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女躺在床上看书,等丈夫赵渔回家。儿子赵高已经人睡,家里很安静,只听见翻动书页的声音。
墙上的挂钟指着十点半。赵渔该回家了,他没回传呼,表明他在外面不会呆得太久。这人上哪儿去了呢?商女想。赵渔不爱搓麻将,多半是约了朋友神侃。
赵渔爱神侃,商女爱搓麻将,两种看似截然不同的爱好,到赵渔嘴上,就有了相同的特征。赵渔说,神侃和搓麻将,都是从声音中得到满足。仅仅是声音吗?商女笑着问。赵渔说,当然不是。
卧室开着空调,商女穿一件肉色睡衣,她肤色好,衬着肉色又添了几分韵致。一个姿势摆够了,她翻身,裹在睡衣里的身子朝向另一侧。她打呵欠,慵懒流布四肢。她伸手抚摸光滑的大腿,这是不经意的,打完呵欠,一只手顺便搁到大腿上。手指滑行,停在臀部与大腿的交界处。对旁人来说,这无疑是两处不同的风景带,瞥一眼也算福气,而她自己却意识不到这些。它们不过是她的身体的组成部分,主要是用来走动和坐下的,仅此而已。她再次翻身,一条长腿压住另一条长腿。乳房的颤动经由颈部的线条传至大脑,在意识中显现。她再次看那墙上的挂钟。
十点五十分。
楼梯上响起商女熟悉的脚步声。夜猫子回家啦,商女满意地想。阿尔巴尼亚故事片《海岸风雷》中有这么一句台词,商女顺便借用一下。赵渔可不是夜猫子。赵渔今天才是夜猫子。
有人开门进来,换上拖鞋,去了卫生间,哗哗的水流声在静夜里十分响亮。
这人潜人卧室,身形一晃,已至床前,同时做着吓人的鬼脸。商女一笑,旋即盘问:在什么地方呆到这么晚?
赵渔瞥一眼墙上的钟,然后说,不算晚嘛,还不到十一点。
人家在床上等了你一个钟头。商女有些娇嗔。
抱歉,抱歉,赵渔边说边坐到床沿上,挨了挨商女的脸。他这才留意到,商女化了淡妆。商女洗过澡,又化淡妆,表明她对这个夜晚有某种期待。
去洗澡。商女柔声说。
赵渔回到卫生间,打开热水器。滚烫的水流冲到身上,他端详着镜中那个赤条条的赵渔。五官还过得去,只是人瘦了点。瘦是瘦,有肌肉。他鼓起胸肌,又在手臂上运力,肌肉便呈片状展开,这是他长期摆弄哑铃的结果。
水雾中,赵渔闭上眼,享受水流的冲击。身子暖洋洋,心里也暖洋洋。有个女人的面影浮上来,那对妙目仿佛透过水雾,直抵他赤裸的身躯。他睁开眼。这不好,他想。我不该在这种时候想起商女以外的女人。
赵渔收敛念头,却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还没完呵?商女的声音从卧室传过来。
赵渔擦干身子,跑进卧室,钻进热被窝。脱掉了睡衣的商女也钻进来,贴紧丈夫。冷吧?商女问。此刻,她的身子成了热能传播器,光滑,柔软,性能优良。
他们互相爱抚,做着夫妻间的寻常动作。墙上的挂钟指着十一点。指着十一点零五分。时间如同性事,仿佛有个目的,又仿佛永无目的。它只是向前、向前……
商女先自缱绻了一会儿,所以比较投人,挑逗和玩笑同时并举,可是赵渔不行。他所能做到的,只是集中心思配合行动。我应该……他想。他想来想去,身体却迟迟不能进入状态。性爱以意识的迷糊为前提,而此刻的赵渔大脑清醒。他甚至莫名其妙地想抽一支烟。
我落入了强迫性心理,赵渔想,于是放弃了努力。
商女察觉了。对这种事,她和任何女人,也和任何男人一样敏感。类似的情形可不多,在他们的性爱历程中屈指可数。赵渔一向很能干的,今晚是怎么啦?
