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的晚上,孙健君和尤佳在一起。他们见面时已近七点,在东九时区喝了半个钟头的茶,然后去了一家叫做鸽子屋的小酒楼。出乎尤佳的意料,鸽子屋闹哄哄的,半数以上是少男少女。他们一来就是一群,互相打闹,无意于一对一的格局。由于他们的到来,餐桌上的烛光也显得热闹了。尤佳不时皱眉头,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孙健君倒无所谓,他饶有兴致地瞧着一个长发披肩的小伙子,搂着一位同样是长发披肩的小姑娘。小伙子当众亲了小姑娘,博得满堂喝彩。尤佳说,那女孩可能还是个初中生。孙健君笑了笑,不作评价。
下了小酒楼,雨还下着。鸽子屋就在府南河边上,尤佳的意思,是吃过饭沿着府南河散步,然而情人节的雨打乱了她的安排。孙健君手上有一把伞那是堵车时,一个小贩跑过来卖给他的,10元钱。雨中散步虽然别有情调,但这雨也大了点。两人合用一把伞,势必靠得很近。换句话说,他们必须互相搂着,才不至于淋湿双肩。而这么做,两人都会感到难为情:他们毕竟只是普通意义上的异性朋友。情人节的晚上在一起,并不等于他们已经是情人。无论喝茶还是吃饭,他们一直回避着情人这类字眼,仿佛他们的相聚,与情人节不相干。
尤佳望着雨中的府南河,孙健君则望着她。要不去红番部落吧,孙健君说,那地方不错。
于是就去了红番部落,那是位于人民南路的一座酒吧,布局别致,造型怪异。几年前,孙健君做书商时,曾是那儿的常客。
酒吧放着美国乡村音乐,顾客大都在交谈。有洋人靠着吧台喝国产葡萄酒。几个女人在灯光和灯光的边缘上走动,她们无一例外地显得漂亮,腰上挂着精致的手机。其中的一位,在孙健君面前走过,一只手端酒杯,另一只手夹香烟。她适度地扭着细腰圆臀。和孙健君的目光相接时,她浅浅一笑。又在尤佳脸上扫了一眼。
一个暧昧的场所,孙健君想。
尤佳很少泡吧。瞧着刚刚走过的圆臀细腰的女人,不禁暗忖:这人是个暗妓吧?
过了一会儿,开始蹦迪。音乐的节奏变了,和风细雨忽然变成电闪雷鸣。一些人离座,拥向不大的舞池,在更多的人的注视下扭动。孙健君问尤佳想不想扭,尤佳摇头。她说,音乐的分贝实在太大了。
尤佳既然不习惯这种气氛,孙健君便送她回照例接受邀请,上楼小坐。雨仍在下,寒风扑面,穿过学校空旷的操场时,孙健君伸手揽住尤佳,以便合用一把雨伞。进屋后,暖和多了。尤佳开了空调,脱去外套,只穿一件紧身线衣。她身上的线条并不比红番部落的女人差,一样的细腰圆臀,只是看上去比较安静。她为孙健君冲了一杯牛奶。孙健君接过,口中言谢。尤佳笑着瞥他一眼。她放了一段舒缓的钢琴曲。两人坐在沙发上,面对面说话。音乐在身边流淌,客厅明亮。通向卧室的门半掩着,铜床坚固,锦衾松软。不过,两人都不朝卧室看。
尤佳让孙健君参观她的书房。她教数学,却对文学感兴趣,书架上摆了不少中外名着。孙健君抽出一本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说他很喜欢这本书。尤佳说,她也喜欢。当初还为主人公的结局掉过眼泪:被坐骑压伤的罗伯特再也走不动了,她急得什么似的,比罗伯特漂亮的女友还急。孙健君笑了。他翻着书,尤佳就站在旁边。他抬头看尤佳,尤佳也看着他。如果彼此的眼里有点什么,那实在不足为奇。房间一时很静。孙健君听见自己的心跳。他放下书。如果这时候他有所动作,同样不足为奇。情人节之夜,他们并非无缘无故地走到一起。
孙健君却拿起一本影集。全是尤佳的照片,没有那个人的。孙健君对那个人有点好奇,尤佳不提,他也不便问。看来,那人的照片要么不存在了,要么已加封存档。尤佳的房间充满女性气息,好像她从来就是个单身女人。
