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的清晨,晨雾还未散去。
“白公子,我不得不佩服你洞若观火的敏锐。”
秦淮河畔,一家刚开门的酒肆,雅间里,白羽笙与韩铮相对而坐,酒香微漾,气氛微妙。
“洞若观火?”白羽笙轻声重复,俊美的脸庞笑意莫测,“我不过是在隔岸观火。”
韩铮亦失笑:“好罢。建康就像是白家的地盘,月行舟在白公子的眼皮之下,真是无处遁藏啊……”
“这话可就说得过了。”白羽笙笑着摇头,“天子足下,我们都是蝼蚁。”
“能两度探得月行舟分堂所在的人,绝对不简单。”韩铮轻抚下颌,眼神隐隐透着锐气。
今日清晨,韩铮独自外出打探消息,意外收到了白羽笙的一纸传书,说要与他在秦淮河畔的鸣风居一会。看到信笺的那一刻,韩铮大为惊惧,他委实没有想到白羽笙继上次只身登临月行舟分堂之后竟再度找到了分堂迁址后的所在!信中白羽笙轻描淡写地说要与他单独一会,韩铮心中疑惑,但鉴于西门残雪是白府故交的缘故,还是决定赴约。不过他还是在他的宽大衣袍之下藏满了暗器,如果到时候白羽笙的举止有异,他会当场格杀这个总是带着春风般笑意的贵公子。
“有么?”白羽笙端起酒盏小酌了一口,“建康再大,也不过是一座有方的城,在这里生活这么多年,终是会熟悉每一条街巷的。”
“呵。”韩铮上半身微向后仰,靠在了椅背上,此时此刻他心中感觉甚是奇怪,几个月前还将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的人,如今竟如朋友一般坐在自己对面,“白公子今天约韩某一会,不知有何贵干?”
白羽笙的眼神凝滞了片刻:“韩兄你应该是知道的,还需要我说么?”
“是么?”韩铮动了动眉,“可是为了西门姑娘?”
“我很惦记她的伤势。”
果然是为了她。韩铮沉吟了一阵:“承蒙白公子的挂念,这阵子一直在静养,已快痊愈了。”
“这样甚好。”白羽笙的笑颜有些黯淡。
“白公子还是这般牵挂啊。”韩铮释怀地笑道,“既然如此惦念,何不直接约西门姑娘出来一会?”
“我只是不想成为她的羁绊。”白羽笙神色微怅,他秉着酒盏,看杯中的醇酿漾起细纹,“既然当初都已经答应与她断了所有的牵连,我还能有什么追悔的资格。”
“可白公子,你还是不甘心罢。”
“怎能甘心。”白羽笙将视线从酒盏上移开,静静地看向韩铮。
“或许,会有那么一天,你们会再续前缘。”韩铮凝视着那双深邃又忧伤的眼睛。白羽笙的眼睛很漂亮,眼角微翘,眼底泛着淡淡的微光,尽显落拓飞扬的神采。韩铮很想知道,他那个冷漠又刻薄的同袍,究竟是有着怎样的魄力,以至于这个惊才绝艳的翩翩公子如此地牵挂与执念。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不奢望的。”白羽笙轻轻摇首, “有一件事想请韩兄代我转达。”
“什么事?”韩铮怔了怔。
“我家小妹,要出嫁了。”
“是么?恭喜令妹出阁啊。”韩铮闻言,不由地笑了笑,“早闻说左尊将军的爱女才貌双全,不知哪家的公子有这个福气能抱得美人归?”
“是……叶家公子。”
“哦?左右两将军后辈联姻,甚好的事。”
“出嫁的日子还未确定,估计是深秋的某个吉日。”白羽笙淡淡地说,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欢愉,“我希望……残雪到时候能参加。”
“这……”韩铮静默了片刻,心中掐算了一遍时间,“我可以代为转达,但若到时候有上面下达的要事耽误,休怪组织纪律森严。”
“行。”白羽笙点了点头,“嫁娶双方皆是残雪熟识之人,她若不来,将会是这场婚事的一个缺憾。”
韩铮的嘴角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以兄嫂的名义么?”
“哈,韩兄说笑了。”白羽笙失笑,方才还带着些许凝重俊朗容颜渐渐温存起来。
韩铮也笑,继而端起酒盏,欲饮下这杯醇酿。
“且慢。”白羽笙忽地说道,脸上笑意明朗,“韩兄不怕这杯酒有毒么?”
