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子端坐着,望着孙健君,眼里满是柔情。突如其来的幸福真让她有些承受不了。丈夫,她简直不敢使用这个词。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像一阵风。未辨风势,她巳身在其中了。她幸福得晕晕乎乎。孙健君去她家,对她的家人执礼甚恭,并且出手就是两万元。对她父亲来说,这两万元无疑是一笔巨款,能派上无数的用场。老民办教师高兴了,大呼摆酒。南子听了一愣,本有点怵。她怕父亲一沾酒又捶胸顿足。父亲说:南子,叫你拿你就拿嘛。堂屋的柜子上有两瓶五粮醇,去年学校发的,我一直舍不得喝哩。今日来了显客,我要痛饮一回……把你哥也叫来!
于是就痛饮了。两瓶五粮醇,三个男人喝个精光。老教师老泪纵横,却一再申明,他流的是喜泪……
南子想着这些事,眼圈早已红了。
几天后,也是在东九时区,孙健君和赵渔进了一个单间。孙健君最近搞了一本图片书,办书号有困难,赵渔费了一番周折为他搞定了。书是稳赚的,按书界的规矩,孙健君不能独享其成。他准备了一个厚厚的信封,把赵渔吓了一跳。孙健君解释说:并不是因为眼下的这本书。你帮了我许多次,我应该有所回报。这点钱也不叫贿赂,权当是朋友之间的一点友谊。赵渔想,推也推不掉的,便将信封收下了。
两个男人说着闲话。孙健君谈他的川北之行,沿途所见,真是穷得令人发愁。南子的那个村,人均年收人只有几十元。赵渔说,到这儿喝一回茶,大概就得花上几十元。孙健君说,这是两码事。我们要适应一种新观念:世上有穷人,就有富人。赵渔说:你现在是富人了,国外的富人也搞慈善事业,你呢?打算对口扶贫?孙健君笑道:我娶南子之前,已经想到这一点。我既然做了她家女婿,就不会让他们再受穷。赵渔说:如此甚好。
少顷,赵渔说:有人说你娶南子是迫于形势。
孙健君反问:你怎么想?
赵渔说:我说不准。或许不至于吧。
孙健君说:如果我猜得不错,商女也认为我事先干了某种缺德事。
孙健君很少在赵渔面前提商女,今天忽然提起,赵渔不以为异。商女确实认为孙健君非礼在先,然后才同南子结为夫妇。
孙健君说:赵渔,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娶了一位真正的处女。
这话使赵渔有些尴尬。商女嫁给赵渔时,已非处女,这是明摆着的。商女的处女身献给了孙健君,也是明摆着的。孙健君在赵渔的面前提处女,看似无心,而听者有意,赵渔脸上就呈现了一种尴尬。在处女的问题上,赵渔说不起硬话。孙健君倒是能说硬话,所以处女二字,轻飘飘就脱口而出了。却旋即意炉、到话有不妥,于是低头吃茶。赵渔抽着烟。一个穿红色套装的女孩进来续水,续完之后,恭身退出。
孙健君接着刚才的话题说:
我娶南子,其实有另一层考虑。婚姻这种东西,越简单越好。小姚是在都市长大的,一有机会就想摆布男人。南子不一样,她不会存这种心思。她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做点家务,然后等我回家。我一进门,她就快活,那双黑眼睛闪闪发亮。
这不难理解,赵渔说,你是她的恩人嘛。
孙健君说:所以我想,这种婚姻的格局,一般不会有麻烦。
赵渔笑道:你是说,你始终掌握婚姻的主动权?
