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经历许多事,有些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另一些事会在记忆中存留,长时间挥之不去。国家建了档案馆,记录个人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却是冷漠的文字。另有一份档案,属于每一个个体,不可替代,不可复制。它不以文字的方式呈现,却充满了情绪,容纳了太多的细节。温馨、美好或是相反。正面和负面的情绪,一样的令人回首,感慨系之。如果把生活视为整体,那么,每一件在记忆中存留的事都值得纪念。个体自有个体的重大性。归根到底,除却人生此在,世界一无所有。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吃过的美味,可能几天就忘了:这不过是唇齿间发生的一次快感。而男女间的事会记下,事无巨细,哪怕是十年前的一个眼神。这使我感到惊讶。和朋友们谈天时,发现他们这方面的记性如此之好。邂逅,艳遇,讲述者往往故作平静,倾听的耳朵永远竖得老高。艳遇是奢侈的东西,终非人人所有。邂逅可能照拂任何人。邂逅是一种中间状态,指向艳遇,不一定升格为艳遇。艳遇是既成事实,而邂逅尚在途中:热情的动作,闪烁的话语,阳光下预约下一次。邂逅期待邂遁,艳遇倒未必。人们说:一次艳遇,但不会说:一次邂逅。邂逅显然是一种更值得玩味的状态。
邂逅以降,诸如倾慕、动心、暗恋、好感,则更为广阔。它们在生活中发生的频座,当以秒来计算。男人和女人互相吸引。也有排斥,排斥也是动力。生活何以赏心悦目?大地、天空和鲜花何以神奇?跟上述这些东西大有关联。
于是有了一个词:暧昧。暧昧涵盖了男女间的大多数情态,可它曾经是一个贬义词:暧昧关系。我无意批判七十年代,但的确是在那个年代获得了这个词的最初印象。有趣的是,当时一说暧昧关系,人人为之动容。这恰好反证了它的魔力。时至今曰,它仍然拥有相当可观的语境。
九十年代中期,由于朋友间发生的一些事,也由于昆德拉的议论,我开始认真打量这个词。我发现它远不是一目了然的。它是过程性的东西,呈现为这样那样的状态,而不是既成事件。显然,它不易把握。而写作的挑战性在于:把握最难把握的对象。
暧昧并非现代意义上的情景,它古已有之。《水浒传》有十分精彩的描写,像杨雄老婆被和尚勾引的那一段,后来施蛰存演绎成新感觉派小说《石秀杀嫂》,首创了血琳淋的暧昧场景。再如《红楼梦》,贾宝玉与大观园诸芳,亦不妨以暧昧观之,难怪有人称《红楼梦》是一部意淫大书。而在民间,历来有男女配对干活不累的说法。暧昧几乎无处不在,像空气一样流动于男人和女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场,一张网,将不同阶层和年龄段的人一网打尽。暧昧作为一种欲禁不能的状态,会与道德发生冲撞,却也时时游离于道德之外。动物不搞暧昧,它们直奔主题。而人的意念系统曰趋复杂,欲望和爱意都花样翻新。暧昧是人类享有的一项专利,是两性间不可或缺的游戏方式,是一切艺术的重大主题。在这个意义上讲,暧昧是值得认真对待、并花费精力加以研究的。试想在生活中抽掉了暧昧,一切都走到光天化日下,失掉了任何阴影,这个世界势必变得索然无味。
不要以为你的一桩心事或一次心跳不值得纪念,恰好相反,暧昧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在我们非常有限的生存趣味中,实在是举足轻重。
由此观之,暧昧不是一个贬义词,它至少是一个中性词。而我试图通过一部小说,确立它在汉语中的正面意义。
写这部书,哲学帮了我的大忙,从选材方式到叙述策略。我要特别提到一个名字,海德格尔,是他杰出的生存论阐释,使我一再茅塞顿开。我终于弄明白了,深度本身即是广度:避开故事,深入细节,赢得一片广阔天地。正是沿着大师的指引,不辞辛劳,我手头的这本书,才得以与时下形形色色的言情小说区别开来。
人生三万日,百年也是瞬间。我们这些短暂者,我们的欢乐和忧伤,决断或犹疑,正因短暂,方显珍贵。这本小说所展示的诸多场景,但愿能唤起读者的相关体验,并从此寻视周遭,在一个新的层面上继续我们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