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学校,喜儿同赵渔关系不错,经常抄赵渔的作业。老师也懒得问他,只转而教训赵渔。赵渔总是不吭声,拒绝招出喜儿,喜儿就认为赵渔有梁山好汉的骨气。如今喜儿在李逢的那家公司上班,跑销售,虽然辛苦,收入却不在李逢之下。说到工作,他只提公司老总,不提李逢。赵渔自然领会了其中的意味。不过,据他所知,喜儿几年前进公司,李逢是起了作用的。进公司之后,有些事可能就难说了。或是喜儿有心进取,李逢反过来加以遏制,也未可知。这些事,赵渔并不想过问,他不想介入同学之间的是非。
喜儿的胖脸被一只红色射灯照个正着,又滔滔不绝,多肉的双唇迅速翻动。喜儿牙齿生得好,五官端正,如果不是脂肪过于丰厚,这张脸或许称得上英俊。
喜儿如今是独身。离婚两三年了,凭他的条件,再娶不难,可他一直不娶。偶尔有个女人走进他的房间,大多数时候他独自回家。他不嫖妓,只打牌。眉山人打一种纸牌,喜儿是打这种牌的高手。赢了钱,便在朋友间花掉。喜儿的爽快是出了名的。
赵渔把话题转到蒋韵身上,说蒋韵三十出头了,一点不显老。女人不老,多半是因了男人的滋润。
喜儿喝着咖啡,不说话。
赵渔想:这人怪了,莫非对蒋韵也有意见?
有个披头散发的男人不知何时上了舞台,自弹吉他,叽里咕噜地唱了一段,粤语夹带英语,长发甩来甩去,中途停下来,用普通话朝观众俏皮。自称二十分钟前才从成都某某大酒店赶来眉山,还憋着一把尿呢。俏皮方罢,长发又甩起来,吉他响了,这回是一曲《心太软》。而眉山的酒吧客大约也见得多了,心并不软,凭那男人如何卖力,掌声只稀稀落落,反不如冷场。男人下台,兀自八方撒飞吻。代替他的是钢琴曲《渔舟唱晚》。
喜儿说话了:赵渔,有些事你不清楚。尹治平跟蒋韵,不那么简单。
赵渔望着他。
喜儿抽了两口烟,将烟蒂灭掉,然后说:有个家伙插在他俩之间。
赵渔吃了一惊,忙问那人是谁。喜儿说:赵渔,你真是木头。中午吃饭,你就没瞧出几分?
赵渔一愣。中午的饭桌上还有谁呢?
李逢?
两个老同学用目光会意了:正是李逢。
赵渔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从这一刻起,蒋韵俏丽的身影竟然同李逢紧密相连。李逢穿名牌,举止有度,有地位,有车开,而时光倒溯十几年,李逢完全是另一副形象。
这蒋韵是个寻常女人也罢了,偏偏她生得好,有魅力。偏偏她是尹治平的老婆。
几个青春少女跑上舞台,打断了赵渔的思绪。她们在乐声中展露肢体,快活,一致,富于节奏。酒吧安静下来。这该是男人们睁大眼睛的时候了。有人的杯子停在空中。冬季的身体,跳跃的灯光,谁能对她们视若无睹?座中惟有喜儿,头也不掉。他讲着蒋韵。
赵渔往台上看了几眼,视线又回到喜儿的唇齿间。喜儿激动了。他讲了一个偷人的故事,而故事中的女主人公仿佛是他的老婆。赵渔受他的情绪感染,不往台上看了。青春组合不如蒋韵的故事。赵渔盯着喜儿的胖脸,胖脸在讲述中渐渐幻化,忽而蒋韵,忽而李逢,忽而是两者叠加的面影。赵渔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不舒服。他一再抽烟。香烟缭绕,蒋韵的那双亮眼就在空中扑闪。
商女打来传呼时,已过零点。赵渔和喜儿离开兰桂坊,在雕像广场分手。气温很低。穿棕色皮衣的喜儿远看像一只熊。他讲完了蒋韵,独自回家,上床一一空空荡荡的大床。
赵渔躺到老婆身边,还想抽烟。夜深人静了,他还处于兴奋状态,既是因为咖啡,又是因为蒋韵。蒋韵,这个名字的确变了,她不止意味着某种体形,某个令人快活的身影。体形如身影之外,多了一点东西,令人不快活。当然喷,你不快活恰好意味着别人快活,赵渔这样想。
