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二年的初秋,右尊将军独子托人上左尊将军府上提亲,左尊将军应允,左右两将军后辈联姻的喜事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建康街头巷尾,在这个尘沙障眼的年代,这桩婚事有如一抹耀眼的火烛,点亮了建康灰暗的天空。
这日,天空飘起了阴冷缠绵的细雨。
“叶公子提亲之举是哥说服的结果罢。”门窗紧掩的雨归堂里只有兄妹二人,白羽聆凌然而立,与靠在躺椅上的白羽笙冷冷对峙,“我只是不明白哥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为兄代为说服又何妨,阿聆还没有理解到为兄的用心么?”白羽笙秉着淡茶轻晃,眉宇间氤氲着淡淡的疏懒。
“我知道哥不愿看到阿聆深居宫闱。”白羽聆一改往日的温婉,语气透着少有的焦急,“可是,哥为什么要选择牺牲叶公子的幸福来换得我们白家的团聚?”
“何来牺牲幸福之说?”白羽笙的眼神动了动,语气反而染上一丝疑惑,“叶白两家联姻,本是皆大欢喜之事啊……”
“好一个皆大欢喜,叶公子托人提亲难道就是心甘情愿?”白羽聆蓦然失笑,“叶公子若真是对我有意,平日里一起出游之际,我怎会感觉不出?”
“归澜若对你无意,他又怎会应允托人提亲、与阿聆永结同好之事?” 白羽笙反问,整个人雍容倦怠恍若只是在话家常。
“哥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白羽聆的话语里透着心酸,她本是想凛凛逼问,见兄长竟然还能做出如此恬淡自在的模样,不禁倍感失望,“哥你明明是知道的,叶公子自幼与右尊将军相依,对右尊将军不渝不撼的情感早已远超寻常父子,哥你竟然将这份亲情作为筹码,步步为营地将拙于言语的叶公子逼上无力反转的绝路,此般绝情自私,我为哥感到羞愧!”
一句羞愧,后堂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阿聆你……为兄为了你之幸福盘算至此,你竟将为兄说得如此不堪!”白羽笙本是从容不迫,却被白羽聆的话语一惊,一时间只觉胸口生疼。
白羽笙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为白羽聆百般算计,先是与白延宗周旋,尽力拖延将白羽聆送进深宫的时日,而后游走在白羽聆与叶归澜之间,这边竭力安抚白羽聆,那边又口口声声地以父辈的名义极力说服叶归澜上门提亲,一手促成这场婚姻,建康百姓的眼睛看不到这场婚姻背后的爱恨纠葛,只道是左右将军后辈联姻实谓门当户对、天赐良缘。自己手段用尽换来“皆大欢喜”之局,被妹妹的一句“羞愧”溃败得无处遁藏。
“不是我故意用言语相讥。”白羽聆兀自立在那里,双瞳中的悲愤倾泻而下,“哥牺牲的人,岂止叶公子一人?”
“难道还有?”
“叶公子跟小霭姑娘间的脉脉情谊,难道就被哥忽视了么?”白羽聆哀戚地道,“是不是我们女流,向来只能做家法传承的牺牲品……”
“他们之间惺惺相惜的情感为兄又何尝没有觉察……”白羽笙怔了怔,“不过归澜向来隐忍,儿女之事若不说破,在杀父之仇面前,终归只能是尘埃。所以为兄权衡利害之后,牺牲他与小霭姑娘的感情也未尝不妥。”
“哥你为了保全我们白家,竟甘心拆散的这对无辜的伴侣。”白羽聆几乎是咬着牙、一字字艰难地吐出口,“何况他们还是你的朋友,他们究竟愧对过你什么?!”
“阿聆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啊!”白羽笙蓦地拔高了声调,曾经笑意深浓的眼瞳里翻涌起被亲人误解的苦楚,“若归澜真是一心要与小霭姑娘长相厮守,怎可能被我的三言两语说服?!”
“哥你那也算三言两语?”白羽聆怒极反笑,“哥你明知道叶公子从不违逆他父亲的意愿,对于儿女之事也是被动又隐忍,哥你不过是抓住了他这个软肋,以你的三寸之舌迫使他遵从父亲的‘遗愿’啊!”
“阿聆你就将你的兄长说得如此不堪?!”白羽笙按着胸口,惊问道。
“我只是失望。”白羽聆不住地摇头,“哥你明明曾是有理想与抱负的人,你的谋略与才华也曾让阿聆钦佩不已,可是如今,你将你的智慧、尽数挥霍在算计他人、为己谋利之上,我为哥感到遗憾、感到惋惜!”