孙健君说:说得好,一针见血。但南子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被动。她最初是被动的,当我告诉她,我喜欢她时,她羞得满脸通红。当时她正在看电视,我让她把电视关了,说有话对她讲。她朝我看了一眼,脸就开始红了。我要说什么,她似乎已猜到几分。自从小姚搬走后,我们之间有一种东西就若有若无地存在了。我刚把意思挑明,南子便捂着脸跑开。她跑进她的小屋,却没有关上门,我后来想,这就是接受的表示。我走过去,站在小屋门口,继续说。她坐在床沿上,头埋得很低,两只手翻弄裙带。我当时想,我总算知道了什么叫不胜娇羞。如果我要对她非礼,就会选择那个时候。我已经好长时间没碰过女人了。你知道,那个所谓的名模把我搞得很烦。正是从南子身上,回了对异性的信心。那天晚上,我们谈了许多。南子邀请我进屋,我才坐到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我一直望着她,觉得她的模样赏心悦目。对我提出的事关终身的问题,她没有正面回答,可她的语调、坐姿和脸上的红晕已经作答了。芳心已动,她不再被动。凌晨一点,我起身回房。南子也站起身,那一刻我们离得很近。我一旦伸手,南子就在我怀中了。老实说,我当时的生理冲动很难用语言形容,但我控制住了。我把这个美妙的时刻推迟到我们的洞房之夜。
孙健君讲完了,仰在椅背上。赵渔瞅他半天,然后说:
你变了。
孙健君仰面一笑。却又朝赵渔投来难以捉摸的一瞥。这人怪怪的,赵渔想。
时近午夜,两人走出东九时区。孙健君打车回家,赵渔仍骑他的自行车。深秋时节,大街上空气凉爽。夜深了,行人也少了许多,而街灯照样明亮。赵渔不快不慢地骑着车,感觉着蓉城的夜晚。应该说,骑车比坐车更能感受。都市的夜的魅力,并不在于车水马龙,而在于车水马龙之后的空空荡荡。赵渔心里冒出这样的句子。编造句子是他的业余爱好,而句子对夜晚绝无损伤。
当赵渔像个诗人般地穿过城市的时候,孙健君早已回家,和南子上床了。夜凉如水,肌肤光滑,再加上精力充沛,一切就齐全了。其间种种妙处,不消细表。
1997年,孙健君回报社上班,进了社会新闻部。他做了几年书生意,钱挣得差不多了。书刊市场持续低迷,而传媒日益红火,孙健君回报社,恰逢其时。搞社会新闻能了解众生,虽然累一点,但孙健君干得很投人。他确实变了。那个动不动就洋洋得意的孙健君没了踪影。他见多识广,人却平实了,单位的人便对他另眼相看。连小姚居然也承认,孙健君比以前成熟了。
次年,孙健君得了一个宝贝儿子。南子本来在一家公司打工,有了身孕后,便回家歇着。做了母亲,她决定留在家里带孩子,同时伺候丈夫。孙健君说:何必呢,你才二十出头,应该多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南子说:等咱们的儿子进了幼儿园再说吧。
南子一心一意做着贤妻良母,事实上,她还兼着保姆的角色。孙健君忙于采访和写文章,她揽下了所有的家务。她既忙碌又快活,不像小姚,一进厨房就皱眉头。由于快活,她做的菜就很可口,孙健君很少在外面吃饭,再忙也要赶回家。
孙健君娶南子做老婆,感动了这位穷人的女儿,而出于回报,南子反过来感动他。两口子互相感动,日子便充满温馨。孙健君富有远见,选择南子等于选择了永久的安宁。他是自由的,南子也是自由的。南子的自由是自由地选择了呆在家里,他的自由是随时都可以离开家。
当自由受到限制时,它的价值方能显现出来。孙健君不受限制,自由就不那么重要了。婚后的几年间,他大抵安分。蓉城的漂亮女孩一年比一年多,对他来说,已不那么刺激了。凭你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这一瓢,既是南子,也是本该坐在南子的位置上的商女。
1999年的秋天,孙健君曾经有一次机会接近商女。电信公司收费欠合理,引起一部分电话用户的不满,向报社投诉。孙健君到电信公司了解情况,接待他的正好是商女。由于始料未及两人都是一怔,然后笑了,手握到一起。时隔十年,他们可能是头一回握手。商女的手软软的,一如当年,孙健君握住就不想放。短短几秒钟的肌肤相亲,往事竟漫天涌来。
商女穿一条泛白的牛仔裤,配一件黑色T恤,身段,面容,真是好极了。女人三十一朵花。赵渔这家伙,还真能滋润哩。孙健君几乎满腹醋意。是啊,商女本该是他的。一不留神,商女就做了别人的老婆,而且一做就是十年。十年哪,几千个日夜,怎一个醋字了得!
她为别人作嫁衣,自己却扮得很亮,上午穿裙子,下午又换成牛仔裤。
商女带孙健君去她的办公室。她如今是办公室副主任。她之有今天,应该说同孙健君是分不开的。孙健君想到这个,摇了摇头,本想说什么的,却开不得口。他跟在商女身后,有点神魂颠倒:他没法不盯着商女的背影看一笔直的长腿,优雅的臀部,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腰……
这一天,商女的办公室很清静,就他们两个人。一个绿衣女孩替孙健君泡了一杯茶,然后出去了。孙健君环顾了一下办公室的陈设,说:不错嘛。商女说:不错也是公家的,哪能跟你比。孙健君笑了笑,和商女面对面坐下。