商女赤条条偎过来一这是她睡觉的习惯,不一定是坏习惯。温软的冬季的身体。不过,赵渔此刻想着别的。他把身体遗忘了,只是保持着身体对身体的必要礼节。他想着香烟。
而商女想听故事。尹治平和蒋韵的故事,关于爱情,却不是电影小说的那一套。当赵渔透露,喜儿讲了一个晚上的蒋韵时,她就猜到了故事的精彩程度,忍不住眉目掀动。可赵渔说,他想抽烟。偏偏烟又放在客厅。赵渔求商女替他跑有故事可讲的人,真是架子大。
商女说:我没穿衣服呢。
赵渔笑道:都什么时候了,哪有人来看你。再说,暴露一回,亦非坏事。
商女拧他一把。丰臀玉腿,一晃已溜进客厅。回来时,圆圆的乳房跳跃。赵渔将她搂了,香烟之类,暂且顾不上。两口子亲热一阵,复又回到正题:故事要紧,性事却不用急的。
赵渔点了烟,把枕头垫高了。商女换了睡姿,舒适地侧身躺着,望着她会讲故事的丈夫。赵渔开始讲。他想要讲出全部一一他过去知道的,和今晚喜儿讲述的一切。当然,事实上他不可能讲出全部。
1988年,赵渔在眉山的一所中学教历史。学校分给他一套住房,接下来就是寻偶的问题。他并不急。他住的楼层高,闲来无事,在高楼之上读宋词,满脑子秋风落叶。有一天下午,尹治平来敲门,带来了一位女性。赵渔有些吃惊,而尹治平一脸得意:这位女性便是蒋韵。
蒋韵穿一套当时流行的白色运动装,看上去十分清爽。赵渔同她说话,喉咙就有点堵,仿佛秋风落叶之间,平添了一位活泼佳人,乱了氛围。坐了半个钟头,尹治平示意蒋韵该走了。他此行的目的是展示女朋友,赵渔是他的第一站还有第二站、第三站……他示意了两次一次用眼神,一次用手式消悄地做个撤退的动作,带着幽默感。然而,蒋韵视若未见。
赵渔的房间有一种吸引蒋韵的东西。说不清是什么,是干净的床还是凌乱的书桌。墙上有一幅萨特拿烟斗的侧身像。其时赵渔尚处于萨特阶段,不大清楚海德格尔。窗口望出去,有农家的竹子。赵渔说,每逢下雨天,竹子发出的声音就像古乐。这种天气,他喜欢读一读柳永或李清照。
赵渔话渐多时,喉咙不堵了。蒋韵露出认真倾听的神情,望望赵渔,又望望尹治平。赵渔当时并不知道,蒋韵的目光,巳是有意无意地比较着两个男人的优劣。赵渔后来想,女人之于情爱,的确比男人来得快。
那一天,尹治平去而复回,拉赵渔去喝酒。这回是他一个人,蒋韵回家了。两个老同学找了一家小酒馆,要了一瓶三苏大曲。尹治平上高中就能喝酒了。他说世上只有两样好东西:酒和漂亮女人。他讲的漂亮女人其实就是蒋韵。一提蒋韵,他的声音都变了。他16岁开始给蒋韵写信,信中的某些句子却在一部分同学之间流传,弄得他不知所措。为了接近蒋韵,他苦练篮球,想方设法挤进学校篮球队。进去没几天,蒋韵却退出了篮球队。尹治平更惶惑,以为蒋韵是冲着他来的。事实上,是蒋韵的父母做出的决定:他们希望女儿能考上大学。
蒋韵没能考上大学,尹治平倒是考上了。他继续给蒋韵写信。大学生的情书和中学生的情书当然不一样,他弄了许多复杂词句,表达一种单纯的爱情。蒋韵偶尔回他一封,鼓励他追别的女孩子。两三年间,尹治平写了大量的信,文笔越写越好。而蒋韵总共回了四五封,加起来不足两页纸。尹治平走火人魔了,一旦蒋韵回信,他就如获至宝。不凭别的,单凭蒋韵亲手写下了尹治平三个字,已经让他如痴如醉。他翻来覆去地看,甚至拿鼻子闻,试图从蒋韵的字里行间嗅出点什么。天长日久,或许他真的嗅出了日后的消息。
大学最后一年,尹治平还在写信,却哪里知道,蒋韵已落入第二个男朋友的怀抱。尹治平寄出去的信如泥牛人海。其时蒋韵在眉山的一家单位上班,受到一大群未婚青年的包围。