“原来在阿聆心中,为兄为了你之幸福所做的一切,全是谬误,全是谬误啊……”白羽笙怅然长叹,汹涌的苦海再度席卷而来,他早已无处遁藏。
白羽聆却是不依不饶,再无往昔温婉平易的模样:“若残雪姐知道了,想必也是万分失望罢?自己寄情一生的名门才子,现在褪去一身智谋与才华,甘做庸人。”
“阿聆你……” 白羽笙蓦然睁大眼睛,已无力与妹妹争辩,他躺倒在躺椅上,满面的疲惫倦怠,白羽聆的话如同一支支凌厉的利箭,每一箭都神准他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两人一阵沉默。
白羽聆见兄长眼中的痛苦愈发地强烈,骤然意识到是被自己怒极攻心说出的尖刻话语狠狠中伤,白羽笙再如何机关算尽,但好歹也是自己的兄长、是为了自己余生的幸福:“罢了,哥,我……刚才是一时气急,我只是不理解哥的做法。”
“为兄不怨你,为兄这样做确实在阿聆看来太过唐突。”白羽笙按着胸口,慢慢地道,“可父亲将阿聆送进宫的时日已经愈来愈近了,若再不想办法力挽狂澜,怕是来不及了。”
“所以……最终的选择,就是借叶公子之手、借右尊将军生前的一句话来扭转这个局面?”白羽聆生硬地问。
“为兄不问阿聆别的,为兄就问阿聆一句话。”白羽笙缓了又缓,端起茶盏小饮了一口,“阿聆很排斥归澜么?”
“不是,我只是觉得哥这样做实在欠妥……”
“怎会欠妥?”
白羽聆言语清冷,直视兄长的眼睛:“我不希望为了这一世的幸福为生后留下诟病。”
“阿聆你想多了。”白羽笙将茶水放在矮几上,“姑娘家的心思,就是这般细腻啊……”
“哥你……”
“这步棋,是为父错算。”雨归堂的门扉骤然叫人推开,白延宗撑着伞径直推门步入。
白羽笙见是父亲登临,心中不由地一紧,于是长身而起:“父亲……”
老将军放下伞,看着后堂内凛然对峙的兄妹俩,脸上带着情绪莫测的表情,“叶公子请的媒人刚登门,为父便想到定是羽笙你的主意。”
白氏兄妹看向父亲,白羽笙眼神漾起微末的震惊,白羽聆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羽笙你这一步委实走得圆融,为父竟也被你给套住了。”白延宗徐步走到矮几的另一头,落座于竹椅之上,看了白羽聆一眼,“想必阿聆内心的不安,也是被羽笙以圆滑规劝之词按下的罢?”
白羽笙心中寒意渐生,嘴上也只是淡淡地道:“是又如何?父亲既然不顾亲情自此,我们做子女的,自然要想尽办法斡旋,况且父亲不也已经应允了这桩婚事了么?”
“左右两将军当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交情颇深,何况子女联姻最早更是为父的提议,为父只是没想到羽笙你的心思如此缜密,当初为父无意之中的言辞竟能成为今朝你力挽狂澜的筹码。”白延宗无奈地笑笑,“叶家公子既然都托人上门提亲了,为父怎还可能拒绝?”
白延宗顿了顿,继续说:“不过父亲现在也想明白了,当初将阿聆献给国主不过也只能求得短暂的安康,齐国国主更迭频繁,谁能保准萧宝卷今朝的荫蔽能不成为后日的祸根?”
白羽笙听到父亲这么说,悬在心中的不安终于放下:“父亲这样认为,便好。”
“只待叶家公子诛灭夜后,一切自然是水到渠成。”白延宗靠在竹椅上,悠悠地吐出了一口气。
白羽笙双目含笑,向父亲微微点头。
白羽聆看着他们父子在为这长久的抗衡之后的共识而相庆,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却不知如何说出。
与此同时。
叶归澜跪在叶霆钧的坟前,注视着雨幕那头的一方冷坟。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跪着,任凭缠绵的雨丝浸透衣衫。他的眼神寂寥依旧,这场初秋的细雨荡涤不尽他眼中隔世般的孤单。
良久,叶归澜缓缓伏下身躯,朝父亲的坟磕了三个头。磕完之后年轻人慢慢地抬首,又如之前那般定定地看着前方,仿佛透过这重雨幕、透过这方冷坟,可以看到父亲豪迈勇毅的身影。
年轻人光洁的前额沾上了肮脏的泥水,他也不去擦拭,就这样雕塑一般地定在那里。泥水伴着雨水的冲洗顺着他轮廓硬朗的脸庞滑下,在这灰暗的天色里,勾勒得竟如同触目惊心的灰色泪痕。
叶归澜沉默了很久,终是迟迟地开了口:“父亲,孩儿就要与左尊将军之女成亲了,父亲的遗愿……终于要了结了啊……”
他沉默了一阵,又补充说:“孩儿……不会再孤单了……”
