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不起我,这是赵渔浮上来的第一个念头。舞曲低回,几十对男女晃来晃去,他们合理缩短了身体的距离,沉浸于若即若离的状态。真是令人醉心的时刻,而赵渔却忙着审视自己的形象。
他摘下眼镜,揣进口袋。好像听谁说过,舞厅的女士是不喜欢男士戴眼镜的。他兴奋起来,仿佛有了一个重大发现。早知上舞厅,我会穿西装的,赵渔想。穿西装的赵渔很有几分帅气。他仔细观察,偌大的舞厅中,确实没几个穿防寒服的。他们全都是有备而来。
赵渔及时调整形象,挽回了一点自信。舞曲又响,他坚定地(虽然身子有些摇晃)走向第二个女孩。
这是一群女孩当中的一个,长发披肩,裸露的鼻孔有些刺眼。赵渔降格以求,这不言而喻。
小姐,跳一曲好吗?
小姐和她的伙伴们说笑着,似乎没有留意赵渔发出的邀请。
赵渔只好再说一遍。
小姐这次听见了,仰起脸来。有人推她。有人嘻嘻发笑。小姐大约吃不准这笑声是鼓励呢还是讽刺,于是,扭头望了一边一这是拒绝的另一种符号。
赵渔走开了,身后响起一阵哄笑。
没教养,赵渔暗暗骂了一句。他回到座位上生气。
接下来,赵渔不复轻举妄动。他陷人思考:舞厅是一个奇怪的场所,女孩子们到这儿来自抬身价。她们大多数相貌平平,在别处尽可以受忽略,而一旦走进舞厅,就少不了男士们的青睐。很少有女孩受冷落。偶有冷落,她们也会想法子补偿:和同伴跳舞,亮出身段或衣饰,向异性发出某种信号……
想到这儿,赵渔心头升起一股温柔的怜悯。
又是几曲过去了,赵渔仍是一曲未跳。没人知道他内心的温柔。他单在那儿,显得落落寡合。他频繁地端起茶杯,把香烟塞进口中,又伸手拍掉大腿上并不存在的烟灰……这一系列的动作,带给他的是单调和乏味。
而天体按固定轨道运行着:男人与女人的身体,以手指相连,互为进退,像一对双子星座。熟悉和不熟悉的舞伴,脸对着脸,脚步配合着脚步。这容易使人产生猥亵的联想。赵渔竭力不朝那方面想。
中场到了。中场通常是蹦蹦跳跳,夹带一支舒缓的舞曲。青春女孩剧烈地扭动身体,强烈的、令人心惊肉跳的节奏。也有青春男孩,不过赵渔不爱看。
赵渔满脑子男孩女孩,这时,一位女士坐到他近旁。他扭过头去,视线和对方碰了一下。准确点说,这是个少妇,同赵渔的年龄不相上下。她的端庄使赵渔感到惊异,好像她不该出现在舞厅似的,正如他自己,走进这样的场所是个错误。
但无论如何,赵渔决定请她跳一曲。同时决定:如果再碰钉子,他就离开这鬼地方。花钱买罪受,何苦呢?还得陪上一个宝贵的周末之夜。
不用说,赵渔的心情十分紧张。起身时,脑袋竟有点眩晕。他定了定神,朝少妇走去,伸出手,像一只乞丐的手少妇不假思索便起身离座:他终于成功了!
少妇身子轻盈,脸上浮着浅浅的笑意,牛仔裤勾勒了她的两条长腿,上身是一件黑色高腰皮夹克,皮质不错,摸上去十分柔软。这是一曲三步舞,《魂断蓝桥》。还在大学时代,赵渔就熟悉了这支曲子。校园舞会上,他曾是公认的好手,不过,此刻他跳得不算好。他尚未摆脱紧张情绪。
少妇跳得非常好,并轻轻地暗示赵渔,两人逐渐配合默契。旋律是优美的,伴唱的歌手退到一边。每一次旋转都有身心沉浸的感觉。两人互相旋转。少妇甚至闭了眼,听凭赵渔带着她,很放心地把身子交给他。睁眼时,她的目光染上了某种梦幻色彩,只一瞬间,然后恢复如常。激情与常态,伸缩自如,看来她是精于此道。赵渔望着她,觉得这张脸赏心悦目。
乐声停了,两人都有种未尽兴的感觉。赵渔模仿别的男士,说声谢谢。少妇笑着看他一眼。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狂放的黑人音乐开始了,青春女孩联翩登场,她们放松地跳着,四肢的扭动迎着暴雨般的鼓点。灯光和音乐倾泻下来,她们快活地叫出声。
少妇端坐在位置上,看样子无意加人青春女孩的行列。有个女人同她说话,大约是她的同伴。她们起身,往卫生间方向走。她的背影看上去既优雅又性感,尤且是臀部,简直称得上富于表情。
赵渔忽然想到商女,商女穿牛仔裤也很好看的。商女今晚在同事家里搓麻将,她带着赵高回家了吗?……赵渔勉为其难地想着,随即发现,自己的心思并不在商女身上。少妇原路返回,再次向他点头。赵渔迎着她的视线:目光与目光有了一次短暂交流。