商女钻出被窝,像浮出水面的一条鱼。她微微喘着气,脸颊泛红。此时此刻,她柔情似水,面容和身体都处于最佳状态。如此尤物’真令人流连,不忍抽身。惟独她的丈夫,莫名其妙地想抽烟。
商女伸出一只手,抚摸丈夫的脸。她悄声问:你不舒服?赵渔支吾着,讲不出具体理由。有个理由,却是讲不得的。商女漂亮的手指在他脸上移动,他的目光却投向别处。他的支吾是可疑的,他又意识到这种可疑,于是干脆下床,从茶几上的烟盒中取出一支烟,点上,才返回妻子身边。
赵渔说:跟人瞎侃,脑子有点兴奋……
这理由是说得过去的。身体是个奇怪的东西,不会所有的区域同时兴奋。商女依偎过来说:我还以为你不舒服哩。
赵渔摇头,脸红了。他一撒谎就会脸红,没法控制。这仿佛是身体的一种机能,与意识无关。赵燕在他面前红脸,也是不由自主的。不过,赵燕不在乎,她笑吟吟的,甚至挺胸昂首,神气活现:她喜欢让羞涩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赵渔脸红不一样,他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这属于做贼心虚,邪念也叫贼,式的脸红,所以很有必要掩饰。而掩饰的道具除了香烟,别无它物。于是,刚吸完一口,又吸第二口,他吞云吐雾,在开着空调的卧室里制造着有害气体……商女只得光着身子跑下床,打开门窗。商女的背影无疑是第一流的,两条匀称的长腿在运动中呈现的美感,简直令人头晕目眩。赵渔瞥一眼,再瞥一眼。某种东西静悄悄地启动。
商女跑回来,赵渔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这一夜,大抵如常。尽管有点例行公事,仍不失为周末的一顿美餐。
第二天上午,赵燕来敲门。星期六的上午正点敲门,仿佛是她的一项专利。她站在门外,搓着她的一双手。虽是二月天气,但室内室外的温差还很大。她左瞧右瞧,并非东张西望。她的专利是获得了认可的,赵渔一家都欢迎她敲门。
开门的却是赵高。这小东西早都不耐烦了,他在客厅打转,窥视父母的房间,苦于什么都看不见,便动手打门,边打边叫:
起床啦,起床啦,爸爸妈妈起床啦。
赵渔和商女只得起床,刚吃了点东西,赵燕就来敲门。商女正待起身,赵高已冲了出去,一头扑在赵燕身上。
他们懒,不像话,睡到十点才起床。赵高指着商女和赵渔,一本正经地说。他学赵渔的腔调和表情,一转眼,却已从赵燕身上溜下来,溜进自己的房间,取他的机关枪去了。
商女笑了笑。
赵燕也笑了笑。
两个女人像有某种默契似的。
准确点说,赵燕是个女孩。她二十三岁,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她是活泼的,青春型的,小时候一帆风顺,长大了也一帆风顺。她是不知忧虑为何物的。她至今没有男朋友,主要是因为她有太多的男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上大学时读计算机系,选修法国文学。毕业后,在今天出版社的微机房担任小头目。她表哥李进是出版社的社长。
赵燕在商女面前,优越感就自动收敛。在她看来,商女即使一动不动,也能光芒四射。动起来,简直不得了,穿什么什么好看。商女是含蓄的,赵燕的特点却是外溢,有点什么都藏不住。用赵渔的话说,赵燕现代而商女古典。赵燕认为这个评价恰如其分。商女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赵燕的出现,意味着商女的消失,她们将去逛街,把赵渔扔在家里。星期六的上午,这仿佛已成固定格局:商女被赵燕约了出门;赵渔留下来发挥特长,弄一顿午餐;赵高则趴在书桌上,可怜巴巴地做家庭作业。不过,赵高宣称,他不屑于做她们的尾巴,陪女人逛商场,没劲!这话原是出于赵渔之口,赵高捡了去,就成了自己的语言。商女和赵燕走到门口了,他操起机关枪,瞄准她们的背,一梭子子弹打出去,自己却栽倒在沙发上。
