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渔今天不急于回家。商女打来电话,说单位的几个同事约了打麻将,她把儿子赵高也带了去。这意味着赵渔有整整一个晚上的空闲。回家弄点吃的,然后坐下来,抽烟,看电视,倾听楼道上的脚步声:某种脚步声可能是商女,另一种则可能是邻居、同事赵燕。说可能,是因为赵渔不止一次将她们的足音搞混:他开门迎接自己的妻子,迎来的却是赵燕的嘲笑。赵燕说:赵渔,你把我当成谁了?商女则表示抗议:这可是个原则问题。当然,事实上商女不会去深究。除了上班和打麻将,商女一般不动脑筋。
回家就这么回事,所以回家没多大意思。一个可爱的家,可爱的女人和可爱的儿子,不过,天长日久,可爱二字变得有点可疑。回家……赵渔在下班的路上想。其实他已经想过了。抬起头,眼前是习以为常的自行车洪流,他是这洪流的组成部分,穿一件红与黑相间的防寒服,戴一顶小红帽,他是一朵时隐时现的彩色浪花。他意识到这个,自嘲地笑笑。笑容被无数急于回家的生硬的面孔所淹没。
不想回家,却在往家的方向走。这叫做惯性。当然,赵渔完全可以掉过车龙头,往左,往右,甚至往后。人在任何时候都是自由的,谁讲的这句话呢?
街边有个小公园,园里晃动着几个人影。赵渔盯着公园看,心想:把这黄昏交给沉思吧。念头和他的自行车一样一掠而过。公园被抛在身后,沉思也被抛在身后。不是不愿意沉思,而是手上缺少一本书。这话又是谁讲的?
笑意再次浮上来。这个初春的傍晚,赵渔心情不错。
拐进一条小街,离家便近了。吉胜街77号,赵渔快活的心境正靠近那座灰色大楼……这可不行,赵渔刹住车把。
赵渔给一个叫孙健君的朋友打电话。孙健君最近搬了新家,很舒适的一套大房子,赵渔想到他那儿坐坐,顺便混一顿晚饭。
电话却没人接。
晚饭的问题,看来得自己解决。赵渔左右瞧瞧。这一带的餐馆他不熟悉。不熟悉正好:他要的就是不熟悉。他瞅准了一家牛肉馆。老板早已抓住他的视线,迎上来,替他把自行车架好。
赵渔要了两份牛肉和一盘空心菜,半杯杞酒。酒杯是夏天喝啤酒用的那种。赵渔望一眼老板。老板亲自跑堂,那张中年人的胖脸红扑扑的。他显得很快活。这是一种精打细算的快活,赵渔想。
酒菜上来了,在赵渔面前摆开。牛肉冒着腾腾热气,看上去味道不坏。赵渔吸一口气,夹一块牛排入口,不无自得地把酒杯送到唇边。独酌。赵渔心里冒出这个词。他喜欢读《水浒》,对梁山好汉的独酌情景特别神往。
《林冲雪夜上梁山》,这是他小时候看过的一本连环画,他至今记得它的浅黄色封皮。风雪草料场,林冲在漫天大雪中抱着他的酒葫芦,忽地大火冲天而起,林冲操起长枪,跳将起来……
从那时起,赵渔就迷上了这位八十万禁军教头。上初中时,他试图擅自改名为赵冲,结果挨了父亲的一顿打。
吃牛肉的人忽然多起来,餐馆热闹了,胖老板忙不迭地分送菜单和笑容。一个小工模样的年轻人被驱使着,干这干那。独酌,赵渔又想。这个词巳变得没意义。林冲没了踪影。
一个女孩坐到赵渔对面。她放下一本杂志,一顶小圆帽,接着又放下一只皮包。她似乎还想解下围在脖子上的围巾,犹豫着停下来:餐桌已被她占去一小半。这使赵渔不得不缩小地盘,把几盘菜往自己面前挤。
对不起,女孩说。她看一眼赵渔。她显得落落大方,因为她长得不难看。
没事没事,赵渔说。女孩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牙齿。
女孩扭头瞧着一边。赵渔继续喝酒。半杯杞酒喝掉了三分之二,余下的三分之一是一口干呢,还是慢慢喝?赵渔发现自己拿不定主意。
他失去了某种主动性,就因为这女孩坐到对面。在旁人看来,这种就餐的格局很像是一对情侣。
女孩的菜送了上来,竟和赵渔的菜一模一样:两份牛肉,一盘空心菜。赵渔暗自走神,心思转得很快。女孩却解释说,她向来这样的。她不会点菜,通常邻桌吃什么,她就点什么。
你应该加上半杯酒,赵渔建议道。据他所知,时下喝酒的女孩超过了抽烟的女孩。而且,有些女孩既抽烟又喝酒。
我不会喝酒,女孩说。她两颊泛红,低了头吃菜,空心菜在她口中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她双唇紧闭,吃相文雅,像电视剧上的咀嚼镜头。
