余悸地抚住胸口,“这种安静太折磨人。莫非这便是上等品阶神仙的气度?这样看着挺好,但细品起来却不如何,我以后可不要这样。”
我道:“这也不是你说得算的。你是天族这一辈唯一的男丁,如果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天君之位定然要落到你头上,你不从也不行。”
醉华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所以我要鼓动我的伯母婶婶们多生几窝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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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君其人,虽出场方式格外张扬,但落座时却是寻着个偏僻冷清的座。于是乎,顺理成章地,那一处偏僻冷清的地方顷刻间变得热闹非凡。
在喜好热闹的群众队伍里,领头的自然是酌沨魔君。当是时,酌沨带着满身杀气气轰轰地向圣君直奔而来。圣君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淡淡道:“你若胆敢在蟠桃宴上乱来,我就把你扔小黑屋里关个百来年。”似乎是嫌恐吓的力度不够,他又施施然补充,“而且还不给饭吃。”
酌沨怨恨地看了圣君一眼,“那好,你我会后算账。”说罢,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毕竟是魔族之君,该有的气度还是要有。但围观的一干小仙怎么看都觉得,魔君离去的背影分外萧条。这,莫非是情伤所致?
比起为情伤冲昏了头脑的酌沨,同样满身杀气气轰轰的颜追面见圣君的方式就顺眼得多。他同圣君简要地讨论了下时政,展望了下未来。颜追自诩智商高,情商高,语言天赋也很高,他凭借“三高”极自然地引出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听闻圣君今儿将自己的徒弟带了来,怎么不见他人?”
“哦,我徒弟。”圣君似想起什么般恍然大悟地道,“怎么,你急着会会他?”
“非也。”颜追道,“不过是好奇心所致罢了。”顿了一顿,“圣君您有所不知,在座的各位有着同我一般的好奇,只是无人提及罢了。今日我就做把好好人,替大伙问问,不知圣君您愿意满足众仙的好奇心否?”
说完不动声色地咬了下自己的唇。他今儿真是出师不利,这一番客套话套得漏洞百出,以圣君的性子,倘他答曰“不愿意”或是“你这好好人白作了”,自己的如意算盘岂不是全部落空?
但事实并非颜追所想的那般。他是出师不利,但不利的地方在于他估错了形势,一向行事诡异的圣君今次难得正经一回,“其实,她已经来了。”
旁侧状似喝酒吃桃实则围观窥视的一干小仙听圣君如此说,敏锐地感到万众瞩目的压轴表演来了,是以极默契地齐齐噤了声。圣君方圆一里地处刹时间寂静无声,这在其他小仙眼里多少有点超自然的神秘感,总觉得要发生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这回的蟠桃宴不同以往,无人主持,只是设了酒菜蟠桃供宾客们享用。本次蟠桃宴上,仙仙平等,言论自由,十分开放。
是以在这种突发的寂静降临的时候,没有天君威严的声音传过来:“发生了何事?”
我一向见过世面,对这类突发的状况有很强的应变能力,所以并未显出什么惊讶之色,仍面不改色地吃桃藏核。倒是醉华极其兴奋,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俨然一副坐等看好戏的姿态。
只可惜我对好戏不感兴趣。于我而言,看好戏还不若思索颜追诳我上天的缘由这等费神费力的事有意思。正走神着,忽听到安静中传来一个极清冷的声音:“远湘,过来师父这里。”
我一颗脆弱的小心脏震了一震,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待缓过神,我分出精力士琢磨方才那声音。它虽听着同我师父的极像,但我师父的声音不似这般清冷,师父唤我亦从来不直呼其名。难道是圣君?这不大可能罢,这大约是最不可能的了。
那这古怪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儿呢?莫非这是庄奇案,本神探需要就此勉为其难地大展一下身手?想想也不可能。那么,或许是我近来休息不好,出现幻听了?
若果真如此,我这猛然站起来的举动就很不妥了。正欲亡羊补牢地坐下,就听醉华掐着嗓子小声道:“远湘,圣君叫你!”
心头又是一震。僵着脖子转眼望向圣君的方向,那厮怕我看不到,还善解人意地朝我挥挥手。
我大脑一炸,本能地牵起嘴角露出个微笑,心里说:你大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