韩铮将酒送到嘴边,听到白羽笙的话,他仅仅是顿了顿,就果断地饮下了这杯酒,然后他放下酒杯,双目带笑地看着眼前这位玉质谦谦的年轻公子:“我若中毒,在我毒发殒命之前,你根本不会有从我手上逃生的机会。”
白府。水榭。月色撩人。
婉转悠长的琵琶声飞扬在秋意微漾的空气中,带着一丝隐秘而温存的情愫,恍若微甘沁脾的醴泉,是让人在痛饮过后仍然会止不住低回的美好。
白羽聆一身月白色的丝缎罗裙,外罩薄若蝉翼的素白纱衣,一头柔软的乌发绾成了典雅的逐月髻,如玉葱的十指在弦索上轻拢慢捻,奏着一曲舒缓轻盈的初秋小调。这个月光清幽的夜晚,白羽聆脱俗得恍若被谪人间的仙子。
叶归澜与她隔着一张白色大理石材质的矮几,靠在藤椅上,默默地饮着清茶。
他只是没想到第一次来白府做客的心境会是这样,惴惴不安又夹杂着一丝尴尬。
邀他的人是白羽笙。白羽笙在一会韩铮之后亲自登门相邀,希望叶归澜在今天日暮之后前往白府做客。白羽笙的意思叶归澜懂,不过就是找个机会让他与白羽聆独处,毕竟他已经答应了这桩婚事,左右两将军交情甚好,若将要成婚的两人在大婚前夕都只是维持着再简单不过的友人情谊,委实有些说不过。
叶归澜慢慢地喝着茶,不语地听着这首小调。他确实是第一次答应白府的邀请,却没有想到以往的拒绝积淀下来,换来的会是这一次相顾无言的尴尬场面。此时他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的,是白羽笙的话语。
“归澜,今天日暮后有时间么?不妨来寒舍坐坐。今日天气清朗,想必入夜之后也是月光湛然。那时候喝茶清谈,是再好不过了。”
“归澜,你与阿聆都是快要成婚的人了,现在有这机会相处,何乐而不为呢?我想阿聆也想单独见见她未来的夫婿罢。”
“归澜,今晚家父要外出赴宴,归澜你来坐坐,少了礼数的烦扰,天时、地利、人和,倒也乐得自在啊。”
好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想到这里,叶归澜无声而笑,他并不认为这一切是如何完满而周到,只是觉得这场宿命的牵绊,将他与白羽聆两个本应该只有朋友之谊的人,硬生生地绑在了一起。
一曲终了。
白羽聆轻扬衣袖,手指扫过弦索,拨出曲子终末绵长的尾音。她放下琵琶,静静地看着矮几对面的年轻人。叶归澜线条硬朗的侧脸映着水榭外斜斜洒入的月光,在面颊上留下疏淡的阴影。
叶归澜闻得曲音终止,心中思量似乎应该说些什么才是:“白姑娘的琵琶,弹得甚好。”
“叶公子过奖了。”白羽聆波澜不惊地道,习惯性地抚了抚鬓发,“这么些年别的没学会,就只学会了拨拉几根弦而已。”
叶归澜静默了片刻:“这样……也挺好的。”
“刺绣女工、膳房厨艺样样不会,哪里有所谓‘名门闺秀’的模样?”白羽聆说着,自嘲地笑了笑。
“我听说……白姑娘的茶艺也令人称赞。”
“哪里,那些不过是些糊弄人的把戏。”白羽聆淡淡地摇摇头,“我的喜好不多的,不外乎就是弹弹琵琶,斟半盏清茶,然后……调侃调侃我哥。”
讲到这里,白羽聆忽地露齿一笑,叶归澜也不由地跟着笑了起来。在他印象中,白羽聆确实有着这么一个喜好,在他们出游之际,她总是喜欢习惯性地摸摸鬓角,带着一丝戏谑的巧笑去调侃白羽笙。
白羽聆顿了顿,继续说:“我弹琵琶的技艺,连同茶艺的这点门道,甚至包括各种礼教,都是干娘教给我的。”
“干娘?”叶归澜一愣。
“对啊。”白羽聆勾起嘴角,笑颜隐晦莫测,“哥没跟叶公子说过么?我自幼与家人失散,是杭州一家乐坊的老板将我抚养大的,她就是我干娘啊。”
叶归澜略略有些恍然,他记起白羽笙确实跟他说过白羽聆的身世:“哦,对,映尘有说过。”
白羽聆点点头:“那段经历纵然让我与寻常的大小姐有些不同,不论是阅历还是见识,但……叶公子你会介意么?”