还有……二十八道数学题……一篇作文。赵髙喃喃自语,闭上眼,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赵高今年九岁,顽皮,早熟,找不到地方玩,永远被作业围困,一如所有的都市男孩。
商女也觉得儿子可怜,但她没办法。赵渔同样没有办法。面对儿子的困境,在赵渔看来,这个词并不过分他们几乎束手无策。聊以自慰的是,家境尚可。如果他们都是下岗工人,赵高势必处于内外交困的境地。
商女走在大街上,脑子里闪现着儿子赵高的面影。赵燕和她并肩走着,哼着某种小调。她们已经逛完了一个大商场,在一面又一面镜子前端详,互相打量,提意见,然后笑着走开。她们总是走开的时候多,付钱的时候少。走进商场,购物早已不是惟一的目的。在精美的柜台之间徜徉,试各种款式的衣物,本身就令人愉悦。再说,她们还是能掏钱的,不会只看不买。
商女走在人群中,迎着男人们的目光。横竖是躲不过的,不如不躲。有人还掉头看,冲她的背影想人非非。她不恼。早就习以为常了。大商场或是繁华路段,像她这样的女人,至少每隔十分钟会出现一个,她们组成都市的流动风景,穿行于状如阳物的高楼之间。
赵燕也不恼,尽管看她的男人为数不多。她同样是一道风景,只是旁边的风景过于亮丽罢了。赵燕不恼,因为她有自己的路数。她有施展魅力的特殊群落。这个群落,商女通常是不闻不问的。
事实上,欣赏商女的男人,一般都不在三十岁以下。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宁愿对她敬而远之。她的优雅,她浑身散发的气息表明她来自另一个生活空间,颇有些云里雾里的味道。他们当中即便有人对商女这种类型的女人存有幻想,也会按捺着,暂且在幻想中驻足。相反,赵燕却是实实在在,是站在阳光下的。赵燕跟他们原是一伙,一个手势就能沟通。
一路上,赵燕传呼不断。她回了两个,发现他们并无要紧事,就懒得再回了。商女说:到我家吃午饭吧。赵燕点头。走了几步,忽然说:
老是上你们家吃饭,我都不好意思了。
这不像是赵燕的性格。商女瞥她一眼,笑道:
你倒客气起来。你给赵髙买许多玩具,我何曾客气过?
穿米色皮风衣的商女在正午的阳光下。
是啊,她们之间的确不需要客气。赵燕跟赵渔是同事,跟商女是朋友,几顿饭算什么呢?赵燕是大学毕业后才进入这座城市的,父母都在外地。一人生火,未免冷清,平常便吃单位食堂。到双休日,吃饭似乎就成了问题。于是几个男友抓住机会,一到周末便纷纷发出邀请,请她一块儿玩,一块儿吃饭。一般情况下,她并不拒绝。她是爽朗的女孩,看重友情,虽然不会把友情轻易地变成爱情。
时近正午,太阳攀上了头顶。街上的人大都徒步行走。这是一条步行街,离商女和赵燕的住处并不远。她们每周逛一次或两次,最近几周,几乎总是相约而来。她们之间的差异似乎正宜于结伴。购物时,她们彼此充当欣赏者和检验员。赵渔在这方面不行,既缺乏眼光也缺乏耐心。
赵燕的传呼又响了,一看号码,是表哥李进打来的,也是叫赵燕去吃午饭。赵燕被温情包围着,显得很开心。商女说,你选择吧,怎么都行的。赵燕握着电话,冲商女笑着。她告诉李进,她即刻去他家。放下电话,她招呼了一辆出租车,朝相反的方向走了。李进住在另一个小区。
商女一人走着,走在五颜六色的人群中。她穿一件很薄的米色风衣,在纷至沓来的色彩中并不招眼。然而,事实上她是招眼的。她并不是走在某个乡镇或县城,而是走在这座以消费着称的城市的商业大街上。具备眼光的男人比比皆是。女人们也不例外,当然,她们看待她的方式有所不同。她们欣赏她,暗中跟她比,而欣赏的背后并无欲望潜伏,所以,平心而论,她更欢迎这样的目光。男人们的注视有时是赤裸裸的,未免让人害怕。
