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宴如期而至。我神探远湘一向不大在乎形象,但这蟠桃宴毕竟不同于普通的宴会,况且届时还会有各路极富盛名的元老级神仙出现,诸如颜追他老子、甄珸他爷爷、醉华他太爷爷,我得给他们留个好印象,是以挑了身大气的白裙换上——这白裙还是千年前我生辰时师父送的。按理说我这类来路不明的野丫头不应存在生辰这一说,但师父云“丫头将来是要出人头地的,一般来讲,但凡出名人士都会有个生辰,以便后世烧香缅怀。丫头,你的生辰就算作你拜我为师那一日罢。”
连着衣裳,师父还送了我一支鎏金穿花戏珠簪——“女孩子总该有个贴身的首饰,这支发簪也算是个上乘品,若你哪日实在穷愁潦倒,将着簪子当了,便能保证饿不死。”但这簪子既然如此金贵,就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了,免得遗失,故此,我将其收好,又另行打了支素冠荷鼎镂空银簪插在头上。
打簪子的时候,我想到了醉华。他将圣君的家底全盘透露给我,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这个道理我懂,故我决定做几块芸豆糕,宴会时捎去给醉华尝尝。
做糕的步骤我早已烂熟于心,此番便不作详尽叙述。但这期间发生了一个似是稀奇的小插曲,以我多年破案的经验,这个插曲对我查清颜追唬我入武和宫的缘由极为关键,因此有必要记述下来。
我在做糕时不小心割破了手指,这对我而言是莫大的侮辱。作为一个侦探,理应时刻保持高度的警觉,不允许任何错误出现;即便是微小的错误,亦可能酿成大祸。这是作为侦探的基本纲要。而我……唉,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先想个法子掩盖过去罢。
如何掩盖?伤口是标志,盖住伤口便可。我那白绫在手上缠了几圈儿,又在上面别了几朵小花作为点缀,这便成为今年最流行的装束。如此一来,我非但不用担心伤口露馅,还能顺便捞着个“冲在时尚圈最前线”的美名。
我将制好的芸豆糕包好塞入袖中,这便是我给醉华的谢礼。
在蟠桃宴开始前,玄一召见了我一次。这是合乎常理之事,不必有诸多思量。这回地点不是在玄一的卧房,而是阵地转移到了武和殿前厅。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传说中最板正耿介的玄一上神。我心道。得抓紧时间记住他的相貌,争取效率最大化,好多画几张画像捎给书芳苑的同窗们。
相较于上次,玄一上神并未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甚至由于束了发,他似乎更精神的了。但我毕竟是名侦探,眼光犀利,一下便觉出玄一的身子又弱了几分,心中立时感慨万千。堂堂一介战神,身子骨怎能如此差,莫非他当真患了什么隐疾?
玄一终日大雾弥漫的眸子淡淡扫向前方,我以为他在看我,遂抬起了头,但他的眼睛又淡淡扫向别处。看来是我多心了,上神忘会把目光停在我这种小角色身上?我凝神屏气,不去思考这些细节性小问题,恭敬道:“上神唤小仙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玄一未言。他身上有一种气度,浑然天成,远古神衹之风显露无疑。“并非什么大事,”他淡淡道,“只是略有忧心罢了。过几日便是蟠桃宴了,远湘,你准备得如何,可有什么不妥?”
我心道玄一上神果然体察民情,同颜追那殷损人不利己的做派迥乎不同。“无事,”我道,“多谢上神关心。”
同玄一说话必须要有耐心,他的思维一向转得缓慢。俄顷,他动动嘴唇,似要说些什么,却猛地将目光定在我缚着白绫的手上——他的眼睛一直无法聚焦,但此番我却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他一定发现了我手上的伤,这心思真够缜密的,我白忙活那么半天了。
“你的手怎么回事?”他道,瞳孔似乎清晰了些。
我内心挫败地滴血,面上牵起嘴角干笑道:“呐,没什么,切菜时不小心割伤了。”
玄一还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道出口,只是神色变得有些古怪。良久,他轻出一口气,曰:“你先回去罢,好生准备着。”
我应了声,恭敬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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蟠桃宴在天界一十九天处如期举办。
因我挂着“神探”的美称,头顶“四海八荒唯一一个司法的仙”的光环,带着“在武和宫当差”的名头,势必会引来诸多不必要的忌恨,是以我在进场时十分低调。低调地进场,低调地见见世面,再低调地离场,这便是我的计划。
但我今日运气不大顺,出门时险些绊倒,破从天而降的鸟屎砸了个蒙圈,右眼皮还突突地跳,遂心中发虚,总觉得今儿我要完。我基本了。
宴会人多,还杂,我一时间竟找不清东南西北。为防出什么洋相,我决定寻个稳妥厉害的熟人担待着些。
这么个熟人,且是个厉害的熟人,自然非醉华莫属。
我跟醉华在一处较偏僻的位置碰了头。我刚一掏出芸豆糕,醉华就迫不及待地将其拆开了吃,还用颇有深意的目光看着我,“若甄珸那小子看到你我同处这一处,指不定要如何想了。”
“非也。”我道。又沏了杯茶放到醉华跟前,以防他吃得太快被噎到。“甄珸并非那般小气之人。”
醉华笑了笑,“诚然他并非小气之人。但在风月之事面前,人人都是小气的。远湘,你对这方面还是了解得太少了。”
我刚想反驳他并非我了解的少,而是这方面的事委实复杂,以本神探目前的道行还了解不了;再说谁能和你比啊,你可是九重天上最子弟的子弟,穿梭于风月之间的经验比我破案的经验还丰富。忽听醉华复道:“我来的路上,听到一桩有趣的传闻,也是关于圣君的,你可听否?”
