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姚充满各种各样的想象时,孙健君其实很安分。他身处闹市,而心如止水。他喜欢去东九时区,那儿靠近川大。他喝着茶,桌上放着形状像砖头的手机。当时用手机的人还不多。进出茶楼的大学生都暗中注意他。他穿名牌,一表堂堂,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真叫帅哩,真像白马王子!女大学生们悄悄嘀咕。其中不乏长得漂亮的,因为漂亮,就敢于想入非非:这位独坐的男士,一定有心事。什么心事?多半和老婆闹了别扭,出来散气。他专挑东九时区喝茶,看来是对大学生情有独钟。大学生是社会的骄子,而漂亮的女大学生简直就是公主。公主配王子,天造地设。有个形貌俱佳的女孩主动进攻了,她走近孙健君,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想借他的手机一用。孙健君把手机递给她,发现她不会用,又替她拨了号码,表情却淡淡的,显然无意攀谈。漂亮女孩讨个没趣,知难而退了。
五月,孙健君去了长沙,开会,收款,了解书刊市场的新动向。一周后飞回蓉城,小姚和女儿都不见了,只有南子一人在家。
孙健君是晚上十点到家的,南子正在看电视。她坐在沙发上,身子前倾。这是一部乡村题材的电视剧,挺逗人的。南子边看边笑。有主人在时,她会抿着嘴笑,主人不在家,她便开怀大笑。孙健君敲门时,就听见南子银铃般的笑声。南子跑过来开门,孙健君先是看见她阳光般的笑容,接着,又见她穿一条蓝色长裙,显出青春体态。孙健君笑道:
南子,什么事这样高兴?
我正看电视呢,真有趣。
小姚出去了?
她回重庆了。她父亲生病,昨天晚上打来的电话。小萌也一起去了。
孙健君哦了一声。他瞧南子的裙子,南子说,裙子是姚姐送给她的,姚姐穿着不合身。孙健君说:你穿在身上比她好看,南子红了脸。孙健君夸她好看,这还是头一次,而她进门做保姆,都快一年了。姑娘家,谁不希望别人称赞几句?
孙健君冲了冲身子,披了睡衣,朝卧室走去。南子要关电视,孙健君说:你看你的,不用关。南子复又坐下。孙健君躺到床上,打了几个电话,点上一支烟。他想给赵渔打电话,说说长沙的会,其实是想听商女的声音。看了看时间,又把拿起的电话放下。商女或许已在床上,他可不想听到她和赵渔从床上传过来的声音。
他翻了一会儿书,熄灯睡下。
浴室传来水流的声音,南子还在洗衣服。孙健君换下的衬衣、裤子,包括一条内裤,她要及时洗干净,晾到阳台上。细细的水流声听上去像音乐。我不该让她洗内裤的,孙健君想,却已睡意蒙昽了。
几分钟后,客厅的灯也熄了,南子自去她的房间。
第二天,孙健君哪儿也不想去,就呆在家里。中午,南子做了几个菜,其中有孙健君爱吃的糖醋鱼。孙健君兴致好,开了一瓶法国干红,请南子也喝一杯。南子一沾酒,脸就红了。她说,在家里从未喝过酒。孙健君问:你父亲不喝酒?南子说:我最怕父亲喝酒。孙健君诧异道:这是何故?
南子低了头,不好意思再往下说。在孙健君的追问之下,她才说,父亲其实很爱喝酒,只因家穷,平素很少喝。父亲喝酒的时候,通常就是情绪很坏的时候。不喝则已,一喝就醉,一醉便哭。而每次哭的内容都一样:哭自己没本事,不像个男人,年过半百了家里还穷成这样。父亲哭了,母亲一定跟着哭,南子也一定跟着哭。比南子大十多岁,至今还打着光棍的大哥则冲出门,到没人的地方抹眼泪……一家人哭成一团,所以南子最怕父亲喝酒。
孙健君听罢,愣了半天。他知道南子家穷,却没想到会穷到这种程度。南子的父亲不是教师么?可南子说,她母亲身体不好,父亲的那点工资,仅能支付药费。
孙健君叹了口气。
精致的酒杯中浮着法国干红。两个月前,在深圳,孙健君和那位名模共进晚餐时,喝的就是这种酒。然后一夜疯狂,花出去的钱可能是南子一家几年的收人。
造孽,他想。
这时,电话响了。小姚从重庆打来的,一听孙健君的声音,顿时露出欣喜。孙健君问她父亲的病情,她说好多了,过两天就能出院。她希望孙健君到重庆去一趟,并说她父亲很想念他。小姚用了想念这个词,孙健君听了却不大舒服。想念?不过想钱罢了。对岳父大人,孙健君的印象并不好,那是个干瘦的老头,生着一双专爱窥视别人钱财的小眼睛。
孙健君说:你爸的病既已好转,我就不到重庆来了。我昨晚才从长沙回来,很累。
小姚不高兴了:我知道你不会来。
孙健君赔着笑脸:瞧你说的。必要的话……
小姚打断他:趁我不在家,你正好充分利用嘛。
孙健君皱起眉头:小姚,你越说越离谱了。
小姚反唇相讥:是你做得离谱,还是我说得离谱?