有几张照片是尤佳和潘婷的合影。潘婷即是那位吃了学生一刀的女教师。她的名字恰好是一种洗发水。照片上的潘婷确实漂亮,有几分像李艳秋一唱《潮湿的心》、演《风雨梅家楼》的那位李艳秋。这样一张脸被划开一道口子,留下永久的创痕,难怪她要服安定。不美,毋宁死。孙健君问尤佳,潘婷近来情绪如何,尤佳说好多了。伤口愈合比预想的好。
合上影集,两人回到客厅。该说再见了。情人节,他们走到一起,终于什么也没有发生。尤佳眼里有挽留的意思,但孙健君知道她不会说出口。
孙健君打车回家。抬腕看表,刚好10点。他给南子打了电话。南子说,她正躺在床上看书。南子一如既往地等着他。南子是他的妻子。是啊,妻子,孙健君靠在椅背上,出了一口长气。下车时,他把雨伞忘在车上了,冒雨跑回家。
情人节过后,春节接踵而至,这才是中国人的正宗节日,亲友相聚,吃喝玩乐。蓉城各单位放假,十天八天不等。腊月二十九,赵渔在岳父家中吃罢年夜饭,第二天,便携了商女、赵高回老家眉山。除夕之夜,赵渔合家团聚。他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已成家。兄妹三人,一变而为九人,加上父母,就是十一个,把一张八仙桌围得严严实实。欢声笑语,杯盏相错。饭后打麻将,连中央台的文艺节目都不看了。几个小孩在赵高的带领下,上街买鞭炮。
赵渔一人在客厅守电视。
赵渔仰在沙发上抽烟。晚会开始了,以赵忠祥为首,一溜老面孔。头一个节目还不错,有些气氛。接下来又是一溜老面孔。赵渔进屋看牌,客厅空空如也。看了两盘牌,赵渔又回到客厅。就这么来回走动,忽而是麻将的声音,忽而是电视的声音。两种声音的混响成了一种催眠曲,赵渔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话响了,赵渔从梦中一跃而起。
却是找他的。有个叫尹治平的老同学明天请他吃午饭。尹治平这个名字带出一张娃娃脸,也带给赵渔几分亲切。上高中时,尹治平是他的好朋友,后来又一起考上大学,一同分回眉山。眼下,尹治平已是单位的一把手。
放下电话,赵渔接着看电视,有个流行歌手正唱得起劲,一群战旗歌舞团的女孩在他身后跳舞。赵渔望着那群女孩。美啊,他由衷地发出赞叹。流行歌手跳来跳去的,像一只猴子。
电话又响了,这次是他的手机。赵燕在千里之外的一座城向他问好。他看了看表,十一点半,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赵燕又问商女好,赵渔说,商女正在麻将桌上。二人聊了几句,互道了祝福。
合上手机,一种温柔在赵渔心里弥漫开来,像雾,像战旗歌舞团的跳舞的女孩。
新年的钟声敲响时,打牌的人都站到了电视机前,看赵忠祥和一帮粉男粉女倒着数数。街上,鞭炮如雷。
鞭炮声渐消,家里也清静下来。赵渔和商女洗漱后上床。赵渔提起尹治平,商女说,我记得他,高个子,圆脸,对不对他老婆挺漂亮,好像姓蒋。
蒋韵,赵渔说。
赵渔说出这个名字,心里的那团温柔复又涌动。他和蒋韵之间,曾经有一点旧事。尹治平不知道,商女当然更不知道。不为人知的旧事,所以要化为温柔,在心中涌动。早春二月。赵渔想到一部老电影的片名。
蒋韵跟你们也是同学?
商女边问边脱衣服,脱到只剩一件帕兰朵内衣。手臂起落时,乳房跳跃。脸也红红的,晚饭时她喝下了两杯红酒。
同一个学校,不同级。
赵渔瞧着妻子的酥胸,嘴上却讲着蒋韵。商女跳跃的乳房仿佛是一块跳板,他跳回当年,看见蒋韵在篮球场上的英姿。
赵渔说:这蒋韵不单人漂亮,而且是学校的篮球队员。她上场打球,许多男生就不肯走。
也包括你?
包括我。
商女的眼睛一亮:你追过蒋韵么?
没有。如果我追她的话,可能就轮不到尹治平了。
别自以为是嘛。人家尹治平哪点比你差?