叶归澜又是一怔:“我……介意什么?”
“介意阿聆的曾经啊,那么多年的风尘岁月。”白羽聆依旧带着笑,言语之间却是隐含着难言的苦涩。
“这……怎么会。”叶归澜答得迟缓,倒不是因为说了什么违心话,而是因为他还并未考虑过这么多。
并未考虑这么多,只是因为不爱么?
白羽聆听得回答,轻轻抿了抿嘴唇:“虽然我到底还是拼死护住了一丝清白,但那么多年在烟花巷陌里打滚,已经落得满身的尘埃。”
“不会的,白姑娘的心性……不是寻常的市井女子所能比拟的。”叶归澜饮了一口茶,语调平缓地道出了这么一句话。
“是么?”白羽聆失笑道,“可我觉得……我的心,已经脏了啊……”
“白姑娘,你这是什么话。”叶归澜微微惊诧地转过了头,看见白羽聆竟是一脸的坦然。
“唉,或许是我想太多了罢。”白羽聆一声轻叹,“我这人总喜欢臆想,有时候明知是虚妄,却仍是深陷其中走不出去。”
叶归澜沉吟半晌:“怎么说?”
白羽聆再度失笑,继而她正了脸色,缓缓地说:“我想,叶公子心中所思所念之人,并非是我罢?”
叶归澜浑身一颤:“白姑娘……”
“叫我阿聆。”
“阿、阿聆。”纵然曾听白羽笙、莫霭抑或西门残雪这样唤过她千百遍,可真正让自己也这样唤的时候,叶归澜仍是倍感局促,“我只是……”
“我知道,我俩阴差阳错地相促相成,除了有父辈的意愿,但更多的,是我哥的意思。”
叶归澜陷入沉默。事到如今,他不知该如何表达。
“我哥就那么一点私心,不愿眼睁睁地看着我嫁入深宫再也走不出来。”白羽聆不动声色地说着,又蓦地笑了,“其实我也很自私啊,谁愿意被禁锢在那个是非之地?享尽荣华却得不到一夕的安寝。”
叶归澜继续沉默。
“而且,叶公子你其实……挺喜欢小霭姑娘的罢?”
叶归澜骤然心惊,只觉得头脑空白双耳微烫。他没有想到,自己对莫霭那份隐秘的情意,在白羽笙都没有说破的情况下,白羽聆便轻易道破了他内心隐藏最深、最不愿意触碰的一隅。
“叶公子也不要惊讶,这里只有你我两人,有的话,我就直说了。”白羽聆语调平静得如同话家常,“出游过几次,我感觉得出你跟小霭姑娘,彼此挺在乎的。叶公子沉默少语,跟小霭姑娘那样一个欢脱伶俐的女孩子在一起,倒也般配。”
叶归澜失语,仿佛唯有沉默,才能诠释出他内心的震撼。他唯一可以解释的是,其实白羽笙早已有所觉察,只是面对这般境遇,不愿意拆穿而已。
“所以,为了我,叶公子的牺牲……挺大的。”白羽聆嘴角的笑意淡薄下去。
“我……”叶归澜后半截话卡在咽喉,他想了又想,终究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阿聆的牺牲……才是最大。”
“我么?”白羽聆的笑容又浓了起来,“我能有什么牺牲?我爱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叶归澜再度语塞,他大概没有想到白羽聆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我曾经,深慕过一个人。他是一个官人,我仰慕他的风度与气魄,钦佩他能在潇洒与严苛间变换自如,他甚至可以做到前一瞬还在乐坊听曲喝酒,后一刹就能横执长剑执行公事。”白羽聆侃侃而谈,一时间记忆翻涌,“我知道他也挺喜欢我的,也一度幻想有朝一日能与他执手白头,可是,这到底也只能是一场美梦。”
“怎么?”