米色皮风衣是地道的法国货,价格昂贵。李进为妻子买了一件淡绿色的,就鼓励赵渔买下这一件。刚好是年底,单位发了奖金,赵渔一咬牙,数出去几十张百元大钞,拎回一件轻飘飘的、号称是来自巴黎的皮革时装。商女穿上身,顿时欢喜无状。一听价格,又吓了一跳。以他们的收人,穿这种东西,无疑是有些奢侈了。赵渔的理由是:好东西价就昂,真叫人无法可想。
不过,风衣毕竟是风衣,它的主题是飘逸,它展示女性内在的妖娆,却对当代中国男人格外看重的线条加以遮蔽。李进就持这种观点,并悄悄讲给赵渔听。赵渔表示同意。和大多数丈夫一样,他并不希望妻子的线条向大街上的陌生男人开放。
存在需要敞开,老婆需要遮蔽。李进如是说。他这是拿赵渔开玩笑,几年前赵渔就是个海德格尔迷,至今仍不知悔改。受他的影响,李进也弄了一本研究海德格尔的书来看。有一段时间,两人一见面就大谈存在。后来,李进渐渐不谈了,对他这个社长来说,利润、效益和权力运作是比存在更为紧迫的字眼。如果他领悟了存在,却发不出奖金,单位的百十号人会骂他的。
商女对这类话题似懂非懂,她对赵渔说:我穿上这件风衣,就越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了。
赵渔笑笑,他想,商女说的也有道理。
此刻,穿米色风衣的商女走在正午的阳光下,她其实滑向了虚无:身上的这件东西和她融为一体,她早已对它漫不经心。她迈动着两条长腿,端庄,随意,优雅,透露了少许性感。这人或那人的目光闪闪烁烁,暗中环绕她的身体,不大讲理的,还蓄着洞穿的势头,她同样不以为异。生在一个暧昧的时代,她习惯了这样或那样的暧昧的目光。
身体是一回事,意念又是另一回事:它们并不同步。商女想到赵燕,居然为一顿午饭客气:想到儿子的一大堆作业:她还想到昨夜的那场性事,用赵渔的话说,是那顿晚餐……赵渔起初神经兮兮的,不能进人状态,后来,却又那样起劲。她笑了。光天化日之下,浮现这种念头,她的嘴角掠过一丝谁也不可能察觉的羞涩。
像商女这种女人,粗看之下,应该不会有什么故事的。她单纯、透明,一如精致的玻璃器皿。她的生活是清澈见底的。她有个可爱的丈夫,可爱的儿子,连同她本人,组成一个可爱的家,天长日久,可爱二字并未变得可疑。她是始终微笑着的女人,她的温情脉脉源远流长:既是文化的结晶,又蕴含了远古时期雌性动物的遗传密码。
看来,所谓暧昧时代,对商女这样的漂亮女人并无太多的打扰。她平静如水,绝少喧哗与骚动。她年复一年地过着单位的两点一线式的生活,好像还过得有滋有味。她打麻将,逛商场,同丈夫交欢,关注儿子的成长’凡此种种,即使说不上什么赏心悦目,至少也令半数以上的中国女人向往。当加缪断言,所谓现代生活不过是读报与通奸时,商女是应当被排除在外的。
果真如此么?商女将漫不经心地穿过一个充满欲望的时代?凭你浪急风高,我自闲庭信步。
这话有点玄,无论如何。
事实上,商女亦有故事的。
商女是蓉城人,没读过正式的大学,只有一张电大文凭。她父亲在市邮局工作,所以她也进了邮局。当时邮局并不比其他单位强,它的行业优势是在九十年代初才逐渐显露的。当中国男人觉得手上有个移动电话才像个人物时,邮局的职工方始拿可观的奖金。
商女的工作是卖邮票。她坐在柜台前,以一张脸面对无数的脸。由于电话少,寄信的人就特别多。上午总是忙得不可开交,下午要好些,她就抽空学点什么。她漂亮,开朗,富于上进心,想跟她搞对象,然后走进结婚礼堂的小伙子比柜台前的顾客还多,她一一回避着,因为她要学习。她还认为自己应当响应晚婚号召。
有个叫孙健君的人经常下午来寄东西,一米七五的个头,大学生,在晚报上班,业余爱好写作。他的名字有时出现在一本杂志的目录上。他来邮局取稿费,顺便向商女展示他的大作,商女的眼睛也为之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