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次数多了,孙健君就跟商女搭话。商女应答着,不知怎么,有些紧张。紧张也罢了,她的脸颊还会发烫,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着了似的。孙健君的眼睛直愣愣,表明他喜欢她,正在追求她。她是不是也该回避呢,回避的方式很简单:少说话,?她不知道。
后来,孙健君每次到邮局,都跟商女搭话,直到把商女弄得发窘。孙健君是一往无前的,他生着一张长脸,商女则步步为营,显得很谨慎。不过,她红着脸谨慎,对孙健君无疑是一种鼓励。柜台内还有几位绿衣姑娘,个个心明眼亮,她们自忖目睹了一个恋爱事件的开端,并作好了捕捉绯闻的准备。商女发窘就为这个。
商女希望孙健君别再来,至少别老是跟她搭话。他这么希望的时候,孙健君就不再来了。这个爱好写作的大学生是善解人意的,仿佛商女怎么想,他就怎么做。他整整消失了一个月,连个人影都没有。时为秋天,淫雨绵绵,城市的一切都显得心事重重。这天午后,商女得了空闲,懒懒地坐在椅子上,望着雨中的街道出神。有个熟悉的身形仿佛穿过雨雾,朝邮局跑来,商女欠起身……定睛看时,邮局门口空空荡荡。
商女心里也空空荡荡。她19岁了,从未像今天这样,希望一个男人出现。孙健君以不在场的方式在场,扰乱了她的心绪。
他干吗去了呢?她想。不来了,也不跟人家打个招呼。好像孙健君应该跟她打招呼似的。
大约两点左右,孙健君出现了,他冒雨而来,脸上除了雨滴,就是笑容。他笑吟吟地走向商女,仿佛走向他未来的新娘。他是稳操胜券的,对恋爱的技术层面把握得十分出色。他递给商女一封信,信封上赫然写着:商女收。商女大吃一惊,飞快地把信翻到背面,以免同事看见。
商女来不及脸红,孙健君已经走了。
孙健君来而复去,像刮来的一阵风。如果不是柜台上放着他的那封信,商女便会怀疑他是否真的出现过。
下班后,商女骑车到锦江边上,展读这封情书。每个字都像着了火,或者说,每个字都像子弹。她被击中了。她读得脸热心跳。以前,她曾收到过不少情书,求爱者大都拙于表达,让她瞧不起。而眼下的这一位,以一种奇特的投递方式写给她一封激情洋溢的情书。
她逐字逐句地读着,不觉芳心摇动。
难怪这些日子她会觉得空荡荡的,原来她是存心留下空间,让挟带爱情的入侵者长驱直人。
难怪孙健君整月不出来。原来他憋着呢,他憋在家里写情书。
商女像燕子一样飞回家,任凭细雨淋湿她的长发。
她把这一重大事件向父母作了汇报,父亲立刻展开对孙健君的调査。调査的结果令人满意:孙健君的父亲在市政府工作,还是某局的副局长,他本人毕业于北方的一所大学的历史系。他分到报社一年多了,积极肯干,人缘亦好,是个很有前途的青年。另外,他在个人问题上态度严肃,从不乱交女朋友,至少在本城是这样。全家人一致决定,商女可以谈对象了。晚婚固然重要,但机会更重要。
调查结果导致了商女和孙健君的首次约会。一日傍晚,天高云淡,他们各持一张电影票,走进同一座电影院,彬彬有礼地互致问候,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到一起。放电影的过程中,他们小声交谈,沉默,每隔几分钟互相看一眼,放在同一个扶手上的手神经质地挪来挪去,生怕放错了地方。
从电影院出来,孙健君送商女回家,照例是步行,踏上爱情的林阴小道。照例是交谈,谈些什么却模模糊糊。重要的是发出声音。发出声音意味着有话可说一一绵绵情话说不完。走到无人处,两人的肩膀逐渐靠拢,手指也挨上了,商女触电似地闪开,孙健君的手一把将它捉住,这只手一直潜伏着,伺机而动,像个高明的猎手,……于是,两人的心一起狂跳。
接下来,几乎天天约会,从一个公园约到另一个公园,从秋天约到春天。在薛涛的故居,在望江楼下的竹林深处,他们开始接吻。起初商女不会吻:她不知道该把鼻子往哪儿放。孙健君教她歪着脑袋,她的嘴和他的嘴交叉成十字,便吻上了。不过,还有麻烦事,商女似乎不懂得使用舌头。孙健君又耐心诱导,商女的双唇终于开启,两排雪白的牙齿也分开了。她低低地叫着,浑身发抖,像是接受了一次进入。
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在孙健君的家里,商女结束了她的处女时代。肉体的快意有它自身的逻辑,所谓理智,常常显得力不从心。缠绵的长吻,动情的抚摸,再加上季节的催化,她就不由自主了。事后她有点后悔,而且,性事本身好像并无太大的乐趣,她印象深刻的,倒是孙健君骑在她身上的那副得意相。
情绪有了变化,看待情郎的目光便趋于冷静。商女发现了孙健君的毛病:他在家里懒得从不洗一双袜子。他对报社的一位副总编亦步亦趋,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单身女人,喜欢让单位的未婚男人围着她打转。孙健君尤其踊跃,在追随者当中无疑名列前茅,他获得了赏识,经常参与报社的饭局,并被女副总带到北京、上海、广州等报业发达的城市出差。另外,孙健君对文学的兴趣也有点邪门。他一旦有作品发表,便急于向人展示。商女对此颇有微辞,孙健君却显得理直气壮,他说:文学圈子那么小,仅仅让圈内的人知道,发表作品究竟有多大意思?