冷坟孤立,雨丝纷扬,携着透骨的寒意,肆无忌惮地侵袭着年轻人的身躯。他的布衫早已湿透,紧紧地贴在他肌肉线条匀净修长的身体上,不像背负仇恨的世家子弟,只是个流落天涯的落拓刀客。
“可是。”叶归澜想了又想,“夜后之仇不报,孩儿定无心想儿女之事,孩儿要让父亲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说罢,年轻人慢慢地站起身,又朝父亲的坟头拜了拜,继而转身消失在层层叠叠的雨幕中。
如泣如诉的细雨缠缠绵绵,恍若奏着一曲乱世的哀歌。
武陵的天气倒是晴好。
总堂背后的山坡,龙宽坐在一张旧木凳上,没有尽头似地劈着木柴。晌午的阳光肆虐地泼下,洒在他厚实的肩背上,他敞穿着一件亚麻布背心,汗水顺着肌肉壮实的胸膛涔涔淌下。
长老徐徐步出房间,看见龙宽一斧接着一斧地劈柴,他的身后已堆积了相当数量的柴禾:“龙宽,你已经劈了一上午了啊。”
“劈下柴禾,就当活动筋骨。”龙宽停下手中的动作,拣起一块木柴看了看,“很久不动武,怕手生了。”
“这种事,交给初来月行舟的成员做便好。”长老虽是年逾古稀,却丝毫没有佝偻之态,一身再简单不过的粗布白袍笔直地垂落下来,服服帖帖地包裹着他笔挺的身躯。
“常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还是自己动手为上。”龙宽拭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抬起头看了一眼树林外的那轮艳阳。刺眼的阳光透过高大乔木间的缝隙打下来,辉映出一地炫目的斑斓。
长老斜靠在门廊里旧漆斑驳的木柱上,平静地看着龙宽:“你是在抱怨我这段时间以来一直不用你么?”
“长老,不、不是的。”龙宽听着长老的话,不由地心头一凉,忙站起了身,“我加入月行舟这么些年,能一直被长老留在身边栽培,已是对我最大的赏识与提拔。”
“呵。”长老闻言失笑,“这些年来,你为月行舟做的事我都记得,只是月行舟的骨干成员本就不多,总得留几个在身边,不能尽数安排到分堂去。”
“龙宽知道的。”龙宽拉了拉背心,掏出一张布巾,擦净了胸口上淋漓的汗渍。他内心其实清楚,纵观整个月行舟,能与长老走得这么近的,确也只有他一人。
“不过,话说回来。”长老顿了顿,咳嗽了一声,“往建康那边去的信函,已经送到了罢?”
“已送到。”龙宽一丝不苟地回答。
“再宽限残雪两个月亦无妨。”长老靠在木柱上,抬头看着被茂密的乔木割裂的晴空,“夜后的势头尽管犀利依旧,但终究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龙宽一惊:“怎么说?”
“整个建康,乃至整个齐国,对夜后的怨忿已经越积越多,抛开我们月行舟,不论是朝野还是民间,各方人士已开始针对夜后令人发指的行为采取各种行动了,夜后败亡的日子……已经不远了罢。”
“哦?”龙宽想了又想,“如此说来,我们月行舟的行动也不单一了。”
“是。前些日子那边的眼线回报,右尊将军之子、沈不言沈捕头曾经的部下皆加入了铲除夜后的行列,在右仆射卢烨遇刺的那晚对夜后构成了不小的威胁。”
“您老的意思是……与他们合作?”龙宽的眼睛骤然一亮。
“这倒不必,毕竟月行舟向来不主张与组织以外的人合作。”长老轻轻摇头,心中却是已有了打算,“不过可以通过这些人交换到一些关于夜后的蛛丝马迹,就像,残雪是白府的故人,跟叶家公子定是认识的。”
“长老英明!”龙宽会意,点了点头。
“接下来需要做的,便是看韩铮与残雪的动作了。”长老站直了身体,扶着木柱轻声咳喘,“残雪的伤再过一阵便可痊愈,我很期待她与夜后再度交锋。与夜后死克到底的命格,相信不会辜负月行舟对她的厚望。”
龙宽不语,只是不住地点头。
“另外,通知建康的眼线盯紧韩铮。”长老悠悠地吐出一口气,“他是组织里除了我还有苏静漩之外最了解残雪的人了,残雪是拔除夜后最重要的筹码,作为她的辅助人,我不希望韩铮有任何的闪失。”
“明白!”龙宽说罢一躬身,走下斜坡朝屋里而去。
起风了,携着些许肃杀之气的秋风卷起了地上零星的几片落叶,再过一阵,这片山坳将会铺满厚厚的一层金黄。长老再度抬起头,看着阳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他忽地笑了,嘴角的细纹如同刀琢般深刻,一袭长衣在风中飘如转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