尹治平转而给赵渔写信,倾述苦衷。赵渔用存在主义来安慰他,大谈绝望、沮丧之类的词句。赵渔的本意是想让他放弃蒋韵,但尹治平听出了弦外之音:存在主义的绝望就是不抱任何希望,埋头苦干。他托人打探蒋韵。打探的结果是痛苦的:通常是蒋韵同某人已上床,或可能上床。这样的消息,对他无异于万箭穿心。可他不回头。他要苦干到底。分回眉山后,他自己充当了打探者的角色。有时甚而盯梢,尾随蒋韵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从黄昏走进夜晚。蒋韵的身边一旦出现男人的身影,他的心便狂跳,满脑子不堪入目的画面。这真是难为他了。一个走火入魔的恋人,干什么不正常呢?一百多个日夜,他不知疲惫。打探、盯梢,同时呈上坦荡的爱意:蒋韵应该是知道他的,他对她的爱始终如一。他瞅着空档。
尹治平回眉山不足半年,居然带着蒋韵串门了。赵渔觉得是个链。
尹治平喝着酒,娃娃脸表情生动。他讲,他和蒋韵已经约过一次会。所谓约会,就是在三苏祠转了一圈,连蒋韵的手都没碰一下。但尹治平用约会这个词的时候,语气坚定。赵渔便点头:这确实是约会。只有约会的男女才往公园跑。三苏祠树木多,空气好,下次约会,就可以碰一碰手或嘴了。
尹治平连连摆手:眼下他并不企望这个。他对蒋韵的爱是精神性的,至于肉体的东西,以后再说。他个子高,体形亦好,缺点是眼睛不大,笑起来眯成一条线。他努力不笑,以便养成一种习惯,让眼睛显得大一点。
那次喝酒,赵渔得到盼印象是:尹治平对蒋韵痴心如故。几年如一日地爱着一个女人,即使在八十年代,也并不多见。喝最后一口酒时,赵渔说:
祝你得到蒋韵。也祝蒋韵能得你是一位好同志,将来的好丈夫。
听了赵渔这句话,尹治平的眼睛潮湿了。
后来赵渔见到蒋韵,喉咙不再堵。这是一种奇妙的变化,仿佛蒋韵的位置已被固定,她的漂亮仅仅属于尹治平,与他无关。他教学生,回家关门读宋词,偶尔也在父母的安排下,见一见某位姑娘。通常只是一面,就告结束。赵渔看重女人的五官布局,因为萨特讲过,女人的丑陋会使他感到难为情。不过,赵渔的外表也有问题。不是五官差劲,是书读多了,显得木讷。以至学校仅有的一位俏姑娘认为他智商有限。
除了上班吃饭,赵渔很少下楼。春天来了,他迷上了张先。隔墙飘过秋千影。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他读着这些句子,有个穿蓝色或白色运动装的女性就自动浮现,不言而喻,那是蒋韵。
春天来了,尹治平频频约蒋韵,约得比较艰难:他们的约会总是不大像约会。蒋韵人倒是来了,却显得心不在焉。大概她习惯了尹治平站在远处表达爱意,两人拉近了,反觉无趣。尹治平向赵渔抱怨说:蒋韵老是提起你,问这问那的,不知道什么意思。赵渔心中一动,嘴上却说:放心好了,蒋韵迟早是你的老婆。
这年的春夏之交,尹治平兴致勃勃地告诉赵渔:他和蒋韵终于碰了一回嘴。地点是在岷江边上,时值傍晚,他和蒋韵迎风站立,蒋韵看了他几秒钟,忽然红唇一晃,在他嘴上碰了碰。碰过就跑开了。他手足无措。这突如其来的快乐把他固定在堤岸上,而江风劲吹,几乎使他直挺挺地倒下。碰嘴虽然不算接吻,却为接吻开了先河。尹治平名副其实地吻过蒋韵之后,就请赵渔吃饭。在赵渔的建议下,又请来了喜儿。三个男人,一个蒋韵,外加数不清的啤酒。蒋韵亦能喝啤酒。喝得兴起,索性除掉外套,只穿一件紧身衫。酒酣耳热难免秋波婉转,三个男人便不同程度地发呆。