他运气比我差。
此话怎讲?
说来话长。商女,时候不早了。
还早着呢。反正明天不上班。说说尹治平吧,他怎么个说来话长?
明天讲吧。
今天讲。
唉,你这人啊,就是情爱神经过于发达。男女间事,的确要讲运气。有些人运气不好,或者说,他开头运气好,后来运气不好。
什么叫运气好?
比如说我吧,得了一位佳人,十年恩爱如一日,就是运气好。
商女笑起来:我让你讲别人的故事,你倒扯到咱俩头上一这弯子真会拐呀。你不肯讲,我也不理你。
商女可不是说说而已,她采取行动:背过身去。而赵渔早已贴过来,欲做那日常功课。明媚如商女,岂可闲置?何况新换了房间睡觉,卸衣解带时,赵渔已是摩拳擦掌,准备了一场好斗。商女说不理不理,身子却迎合了,于是被翻红浪。照例不用关灯,明亮的灯光有利于制造视觉效果。百看不厌的商女和百般弄巧的赵渔,其状就可想而知了。
次日起床,已近十一点。尹治平打来电话催促。夫妇二人喝了点牛奶便匆匆出门,问赵高去不去,赵髙说,他要跟爷爷奶奶游东坡湖公园。
大年初一,街上满是彩色的人流。广告、轿车、高楼,入眼皆是。商女奇道:这简直是一座小成都嘛。赵渔说:新城更漂亮哩,明年回来,我带你去看看。
眉山自1997年升格为地区后,城市发展迅速。按规划是三十平方公里,一座中等城市的规模。赵渔回眉山的时候并不多,所以看家乡满眼亲切。
二人走进三苏雕像广场。苏东坡居首,昂头挺胸,一副勇往直前的模样。赵渔向来推崇苏东坡,受他的影响,商女也读完了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在雕像前,商女仰头望着。正待说句什么,一个拿着相机的小贩过来,夸她风姿绰约。外地人来到三苏故里,不留个影,一定会留下遗憾。商女笑着答应了。拉赵渔一起照赵渔说:你和苏东坡单独照一张吧。
赵渔闪到一边,小贩把相照了。因是快照,照片转眼已到手上。小贩伶牙俐嘴,手上功夫却不错,省略了若干背景,画面上只有苏轼和商女。商女穿着她的法国人做的皮风衣,苏轼一袭长袍,二者竟和谐,相得益彰。勇往直前的苏东坡变成了在商女耳边窃窃私语的痴情汉。
又走过半条街,尹治平的家到了。蒋韵在楼下迎接。她穿一件黑色高腰皮衣,配一条牛仔裤。赵渔晃眼看去,竟像是在舞厅邂逅的那位叫苏姐的少妇。
走近了,赵渔说:何必客气。蒋韵笑道:你是省府来的贵客嘛,我担心你敲错了门。说话时,蒋韵的目光移向商女。两个女人是见过一次面的。
尹治平的客厅已有几位老同学,大都带了家小。男人为主,女人为辅。男人们以夸张的方式表达友情,女人们则坐到墙角的一圈沙发上,叽叽喳喳话家常。
蒋韵不见了。她进厨房帮厨,声音传到客厅,听上去含着欢快。又有一个男子说话,来点醋啊盐的,大约是在掌厨。不多时,蒋韵同那男人出来,宣布菜已齐备。男人生着浓眉大眼,嗓音浑厚,却系一条精致的花围腰,众人皆笑。男人解下围腰,蒋韵随手接过去。原来是她的花围腰:传递之时,动作娴熟,看来不是头一回搭档。
客厅中央,几个男人仍然站着。浓眉大眼的那位同赵渔说话。他叫李逢,读书时很不起眼的一位同学,如今已是一家大公司的副总,业余爱好烹调。赵渔唤商女过来,彼此介绍了。李逢笑道:嫂子好靓啊。商女问:你夫人没来?李逢说:她有点事。过一会儿或许会来。蒋韵说:商女,你要好好尝尝李逢做的菜,那才叫专业水准。商女说:我上午只喝了一杯牛奶,胃口正好。尹治平闻言,赶紧替商女剥了一只香蕉。
又过了几分钟,李逢的老婆尚未现身,大家便入座,边吃边等。桌上极丰富,海陆空俱全。有一条清炖青蛇,盘在一只青花瓷盆内,看上去既吓人又诱人。女人们不敢动箸,却纷纷伸了脑袋。李逢亲自剥开,逐一分配,从商女始,到蒋韵止。男人就自己动手。都夸青蛇味道好。有个生得虎头虎脑的男人,绰号喜儿的,向来爱讲笑话。他一张口,一位牙齿比较参差的夫人巳先捂了嘴。喜儿说:
青蛇的味道不如白蛇。
众问何故。喜儿笑道:青蛇只是个丫环嘛,当然不如白蛇。
又问白蛇是何滋味,喜儿一本正经地说:白蛇的味道就跟赵雅芝的味道差不多。
有人脱口问:这么说,你是吃过赵雅芝了?