女孩这副红脸的模样,使赵渔想起同事赵燕。赵燕在他面前红脸时,也是从两颊红起,慢慢染到脖子上去。赵燕红过许多次脸,渐渐就不当回事,好像她应该红脸似的。世纪之交的女孩,毕竟有些异样。两个女孩谁更漂亮?赵渔再次拿不定主意。
赵渔走路的样子有点像鸡,一点一点的,像在试探什么。
两人各吃各的东西,不说话了。
女孩比赵渔先吃完。她站起身,收拾桌上的那堆东西,同时向和她同桌吃饭的陌生男人点了点头。赵渔赶紧回礼。女孩挎上她的皮包走了。
赵渔把杯中的最后一口酒喝干。
赵渔从餐馆出来,天色已晚,街灯亮了。人们拥来拥去,出租车互相躲闪,有节制地朝人流按喇叭。赵渔推着自行车慢慢走。
有必要描绘一下赵渔的外形:他中等身材,略显瘦削。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像鸡:一步一步的,像在试探什么。他戴着眼镜,也可以不戴,这要看情形。他穿一件红黑相间的防寒服。大约十二年前,他毕业于北方一所大学的历史系,如今在蓉城一家出版社担任科长。
赵渔的外表和实际年龄差不多。学历史曾一度使他的容貌有变老的趋势,但时间不长。婚后若干年,他在身心两方面都调节得很好。他是称职的科长,称职的父亲和丈夫,在陌生的人群中,则是个大致像样的男人。
往哪儿走呢?赵渔问自己。他有点儿茫然。他难得孤独一次,还不大习惯安顿自己。商女打电话时,他正准备离开办公室。可以说,这个周末的空闲是一次意外的馈赠,只是他手捧礼物,不知该如何享用。情人节快到了,如果赵渔有情人的话,商女便是给了他一次机会。可惜他没有情人。他形单影只,推着一辆老牌的英国自行车,穿行于傍晚的人群中。
直觉把他朝清静的地方引:他拐进一条小巷。小巷的尽头有个滨湖公园,那儿有电影院和营业性舞厅。一个人看电影是什么滋味?一个人进舞厅又是什么滋味?
小巷行人稀少,路灯也暗淡许多,赵渔陡然感到亲切。在他的家乡,川西方向的一座古城,类似的小巷不难找。逢着细雨天气,撑一把伞穿过小巷,说不定真会遇上一位丁香般的姑娘。
姑娘这个词,如今不大容易听到了,赵渔想。他上了车,骑得很慢,合着思绪的节奏。现在时兴叫女孩。女孩和姑娘有什么区别吗?赵渔试图给出一个解释,随即发现这问题不简单。区别肯定是有的,一时却说不清。未完成的概念在富有诗意的小巷中溜走了,继之而起的,是刚才和他同桌吃饭的那位女孩……
一片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在赵渔心中带出一个词:娱乐场所。电影院门口站着一些人,正在放映的是一部美国大片。赵渔不想看什么美国大片,他的视线落在电影院旁边的舞厅前,那儿停放了许多车辆,看来跳舞的人不少。几个穿着人时的女孩正买票上楼。
赵渔踌躇着:他从未单独进过舞厅。没做过的就该试试,这是美国佬的说法。试试就试试吧。
舞厅占据了整整一层楼,乐队伴奏,有歌手扭动着腰身唱流行曲。门票十元,买饮料另外掏钱。赵渔要了一杯茶,找个空位坐下。
打击乐十分响亮,赵渔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一种轻度的紧张袭来,赵渔点上一支烟。烟和茶这时反倒成了镇静剂。
幽幽的灯光中,一对对舞侣开始慢慢移动,他们自身旋转,又绕着舞池旋转,很像是天体运行,并服从着某种引力。赵渔觉得这个联想有点意思,便默默记下,以免它事后溜掉。
一曲既终,灯光转亮。这大概是有意安排的,为舞厅的男女提供互相看清的机会。赵渔和别的男士一样转动脑袋,巡视着女士们的面孔一些成双成对的则忽略不计。
又一阵轻度的紧张袭来……
赵渔毕竟是生手,管不住情绪3而这正是舞厅的诱人之处:女士们坐等男士的邀请,并享有拒绝的特权。她们矜持地坐着,由于特殊的氛围,长相一般的也显得楚楚动人。至于漂亮女士,则俨然是皇后,常常是舞曲未及奏响,好几双男士的手已同时朝她伸过去。
赵渔的视线停在一个女孩脸上。
女孩谈不上漂亮,离赵渔不远,好像也是单身一人。
舞曲在嘹亮的小号声中奏响,赵渔走过去,向女孩伸出手。女孩看他一眼,摇了摇头。赵渔颓唐地退回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