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健君边喝洋酒,边唱卡拉ok当时,卡拉刚刚在中国流行,所以是一桩时髦。凡属时髦的东西,孙健君岂能错过?就如文学,在整个八十年代,也跟时髦是沾了边的。他原本唱得不错,许是由于喝酒太多的缘故,没唱几句就走了调。他劲头十足,嗓门奇大,舞池里的舞客都有些吃不消。有脾气大的,当即愤而退出舞池,以夸张的姿态一屁股跌坐到座位上。孙健君视若无睹,兀自仰着一张血红的脸,唱得十分抒情。终于轮到下曲,为缓和气氛,一个本地有名的歌手登台唱了一曲《再回首》。孙健君让商女和赵渔跳舞,跳完一曲,他执意让他们再跳,如果他想跳舞的话,容易得很,只需做个手势,服务台的小姐就会应声而来。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他立刻做手势,朝空中打响指,一位穿白色长裙的、步态也像是经过训练的漂亮小姐果然应声而来,笑着叫他孙哥。小姐和他交谈了几句,然后走开了,看样子有些失望,因为孙哥并未邀请她跳舞。
商女和赵渔配合默契,都有一种似曾相的感觉:他们在某个地方相遇过,甚至在某个舞场跳过舞。这种感觉十分微妙,历来叫人说不清楚,它一旦发生了,就很容易导致日后的连锁反应,即使爱情不登场,友谊也会亮相。赵渔是那种安静的男人,性格内敛,舞跳得好,却毫不张扬,单是这点,就和孙健君不一样。
孙健君仰在沙发上,一只手夹着香烟。他似乎睡着了,烟灰落到地毯上。这副大大咧咧的形象,商女可不喜欢。她推他,他不予理踩。这人我行我素惯了。他叫孙健君,又名孙才子皇家是他的老巢,在这种地方,他可不能让未来的老婆修改了他的形象。
时近十点,晚报那位女副总光临舞厅,孙健君一跃而起,屁颠屁颠地迎上去,人也不晃了,还把商女拉过来,同女副总握手,互致问候。由于两拨人不能坐到一起,他就来回跑,活跃得像只猴子。他是面面俱到的,奔忙于女领导与未婚妻之间,同时兼顾老同学和报社的那帮哥们儿。他显示了交际的天才,两边打哈哈,并且忙中抽空,又唱又跳。他不再走调了,赢得了掌声。他和商女跳得格外缠绵,转眼间,又带着女领导满舞场旋转。他无疑是个出色的男人,一边拥有美女,另一边拥有前途。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叫开心。
这个晚上,孙健君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他的风采。殊不知,正是由于这种展示,动摇了商女对他的爱情。
那年夏天,孙健君犯了一个恋爱策略上的错误:他频繁邀请赵渔,让商女和赵渔这两个一见如故的男女有机会培植爱情。他们除了在市区活动,还利用周末游青城山。孙健君从报社叫来了一个女孩,唤作小姚,生着一张圆脸,五官倒也水灵。孙健君的意思是把小姚介绍给赵渔。不料这小姚是早就对他有意的,一路跟紧了他,对赵渔爱理不理。赵渔无端受冷落,商女便去安慰,两人说笑着,穿行于青山绿水间,看上去更像是一对情侣。
孙健君到海南出差,一去半个月,临走时嘱咐商女,务必把赵渔和小姚弄到一块儿。孙健君说,他同小姚谈了话,思想工作已经做通了。商女糊里糊涂地答应下来,她知道赵渔的态度是谈亦可,不谈亦可。
于是,这半个月的时间,商女忙于牵线搭桥,接二连三地安排约会。小姚还是老样子。事关婚嫁,思想工作可不是说通就通的。她要么迟来,要么干脆不来。在公园或是舞场,商女往往一等半天,旁边坐着西装革履的赵渔。这时的情景耐人寻味,两人一直交谈着,神态亲密。若是在舞场,还不时跳上一曲舞:幽暗的灯光,撩人的舞曲,若即若离的身体,需要重复一句,那是夏天状态,无不向两人启示着某种意味深长的东西。他们呆在一处,原是等待女主角登场,理所当然地具有合法性。在这种合法性的遮盖之下,他们无论怎样亲密,似乎都不过分。
那段时间,商女鬼使神差地忙碌着,整天打电话,托人捎信,满口都是赵渔赵渔,仿佛这两个字特别上口。她为别人作嫁衣,自己却扮得很靓,上午穿裙子,下午又换成牛仔裤。女为悦己者容。她漂亮给谁看呢?这问题比较复杂,总之,一见赵渔朝她走来,她的眼睛就会放光,一如去年的那个雨天,孙健君突然出现在邮局门口。她也提到小姚,不时往某个方向眺望,而事实上,她未必希望小姚立刻出现。这种微妙的时刻,诸如企盼、意愿一类的东西,总是难以分辨。大多数时候,她和赵渔实际上是把小姚遗忘的,甚至把孙健君也遗忘了。他们谈论的话题直指对方,绕过了两个仿佛是不相干的人。如果话语是一种建筑材料,那么,他们已经着手营造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