孙健君一时语塞。我做了什么呢?他想。小姚啪地一声把电话挂了。
莫名其妙。孙健君嘟味着。南子停了箸,在餐桌旁望着他。
孙健君点了一支烟,往阳台走去。
小姚终于发火了。小姚发火的另一层原因,是他两三个月不动她一根汗毛。他要远离那只容器,小姚岂能理解?事实上,他已经开始往回走了。在长沙街头,他的目光被漂亮的湖南妹子所吸引。这使他领悟了一个常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容器的问题变得次要了,他要重返日常的男欢女爱。首选对象自然是小姚。小姚毕竟是他的老婆。关于商女,他眼下只能想着玩儿。日后则很难说。他会努力的。他将寻找一切机会。哪怕他们之间有一次也好,这儿有个男人的自尊心的问题。而一朝成事,赵渔就能体验他当年失掉商女后的心境。
阳台上有一把皮躺椅,孙健君仰在躺椅上,盯着蓉城上空的灰天,心想:这婚姻有维持的必要么?
南子送过来一杯茶,又悄然退下。孙健君扭头看她的蓝裙子,心中一动。
南子。他叫了一声。
南子转过身来。
孙健君说:这两天家里没事,你回家看看吧。
南子面呈喜色,却又犯愁:她走了,谁给孙健君做饭呢?孙健君笑道:我一人好对付。你尽管走就是了,多玩几天也可吧。向你的家人问好。下午有去你家的班车吗?
有。下午两点有一趟。
现在刚过一点,你收拾一下,就去车站吧。
可地板还没有拖呢……
你这人,真是婆婆妈妈的。我就不能拖地板么?
南子一笑:多谢孙大哥。
南子自去她的房间收拾,那笑容,那小鹿似的身形却在孙健君心里留了下来。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继续思考婚姻问题,不同的是,心绪已有了微妙的变化。
南子出门时,孙健君再次叫住她,递给她一千块钱。他解释说,这是为她家尽的一点微薄的心意。南子一愣,随即明白孙大哥是一片好意。不过,一千块钱太多了,她不能要。可孙健君执意要给,二人于是推来推去,从客厅推到家门口,足足持续了两分钟。
推来推去的结果,是主人成了赢家,而保姆落败:南子收下一千块钱,抹着眼泪走了。
几天后,南子回来,看见小姚正在浴室洗衣服,孙健君搂着女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家人看上去十分和谐。南子不禁有些感动。她希望看到这样的场景。主人不和,她夹在中间,
味究竟不好受。
吃过晚饭,孙健君出去了,小姚才对南子说,她和孙健君将要分手,南子吃了一惊。小姚笑嘻嘻的,像是不经意地提起这件事,南子更困惑了,怔怔地望着她的女主人。
小姚在南子的脸蛋上拍了拍,不无炫耀地说:
城里人,跟你们乡下人不一样。离婚,不一定大吵大闹的。好聚好散嘛。
南子点了点头。她还是不大懂。
其实,小姚已经闹过了。她闹出了结果,所以才一脸平和。小姚回家时,发现南子不在,立刻断定其中有名堂:孙健君把南子打发走,好将某个女人弄进来,颠鸾倒凤,大大享乐一番。那女人是谁?无论是谁,一定年轻漂亮又骚劲十足。凭女人的直觉,小姚想到商女。商女看上去端庄,可骨子里谁知道呢?或许更骚。孙健君和商女是搞过对象的,不知睡过多少次了,如今孙健君又是人见人爱的大款,两个狗男女旧情复燃,完全可能。小姚越想越觉得商女来过。多半是白天来,深更半夜才离开。赵渔那傻小子,一个电话就能哄过去。两个狗男女,不知怎么狂荡呢。
小姚踏进家门就黑着一张脸,从卧室冲到书房,寻找孙健君乱搞的证据。头发,纸片,香水,以及残留在床笫间的异常气味。孙健君也不招惹她,自去阳台看书。你挖地三尺吧,他自言自语。然而,没过多久,小姚的证据却到手了,那是商女的一张玉照,放在写字台上的一本书下。孙健君赶紧声明是旧照片,小姚哪里肯信。即使是旧照片,何故又翻出来?一定是头碰头地欣赏了,情深意切哩。小姚这一问,孙健君倒哑了。他的确是翻箱倒柜才把这张仅存的照片翻出来的。小姚得了凭据,情绪高涨,动作就大了,边撕照片,边骂商女是婊子。孙健君抬手就是一耳光。小姚挨了打,越发破口大骂,操了一把水果刀,要冲到商女的单位拼个你死我活。孙健君冲上去,劈手夺了刀……
这天晚上,两人都不曾合眼,都在考虑一个严肃的问题:他们是否该分手了。小姚喜欢孙健君,并且成功地嫁给了他。但以爱换不来被爱,那日子也终究没法过。她还年轻,不如早打主意。