“洗耳恭听。”我心猜莫非圣君同我一般,也破过几桩案子,醉华今次说来,难不成是要打击我?
醉华正了正衣襟,一脸兴致勃勃地曰:“我来的路上,碰到了青丘颜家的婢女,因我们是隔着堵墙交错走,她们并未发现我——以她们的修为,即便我隐身走到她们面前,想必她们也不能发觉。她们一路讲着,我就一路跟着,是以将这桩事听了个完整。
“那几位姑娘所言,乃是自家主子的隐秘。相传这颜追老夫子,早在孩提时代就对美丑有了相当明确的概念,是以他见圣君的第一眼,就被形貌佚丽、面若桃花的圣君迷住了;待他长大一些,得知圣君的丰功伟绩后,又愈加陷得一发不可收拾。他对圣君的迷恋,同酌沨对圣君的迷恋不同,因为颜追老夫子惦记的并非同圣君成亲,而是做圣君的徒弟。”
“这不太可能啊。”我一边恐自己又猜错,一边不死心地续道,“圣君同颜政帝君结过梁子,即便圣君同意,颜政帝君也不见得能同意啊。”
“是啊,所以颜政帝君知道这事儿后暴怒,祭出鞭子将颜追上神吊起来打。”醉华端着茶杯,一片唏嘘,“但颜追上神也是个有毅力的,一直咬牙坚持,他这么一坚持,就坚持了六七万年。但两万年前的一桩事却狠狠地打击了他。”顿了一顿,“传言圣君一向是个儿喜好自由的,不喜欢被条条框框的琐事束缚,是以自他成名以来,一直没收过徒。我估计他觉得徒弟是个累赘。因为这个,颜追上神认为虽然他为做圣君的徒弟白吃自家老爹那么多鞭子很委屈,但还是值得的;圣君未收他人为徒,他还是有机会的。然两万年前,圣君终于收了一个徒弟,颜追上神各种恼怒,放狠话说要找那小子决斗。”
“那小子应该是个千古难一遇的人才。”我猜测道,“否则眼光挑剔的圣君定然瞧他不上。”
“我觉得也是,但瞧着总不像。据说颜追上神还为这事儿专门去了裔文岛一趟,欲问圣君他那徒弟是何许人也。结果却不尽人意,裔文岛结界强大,他连圣君的面儿都没见到。可想而知他当时有多挫败了。”
醉华去别处顺了两壶酒给我俩斟上,“那边有人说圣君今儿要把自个儿的徒弟领来。啧啧,颜追上神正等着同他决斗呢。远湘,你且等着,待会儿定有场好戏看,没准是场腥风血雨。”说罢,自顾自地偷乐起来。
我见醉华有点儿得意忘形,怕他乐极再生个什么好歹出来,忙提点他道:“哎,醉华,你说这当今天后娘娘是甄珸的姑母,又是你的太奶奶,”待他嗯了一声,我扯出一抹笑,“那是不是说,甄珸他其实是你的长辈?”
醉华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忽又疑惑地摸摸头,“远湘,你学会讽刺人了?你当真会讽刺人了?不能罢,这不是你的作风,我记得你的情商没这么高来着。”
他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但我听着总觉得不大对劲,怎么听怎么像是在讽刺。以颜追老夫子的经验,当旁人讽刺你的时候,你必定要反唇相讥,这样才能显出一个神仙的风骨气概。但要怎么反唇相讥才能恰到好处,既能达到我想要的效果又不伤我与醉华的同窗之情呢?也许引用一些高明的话会更具说服力罢。
我自己的话是不能引了。我情商不够,讲不出什么既有哲理又颇具艺术感的话语。那么应该引谁的话呢?师父的?这个大约可行罢。师父他老人家虽不靠谱,但好歹比醉华多活了万来年,见过的世面比醉华调戏的姑娘还多,他的话,或许能让醉华蒙上一蒙。
是以我敛了敛神,镇定道:“师父曾教导远湘,情商并非世人想得那般重要,智商才是硬伤,有智商就够了。”
话毕,内心已然乐开了花。能在眨眼之间做出如此周密思考且思考得如此有成效的神仙,古往今来也就我一个了。我远湘果然不负神探之名,不负此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