黑人音乐在撕裂皮肉的闪电中结束,舞厅突然安静下来。四步舞悄然而起,灯光暗到几乎看不见。少妇朝赵渔转过头来。两人同时离座,朝舞池走去。
赵渔几年不到营业性舞厅跳舞,不知道这下半场的头一曲乃是舞会的精华:既长又舒缓,而且绝少灯光。一般女士都把这一曲留给最满意的舞伴,否则她们宁肯不跳。这一曲是暧昧的,情意绵绵的,甚至不止于暧昧。这一曲从头到尾是个沉浸,谁也不管谁。一旦拥有这一曲,别的舞曲不跳也罢,所有的老舞客都深请这一点。
赵渔糊里糊涂,获此殊荣,倒以为是件平常事。黑暗中他看不清少妇的脸,便感到遗憾。注视少妇标致的面孔,对他来说不失为一种视觉享受,尽管他的注视是谨慎的、保守的、转瞬即逝的。他领悟不到这一曲的意味深长。黑暗使他不快,表明他是个陌生的舞者,是个门外汉。
少妇一开始就和赵渔贴在一起:这是常规跳法,没什么难为情的。她的身体和赵渔的身体消失了距离,当然,中间隔着厚厚的冬装。她柔软的发丝飘到赵渔脸上。赵渔并非木头,他感到了某种迷醉:任凭气息与气息相接,脸颊与脸颊相偎相依。后者像是不经意的,而妙处正在不经意之间。舞曲低回,女歌手沙哑的嗓音如怨如诉。赵渔惊异地发现,周围的舞侣几乎全都不动了,就在原地摇晃,像一群酒鬼。
少妇贴紧赵渔,并未得到应有的回报:赵渔放在她腰部的那只手一动不动。显而易见,她对这个男人有好感,乐意跟他跳,她乐意跟他跳一曲暧昧,跳一曲情意绵绵曲暧昧,跳一曲情谊绵绵。通常情况下,赵渔的那只手一经用力,她就会和他贴得更紧:他们抱紧了,一块儿摇晃,像两个互相钟情的酒鬼。
赵渔欠主动,少妇便有些失望:她期待的情景废于中途。不过,她理解他,理解他这类人。她放松他,保持了一点距离。
应该说,少妇这一举动出乎赵渔的意料之外。赵渔的期待和她的期待原是一致的,只是更为隐蔽。两人阴错阳差,各自把身体退回彬彬有礼的状态。
你好像不常进舞厅。少妇启口说话,身体的交流让位给语言的交流。
是的。赵渔说,他望着她。视觉适应了黑暗,少妇标致的五官清晰地呈现于眼前。
我很喜欢和你跳舞,少妇坦然地说。可以问你的尊姓吗?
我姓赵,赵渔。也可以问你的尊姓吗?
我姓苏,你叫我苏姐好了。
可你未必是苏姐。
那也无所谓。你想知道我的名字,我就告诉你。
赵渔笑了笑,表示不必。他已经接受了苏姐,并且觉得这个称谓有一种柔情蜜意。
赵渔不再说什么,叫苏姐的少妇亦复无话。有些话同时涌到二人嘴边,比如电话、传呼之类,却开不得口,因为一旦开口,就有一种危险的信号。他们貌似平静地跳着这一曲,旁边有人接吻,看那架势还吻得很投入,赵渔扭头去看,少妇捏他的手,示意他回过头来,不许看么?赵渔用目光发问少妇不答,她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赵渔的呼机响了,他忘了把它拨到震动上。
传呼是商女打来的,告诉他她已回家。商女没说让他马上回去,虽然隐含了这层期待。
赵渔从舞厅溜出来,第一个动作便是看表。十点半,不算太晚。他诧异的是,已经在舞厅呆了整整两个钟头。舞会尚未结束,歌手软软的嗓音传到了大街上。后来,他又和少妇跳了一曲快三步,少妇身轻如燕,像要飞起来。竟然有人为他们鼓掌。赵渔赶紧收敛:他不是那种喜欢出风头的人。
赵渔向少妇告辞:跳了三曲舞,他们差不多是朋友了。少妇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再见,她只说了这一句。赵渔想叫声苏姐,也终于没能叫出口。他朝门口走去,感觉到背后灼热的目光。若是掉过头去,势必和少妇含情脉脉地对望一眼。
赵渔并未这么做。在女人方面,赵渔确实还显得呆头呆脑。
冷风一吹,赵渔才感到脸上发烫,身子也暖洋洋。情绪是有点亢奋。今晚玩得比较痛快,他想。这就是不想回家的结果。换句话说,不想回家,于是有了这个结果。什么结果呢?赵渔茫然了。
应该说,毫无结果。
赵渔绕口令似地编排着这些词汇,而一股温情穿过所有的词汇,涌上心来,寒冷的夜晚忽然有了春天的感觉。
路边鼍立着一个巨大的广告牌,海鲜酒楼四个字流光溢彩。赵渔注视着广告牌,试图让思绪掉转方向,远离舞厅的暧昧场景。这不过是一次偶然的娱乐活动,并且点到为止,赵渔兀自作着总结。他加快了骑车的速度,而女歌手的甜嗓子从身后远远地追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