孙健君出差回来,小姚就来劲了,她成天只做一件事:找孙健君倾诉苦衷。她说赵渔木钠,在赵渔身上她找不到一点感觉。她能找到感觉的人,就是像孙健君这样的人。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圆脸蛋儿灿若朝霞。孙健君一瞥之下,不禁枰然心动。他意识到,某种好东西将自动送上门。他刚刚在海南呆了半个月,对那儿的开放气息很是神往。
于是,孙健君偕同小姚下馆子,喝得半醉,然后打车去皇家,他们之间同样具有合法性:孙健君继续做小姚的思想工作。不过,他是搂着小姚的腰做工作的。从皇家出来,他又打车送小姚回家,并在小姚的盛情邀请下,踏进了她的闺房。
这一夜,他们厮磨了很长时间才分手。干了些什么,外人无从知晓。或许他们什么也没干。
那个暧昧的夏季,孙健君、赵渔、商女,连同小姚,全都扮演了双重角色。他们表面上演一台戏,暗里又排练另一台,两台戏各唱各的谱。如果孙健君和小姚有过一手,那也不足为怪,他原是情场高手,上大学时就很风光过一阵了。关于这点,他对商女只字未提。
孙健君决不想放弃商女,但他过于自信了。他自以为吃准了商女,商女只服他配的那副药:他即使远走天涯,三年五年不回来,商女也会为他守身如玉。他是何许人?堂堂孙才子,报社的大红人,交际场中的佼佼者,姑娘们眼里的白马王子。反观赵渔,往哪儿一坐都不大吭声,衣服皱巴巴〔西装革履原是出自他的设计,却也笔挺得有些走样……凭哪点跟他比?他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商女竟然移情别恋,看上赵渔这个傻小子。
九月份,也是进人了秋天,商女向孙健君提出分手。分手的契机,是她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听说了孙健君和那位女副总形迹可疑:一日深夜,他们进了皇家饭店,看来不是跳舞,而是开房。这个道听途说的故事对商女震动很大,她相信它多半是真的。她早就怀疑,孙健君的性爱技巧和他自我标榜的清白并不相符。
分手的过程似乎并无痛苦,商女清醒了,看清了形势:同孙健君这种人长相厮守,她不会幸福。孙健君也许没错。她同样没错。他们错在不该走到一起。她心平气和地向孙健君指出这一点。孙健君愤怒了,一蹦三尺,大喊大叫,后来发现喊叫不管用,就改为乞怜,喝大量的白酒,扯自己的头发,但商女不为所动。女人一旦铁了心肠,比之男人丝毫不逊色。回家后,她才流下了眼泪。这眼泪倒不意味着别的,只是对初恋的哀悼。
第二天,孙健君一口气冲到赵渔的住处。他想了一整夜。直觉告诉他,商女极有可能是爱上了别人,而几个月以来,商女接触最多的男人就是赵渔。他气势汹汹地奔去,很快又蔫了。赵渔吃了一惊,显然毫不知情。看来,商女的决定与旁人无关,至少与赵渔无关。
赵渔陪孙健君喝闷酒,一直喝到晚上八九点钟,才送他出来,扶他上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启动了,他从车窗探出头来,对赵渔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一定要……找个……比她更漂亮的女人!
赵渔正待附和,那辆红色的夏利已驶向远处。
孙健君一走,赵渔又开始发呆。有件事他不敢想,却不能不想。和孙健君一样,他想了一整夜。半夜三更,他跑到院子里,在那棵梧桐树下接连抽了几支烟。天快亮时,他进人迷迷糊糊的状态。刚一合眼,商女便朝他走来。
商女回家时,赵渔已经把饭做好了。一盆酸菜鱼,半只清笋烧鸡,另外还有空心菜,土豆丝,虎皮青椒。商女问:有客人来么?赵渔说:赵燕没跟你在一起?商女笑道:我倒忘了。李进打传呼,把她叫去了。赵渔说:不如把他们全都叫来,下午凑一桌麻将。李进两口子,加上你和赵燕。商女说:我们打麻将,又把你晾在一边。赵渔替她脱下风衣,从身后搂住她穿了紧身线衣的腰,温存道:夫人开心,本丈夫足矣。商女回头一笑:那我就打电话了。商女拿起桌上的步步高,拨李进的手机号码。赵渔闭了眼,转动一下脑袋,睁眼时,又说:下午我带了赵高逛街去。
逛街,逛街!赵高从他的房间冲出来,欢呼雀跃。我要买一盘游戏卡,街霸,足球小子,阿拉丁……噢,爸爸,我想吃宫爆鸡丁!商女放下电话,一把抱起儿子:乖乖,你想吃,妈妈就给你炒。赵渔,冰箱里头还有没得花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