喜儿认认真真地说:以前天天吃,现在嘛,隔三岔五吃一回。
这话终于把大家逗笑了。牙齿参差的女人笑得咯咯咯,门洞大开。蒋韵和李逢互相看一眼。后者吃相文雅,笑声节制,不愧为公司老总。尹治平则频频举杯,提议喝酒。男人喝白酒,女人喝红酒,十来只杯子举到空中,其乐融融。
赵渔酒量一般,但今天这种场面,不喝它半斤恐难收场。酒是好酒,五粮液。主人又是豪饮,逢人就说干杯。他是单位领导,上下班要坐公车的。有车坐的人,通常有好酒。有好酒兼有好量,就算有福了。他笑呵呵的,酒一沾唇,转眼已是空杯。商女一旁瞧着,担心他喝醉。她目视赵渔。然而赵渔端着酒,像小孩。
赵渔今天是高兴了,尹治平也是高兴了。高兴遇上高兴,千杯不多。喜儿忙着编笑话,李逢向几位夫人讲烹调,另有一位教师,不大说话的,自顾埋头吃菜。尹治平举杯时,大家又都举杯。座中无人不开心。独商女觉得,尹治平喝酒有些异样。
这顿饭,一直吃到下午三点钟光景。末了,李逢下座做了两个素菜。他西装革履朝厨房走,蒋韵便也下座,取了那条花围腰。二人进厨房,一时没动静,大约正在系围腰。
尹治平已有七八分酒意,斜眼瞧了厨房的门,那笑容有点怪。
不多时,蒋韵端了两盘菜出来,脸上红扑扑的:这是酒的缘故,没人会往别处想。当年的篮球队员,身段之好,不让商女。她款款走动时,男人们有意无意地投去一瞥,包括赵渔。
两瓶五粮液喝光了,尹治平不顾众人劝阻,又打开一瓶汾酒,说是去山西开会得的会议礼品。喜儿忙道:汾酒喝不得,混酒喝不得。他故意汾混不分,逗人发笑一将醉未醉之时,这虎头虎脸的男人仍然牢记自己的角色。
尹治平说:喝不得才怪,我就偏喝混酒!
话音未落,一杯混酒已然下肚。
说到这个混字,尹治平来劲了,接着往下发挥:我这人没别的,就一个混字。从小混到大,从单身汉混到已婚男人。吃饭喝混酒,下了饭桌,同样喝混酒。
这就像酒话了。众人瞧着他,都有点发怔。尹治平平时不这样的。蒋韵不禁皱眉头,端了他面前的汾酒,一饮而尽。
尹治平终于醉了,蒋韵扶他进卧室。她出来时,尹治平已打起了呼噜。
本来下午安排了牌局,尹治平这一醉,大家也没心思玩了,坐了坐,各自散去。
在街边上,蒋韵拉着商女的手,惜别似的。两个漂亮女人,彼此都有好感。蒋韵经营着一家时装店,常到蓉城进货。商女把单位和家里的电话都告诉了她。
李逢开着一辆公司的尼桑,要送赵渔商女回家。赵渔说不必了,想在街上转转。蒋韵上了车,她要去时装店看看生意。她坐到李逢身边,冲商女启齿一笑。尼桑带着她妩媚的笑容开走了。
晚上,喜儿打来电话,请赵渔到兰桂坊喝茶。兰桂坊紧靠着三苏雕像广场,既是酒吧又是茶屋,分上下两层,能同时容纳二三百人。赵渔在下层寻找喜儿的身影,喜儿那颗硕大的头却在上层冒出来,冲赵渔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