第二天,两人在客厅碰头,一看对方的眼睛,就明白想到一块儿了。结婚四五年,他们头一回如此默契。小姚有点伤感,孙健君亦复无言。两人不约而同地坐到沙发上。孙健君先开口,说出了夫妻间最敏感的两个字。小姚则提出了离婚条件:孙健君在一环路以内给她买一套房子,再一次性给她十万元。孙健君同意了。至于女儿孙小萌,七岁以前归小姚,七岁以后,她愿意跟谁就跟谁。这一点,夫妻二人无异议。
条件谈妥了,彼此都轻松。小姚觉得自己摇身一变就是小富婆,前景光明,只差一位如意郎君。孙健君还在旁边走动,她就已经展开想象,勾勒未来的夫君形象:她仍然执意于帅哥,但绝不要孙健君这种类型的。换句话说,她不要那自视甚高的男人。她莫名其妙地想到赵渔,头一回感到赵渔这样的男人不错,虽然帅劲差了点。
小姚高兴了,就动手做家务。站好最后一班岗嘛,她对孙健君说。孙健君颇觉诧异:小姚忽然变得幽默了。
夏季进人尾声,小姚搬走了。这件事,他们尽量不惊动朋友。两人吵闹的时间短,一耳光就结束了,然后是一套房子和十万元,好说好散。小姚住进漂亮的新居,才给商女打电话。商女吃惊不小,忙问为什么。小姚笑嘻嘻地说:我们本来就合不来嘛。孙健君他一直对你……哦,对不起,我不该说这种话的。
其时商女刚下班,不禁发了一会儿呆。犹豫了一下,还孙健君打了电话,打他的手机,一打就通了。商女来不及自报姓名,孙健君就听出了她的声音。你好,商女。孙健君说,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而商女的感觉是:孙健君正等着她的电话。两人简单交谈了几句。也许正因为简单,就显得有点不近常理,简单之外,潜伏着某种并不简单的东西。关于离婚,孙健君只淡淡提了一句:我们的婚姻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这话隐含了太多的言外之意,无论孙健君还是商女,都不便往下说了。
当天晚上,赵渔打来电话,责备孙健君不把他当朋友,离婚也不打声招呼。孙健君说,抱歉之至,我离婚不打招呼,结婚一定打招呼。赵渔笑着问:有新欢了么?孙健君亦笑:暂不奉告。
孙健君说暂不奉告时,南子正穿过客厅,朝她的小屋走去。背影是欢快的。她穿着那条很合身的蓝裙子,背影又很青春。孙健君冲她的背影瞧着。
过了一会儿,南子出来。孙健君已进卧室,躺在床上看书。南子打开电视,坐到沙发上。
南子看电视,通常要看到十一二点。有时,孙健君过来和她聊几句。孙健君离开时,她会扭过头,瞧一眼他的背影。
在不同的时候,他们互相瞧着背影。
几个月后,南子梦幻般地做了孙健君的新娘。孙健君所有的朋友都感到意外。有人怀疑他早就同南子睡过了,迫于压力,才打发了小姚,迎来这位乡下姑娘。鉴于孙健君以往的行径,这未尝不可能。而持这种观点最有力的,当数小姚。家贼难防啊,她四处打电话,诉说她的天真与被骗:南子外表本分,不多言不多语,可是人心隔肚皮哩,我防了外面的女人,却没能防住她……
小姚的话当然有一定权威性。几个朋友拿孙健君开玩笑:你这家伙,居然吃了窝边草。黄花闺女哩,滋味如何?大款就是与咱不同,吃腻了城里的,又吃乡下的……孙健君一笑置之。蓉城的婚宴一完,未及人洞房,他就携了南子,启程去川北,拜见新岳丈去了。
而小姚继续在城里散布流言,揭示婚变的真相,仿佛成了她一项义务。她不辞辛劳,穿过全城,敲开商女的门,同商女讨论孙健君的婚事。商女对南子印象不错,无意说她的不是。小姚有些失望。不过,关于孙健君,她们的看法大抵相同:此人秉性难移,无可救药了。她们不同程度地做过孙健君的女人,所以有资格对这个男人下断语。小姚昂扬出门,商女送她下楼,站在街边上等车时,她忽然凑近商女,作密语状:
孙健君对你不死心哩,你可要防着他。
商女不语。
商女回家,和赵渔上床,躺着说话。赵渔说,这小姚也是,大老远的跑来,就只为说几句前夫的坏话。停了停,又说:孙健君未必那样的。商女看了丈夫一眼。赵渔脸上有一根发丝,商女伸手拂去了,手就停在赵渔浓浓的黑发上。赵渔还想说什么商女凑过去,吻着他的嘴。于是都不说话了,嘴唇换了另一种用途。
孙健君从川北回来,重新出现在东九时区。几个大学女生先是眼睛一亮,接着又黯淡下来。孙健君身边倚着南子。南子穿一套黑色秋装,乌发如云,越发衬得唇红齿白,单论外形,哪里在都市女孩之下。见有限的大学生倒以为她是千金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