孙健君词汇丰富,商女说不过他。他一如既往,抱着他的作品满城转。报社的人都叫他孙才子。那位女副总对他的任何一篇新作都了如指掌。商女不禁想:有人说他很有前途,原来是冲着这个来的。
尽管如此,商女还是打算嫁给他。她父母对孙健君印象不错。很重要的一点,是他动用父亲的关系,把商女从邮局的营业部调到办公室,清闲不说,奖金还比先前多。再说,商女跟他上了床,这点同样重要。她顺应了一种定势思维,一经交合,便把自己看成了孙健君的女人。
他们准备结婚了,开始筹钱,向单位要房子。婚礼大致定在年底,至多不超过来年春节。日子向着婚期推进,孙健君喜气洋洋,讨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在内满足了欲望,在外赢得了面子,真不失为人生一桩大喜事。
这年夏天,赵渔出现在蓉城。
赵渔和孙健君是大学时的同班同学,毕业后,赵渔分回了老家眉山,那是座县城,北宋时期出过一个名人叫苏东坡。赵渔在一所中学教历史,倒也没什么不满足。一个偶然的机会,赵渔认识了当时任今天出版社副社长的李进。李进在眉山有亲戚,到眉山玩,顺便看看苏拭故居,而赵渔和李进的这位亲戚恰好是朋友。李进见了赵渔,言语相投,一拍即合。他在眉山呆了三天,大多数时候倒是由赵渔陪着。李进回蓉城不久,忽然给赵渔写来一封信,问他是否愿意调到省城工作。其时李进在出版社正逐渐做大,逼近了社长的位置,急需往自己身边网罗人才,而赵渔的学识和人品都令人放心。
赵渔当然表示愿意。于是,李进开始在蓉城活动,他的能量非同小可,不到一个月时间,便已将所有的上调手续办妥,最终以引进人才为理由,把赵渔放进了今天出版社。而眉山方面,少了一个历史教员,似乎一点也不感到遗憾。
赵渔在蓉城住下了,才给孙健君打电话。孙健君惊喜莫名。老同学见面,他当胸就是一拳,责怪赵渔事先不通报一声。赵渔说,他也没料到事情的进展会如此神速。
孙健君请赵渔吃饭,同时向赵渔展示他漂亮的未婚妻。三个人在一家台湾人开的餐馆吃罢晚餐,然后去了一家叫做皇家的舞厅。孙健君说,皇家是他们的老巢,这个他们,并不是指他和商女,而是指报社那伙,以女副总为首,他是其中的重要成员。他提到这些,不无炫耀之意。赵渔初到省城,自然只能洗耳恭听,商女则一言不发。
这个夏季的夜晚,孙健君穿一件显得花哨的衬衫,头发弄得很长,像个人物似的。他喝下了大量啤酒,动作和言语都带着酒意。他一手揽着商女的腰,一手搭着赵渔的肩,以此显示他的爱情和友谊。他一路嚷嚷,路上的行人朝他望,他反而嚷得更响亮。
皇家舞厅的确堂皇,它是一家星级饭店开设的舞厅,对外营业。踏人其中的男女,都有点人五人六。孙健君很大方地要了三杯洋酒,一杯就是几十元。赵渔说,他们已经喝过酒了,犯不着再来花钱,喝饮料就行了。但孙健君执意要洋酒。进皇家这种地方,不喝洋酒,他孙健君岂不是有失面子?他在式样考究的皮沙发上坐下,很随意地伸直长腿,然后脑袋一歪,对赵在赵渔的家乡、川西方向的一座古城,类似的小巷不难找。
渔说:
这儿的服务小姐都知道,我们来了,别的一概不要,只要洋酒。
赵渔的嘴角浮出一丝嘲笑,但一掠就过了。人家殷勤款待,心意总是好的。不过,赵渔的表情没能逃过商女的眼睛。商女脸红了,扭头瞧一边。这个细节,赵渔大约也留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