1989年,由于李进的一个念头,赵渔调往蓉城,走进商女生活的城市。商女俨然是古典美女的现代版,赵渔初见之下,大为惊叹。惊叹之余,亦复惆怅:内心深处,他何尝不希望身边有个蒋韵甚或商女?孙健君为他介绍小姚,他自觉气短:莫非他就配小姚这种档次的?碍着孙健君的面子,他勉强赴约,不料小姚还白眼他,他就不仅气短,而且气闷了。
那年仲夏,赵渔周末回眉山,恰逢尹治平和蒋韵的恋爱出现故障。
蒋韵离开单位,做起了服装生意,尹治平不同意,但蒋韵自行作主,对他的意见不予考虑。她也不劳驾尹治平,凡事自己跑。这使尹治平感到伤心。作为男人,他意识到他对蒋韵的影响太有限。做生意也罢了,尹治平没法容忍的是,蒋韵同一个已婚男人有往来。后者借给她一笔钱,并邀请她喝茶。尹治平从旁人口中知道了,当天就问蒋韵。蒋韵说:有这回事。尹治平追问缘由,蒋韵不答。这种事很难解释,越解释越糊涂。对蒋韵来说,事情也简单:她需要一笔钱。有人愿意提供这笔钱,她就接受了。而尹治平却有理由把事情想得很复杂。
赵渔回来了,尹治平跑来诉苦,闪闪烁烁地提到蒋韵当年不止交过一个男朋友。他可以不计较当年,但不能不计较今天,否则就枉为七尺男儿。赵渔想,尹治平说的确实有道理。
第二天是星期天,下午,家里没人,赵渔坐在阳台上看书。天光忽明忽暗,看样子有一场暴雨。赵渔喜欢下雨,尤其是下暴雨。再来点电闪雷鸣就更好。雨天看书妙不可言。他翻着书页,喝着茶,有一根神经却留意着客厅那边的房门,仿佛他有某种预感。
两点过后,有人敲门。不会是蒋韵吧?赵渔快速穿过客厅,把门打开。果然是蒋韵。
蒋韵穿一条新裙子,眉毛像是刚刚文过,漂亮、清爽,像雨中的一棵树。赵渔当时的印象是:如此好身段,的确应当做时装。
两人先在客厅谈,赵渔的父母回家后,又移到寝室。有些话,蒋韵在尹治平面前不便讲,对赵渔可以讲。那位有钱的巳婚男人,明确表示喜欢她。她也尊重他,仅仅是朋友间的尊重。那种事断不可能。她借钱是要支付利息的。至于喝茶之类,纯属正常,尹治平犯不着跟她闹。
听罢蒋韵一席话,赵渔想:原来是个好同志。尹治平也是好同志。好同志遇上好同志,应该好,不应该闹。
蒋韵侧身坐着,她的目光始终停在赵渔脸上。她的身后是阳台,阳台后面是乌云越堆越厚的天。没有风。下雨了。暴雨如注。赵渔不禁为之一动。
赵渔开了灯,明亮的灯光照着蒋韵明亮的脸,连同表情、语音、手上的动作和唇间的气息,连同她的新裙子好身段,如果说赵渔有时走神,那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蒋韵此来,自然是为了同他讲尹治平。若非如此,赵渔也不会留她一下午。纵是好朋友的女朋友,也不能这么长时间促膝交谈。他俩呆在一起,有一种合法性。
然而合法性并不能覆盖一切。蒋韵瞧赵渔,赵渔的心就有点乱。蒋韵嘴上讲着尹治平,眼里闪烁着另外的东西。起风了,暴雨击打屋顶,雷从天边滚过来,在头顶炸响。
一道闪电将天空撕成两半。停电了,房中一时看不见。赵渔欲寻错烛,蜡烛又不知放在何处。蒋韵起身帮他找。赵渔说:没事的,我自己来。他走到靠墙的五斗柜前。蒋韵也过来了。闪电把他们叠加的身影投到墙上。四只手忙着搜寻,忽然碰在一处,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屏住了。赵渔的心枰抨跳。估计蒋韵也是。时间不算太长,也就十来秒钟。又来了一道闪电,将屋子照得雪亮。两人忍不住互看一眼,眼里要表达的、或是要隐藏的,其实都一目了然。接下来,该是语言登场了:要么就来个动作一足以改变一生的动作。然而赵渔不说话,手也挪开了。蜡烛还是寻不着。
过了一会儿,灯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