除了谈正事,自然也谈别的。像约好了似的,他们不提当年,可是当年影影绰绰,围绕着当下的话语,若隐若现。孙健君提到几天前,发生在望江公园的一件事:一个下岗女工将一把水果刀捅进一位白领丽人的腹部,因为后者拐走了她的老公。幸好保安及时赶到,不然,白领丽人性命难保。那女工是豁出去了,她失去了职业又失掉男人,与其赖活着,不如拼死一搏,以一个拼两个,大家都幸福不成!当孙健君事后采访她时,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还说:孙记者,你到公园去看吧,那儿还留着那个婊子的血呢。孙健君去了望江公园,在竹林深处,果然看见斑斑血迹……
商女睁大了眼睛。商女喜欢听故事,这是赵渔和孙健君共同分享的一个秘密。听赵渔讲故事,商女习以为常了。听孙健君讲故事,却有点久违的味道。孙健君充分调动了他的语言天赋,讲得绘声绘色,仿佛他是个目击者。后来呢?商女问。孙健君笑了笑说:
后来公园清静了。你知道,那片竹林是恋人们常去的地方。
这就有点答非所问。而孙健君是有意的。那片竹林曾是他们的初吻之地。当时商女还不会接吻:她不知道该把鼻子往哪儿放,孙健君教她歪着脑袋,两人才吻上了。渐渐地,像是上了瘾,他们吻得啧啧有声,吻得竹叶子乱晃……
这种事,谁能忘记呢?即使事隔一千年。商女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她瞧着一旁,不看孙健君的脸。孙健君不禁想:她这是害羞哩。
孙健君见好就收,不再暗示当年。高明的猎手就是这么干的。稍有不慎,猎物就会溜……
孙健君转而谈起别的,譬如说,谈起赵高。他说不久前到学校接女儿孙小萌,看见赵高,才知道他们原来在一所学校。不同班,商女说。同班就好了,孙健君补上这一句。为什么同班就好了,他并没有说。商女也不问。两人之间,似乎巳有某种默契……
你儿子长得挺神气。孙健君接着说。鼻子像你,眼睛像赵渔,过不了几年,就是个小帅哥。
这样的话,商女听着格外受用。她说:赵髙就是太调皮,总是捣乱。不像你女儿孙小萌。
男孩跟女孩不一样,孙健君说。
可我还是喜欢有个女儿,商女说,她望着孙健君。后者迎着她的目光。两人对视了几秒钟,商女把目光挪开了。孙健君想说句恭维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应当显得不温不火。
时近中午小健君看了看表,有告辞的意思。也许是出于礼节,商女提出请他吃饭。他说免了吧,你要回家。商女说:赵渔去了重庆,我今天中午不回家。孙健君心中一喜:赵渔不在家,莫非是天赐良机?
于是爽快地答应下来。
商女选了一家附近的餐厅,点了几个菜。孙健君谨慎地提议喝点红酒,商女说,只喝半杯。半杯喝过了,孙健君劝她再喝半杯她捂了杯子说:真不能喝了,下午还要上班。孙健君说:你是办公室主任,哪能不喝酒。我是来采访的,你请我吃饭,也算一桩公事嘛,且不谈私交。在孙健君的力劝之下,商女不得已,只得把捂在杯子上的手拿开了。喝了酒的商女娇艳欲滴,顾盼之间,别呈韵味。孙健君明里暗里瞧着,几乎不能自持。时光倒溯十年,商女就是他的女人嘛。那个春天啊,他们曾经在床上……孙健君想入迷了,忘了言语。突如其来的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商女猝不及防,不觉把头低了。她的一只手放在餐桌上,杯健君鋳踏着:要不要把自己的手伸过去。这一伸,或许就能伸出无限风光。沉默持续着,撩人的沉默啊,简直像导火索,要引爆某种东西。对孙健君来说,这东西无疑是存在的,问题只在商女,所以沉默又是一种探测器。孙健君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动声色地望着商女,表情像《偸窥》中望着斯通的那个男演员。他等着商女抬头。五秒、十秒、二十秒……沉默的时间越长,他得手的把握似乎就越大。一个眼神就够了。接下来的事,他知道如何去做。漫长的午后,清静的办公室,如果可能的话,再加上一个夜晚……销魂,当此际……
商女抬头了,眼里没有孙健君想要的那种东西。漫长的午后或是更加漫长的夜晚,顷刻无踪无影。孙健君当时想:她比我理智。而事后,他连这个想法也感到可疑。
1999年的秋天,孙健君没能抓住和商女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让她给溜了,完好无损地回到赵渔的怀抱。这可能要怪他的煽情功夫不到家:如果再往下劝酒,情形就会有所不同。酒能乱性,即使良家女人也难逃诱惑。他终究还是操之过急了:商女捽不及防,不觉把头低了下去红,他便发呆。他贪图一时的视觉享受,却失掉了更大的享受。其后几个月,他不复获得类似的机会,有商女的场合,总有赵渔。两口子形影相随,显然是一对恩爱夫妻。可是孙健君不灰心:日子长着呢。
有志者事竟成。孙健君志在商女,必欲得手而后快,而能否得手,就要看他的手段了。
下雨了,情人节的雨。孙健君仍然被堵在路口上,进退不得。有人骂娘,也有人骂天气。车窗外,几个交通警察忙着疏导车辆,他们的白手套在空中挥舞,格外耀眼。
几分钟前,尤佳和孙健君通了电话,说她在东九时区等他,等多久都等。孙健君说了声谢谢。合上手机后,他发现自己赴约的心情并不急迫。这显然和刚才的思绪有关。
孙健君轻轻叹了口气。
前面的一侧路口是一幢商厦,有个身线婀娜的女人从商厦出来,撑开一把红伞,走进雨中。孙健君看不清楚她的面容,只对她的背影注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