白羽聆的笑颜有些凄哀:“他死了啊,死于一场避不过的祸劫。”
叶归澜听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死于夜后的暗杀。”白羽聆怅然摇头,神色渐渐浓凝重起来,眼波盈盈的双眸中泪光微泛,“避不开啊,要杀他的人……是夜后。”
叶归澜内心长叹,嘴上只是平静地问:“那个人是……”
“沈不言。”
叶归澜恍然大悟。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落拓飒沓的捕头会跟白家有这么深的渊源,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林襄提及白家的时候,会是那般复杂而难言神情。
原来,一切只因一桩未了的情事。
世事若梦尽空谈,红尘万千皆为情。
“夜后之仇,今生必报。”叶归澜的目光逐渐冷凝,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力,指节发出几声脆响。
“我都知道的,我也期待着叶公子雪恨的那一天。”白羽聆点头,带着些微的期许。
“阿聆你……也不要多想了,这仇,不论为谁,我叶归澜定当了结。”叶归澜看着她泪光闪烁的眼眸,认真地道,“旧事……也不要再提了。”
“是啊,都已经过去了,我早已经释怀。”白羽聆努力敛了眼中的泪光,挤出一丝笑容,“可如今再度提起,没想到还是会伤心。”
叶归澜沉思良久:“毕竟……是爱过的。”
“罢了罢了,月色这样好,不说这些伤感话了,坏了这良辰美景。”白羽聆衣袖轻拂,再度揽起琵琶,“我为叶公子唱一首曲子罢。”
叶归澜微微惊讶:“是要唱么?”
“是啊,这首曲子是一套组曲中的一支,虽然曲调悲凉,却也是我最爱的曲子之一,它的唱词亦恰到好处地诠释了我此时此刻的心境。”白羽聆说罢,稍微调整了一下弦轴,坐正了身子,“《琵琶怨》组曲第二首,《弦语问情》。”
然后她缓缓勾弦,合音而唱:
琵琶抒怀,句句凄哀
莫恋,锦绣难经兴衰
醉蓬莱,笑人间百态
月色漫秦淮,白云千载
琵琶问情,声声绝爱
莫看,菱花镜朱颜改
燕来,弄妆倦粉黛
胭脂渐苍白,谁能释怀
舞,桃花扇惹尘埃
赏,笙箫一夜歌尽无奈
前情深埋,恨犹在
春去秋来,心锁解不开
听,西风起弦音怠
岁月不再,红尘无梦浮生徘徊
伶仃苦海,年华衰
寂寥亭台,愁堪兰舟载
叶归澜静静地听着白羽聆轻缓的歌声,那一刹他几乎忘记了今夜前来白府的初衷,他和白羽聆似乎并不是乘着月色在水榭里相会的男女,而像是相识多年的旧友,在这个月色无限好的夜晚,斜斟薄茶半盏,一个人听另一个人低诉一段久远的情事。
白羽聆的声线清澈而悠远,虽比不上乐坊的歌伎唱得触人心弦,却也算是婉转动听。一曲缱绻而忧伤的《弦语问情》,弦索撩拨间道出了红尘问情的种种无奈。
道得尽的,是纷纷扰扰的前尘;道不尽的,是生生世世的羁绊。
白羽聆敛了弦索,平静地看着自己未来的夫婿:“事态已经如此艰难,但叶公子要相信我,接下来的路,你我不会走得再像这般不堪。”
叶归澜一时半会没有明白白羽聆这句话的含义,但看着白羽聆静若止水的面庞,他已不愿再多言。
雨归堂里,昏暗的花灯映照出白羽笙一脸的倦容。他独自一人斜躺的软榻上,不言地喝着淡酒。他不知道水榭上的两人究竟聊了些什么,但听着远处依稀隐约的曲声,他徒留满腔深重的愧疚与遗憾。
阿聆,你可是在怨我?这首《弦语问情》,是在奏给我听么?
阿聆,为兄只愿你安好,为兄已经失去了太多,最后这仅存的牵挂,为兄真的不愿再失去。
阿聆,所有的罪孽与谴责,为兄甘愿担负,负尽蓬山又如何,为兄只求今生不负你之幸福。
白羽笙阖上双眼,脑海中飞驰而过的,是一句又一句自我释放与自我宽恕的话语。
可他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
白羽笙失声苦笑,他觉得自己活得好累,为了替自己的妹妹去争取所谓的自由与幸福,自己心机用尽,却什么都没有。
为了你,我倾尽了所有,尽管得不到回报。
到头来,我算尽了所有的机关,却算不到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