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孙健君开车送商女回家。商女似乎不胜酒力,孙健君替她开车门,又扶了她一把。他启动引擎。校长向他们挥手,他身后的两个班主任也同时把手举过了头顶。赵髙的班主任向逐渐离去的美少妇展露笑容。他心想:以前怎么没见过她呢?也许她没来开过家长会。
而孙健君在路上想:也许他们在背后议论呢。校长一来就把他和商女的关系搞错,误以为他和商女是夫妻。校长错了,却未必全错:这表明他和商女之间的某种状态唤起了校长的第一印象。校长说:你们二位正在亲密交谈……这句话听上去真舒服。亲密这个词,校长用得真好,对商女是个提醒。旁人的评价不能忽略。亲密,增之一分就叫亲热……
孙健君在商女身边尽量小心谨慎,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南辕北辙。阳春三月头一天,他再一次进入临战状态,激动,同时又将这激动牢牢地握在手中,不让它对商女有所惊扰。猎人的经验来自密林深处,来自与猎物无声的周旋。孙健君在酒桌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掷地有声,无疑荡起了商女心中的涟漪,但这并不意味着,商女已存心被他捕获。商女对他的感激写在脸上,也可能诉诸言语,但感激仅仅是感激,并不指向感激之外的东西。孙健君不能够奢望太多。激动最终要落到实处,就得把它悬搁起来。
孙健君边开车边同商女闲聊,语调轻松。从后视镜中他看见商女的眼睛,看见她略显湿润的长睫毛。她靠在座椅上,有点想睡觉。她完全处于放松的状态,对孙健君长达数年的戒备,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化解了。她打呵欠,张开红嘴唇。她朝孙健君看了一眼,而后者把目光移向了午后的街道。
到了吉胜街77号,商女请孙健君上楼坐坐。显然是礼节性的邀请。孙健君说:
我送你上去,但我不坐。你好好睡一觉,待会儿我开车过来接你。
商女说:不用,我自己可以上去。一点红酒不碍事。
孙健君说:你差不多喝了一瓶红酒。
商女说:没那么多吧。
孙健君说:你同那两个班主任碰了好儿次,一杯接一杯的。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
商女说:你也喝了不少,又是白酒又是红酒。谢谢你为我接了一杯酒。
孙健君说:你这么说就见外了。
孙健君随商女进大门,朝她居住的单元走去。他要送她上楼,她不便再推辞。再推辞她就更见外了。老曹在门房打瞌睡,楼下也没什么人。商女心想:今天怪清静的。上楼时,孙健君同她保持了距离。到四楼的拐角处她感到乏力,停了停。再往上时,孙健君并未伸手扶她。
商女掏钥匙开门,插进锁孔又发现钥匙错了。孙健君站在旁边说:你真是喝多了。商女启齿一笑。她真是喝多了。
商女进屋就坐到了沙发上,浑身娇无力。她欠身要给孙健君倒一杯水,孙健君说:你别动,我来吧。
孙健君进卫生间拿来了一张湿毛巾,让商女敷在额头上降热度。又为她泡了一杯浓茶,吩咐她睡醒之后再喝。他看了看手表,对商女说:
下午学生要上完一堂课之后才开家长会,时间还早,你好生睡一觉吧。
商女说:那我就不送你了。
孙健君说:你若能送我的话,也不用我来送你了。
商女低眉一笑,觉得孙健君这话有道理。茶几上放着赵高的那艘微型航母,孙健君拿起瞧了瞧,问商女何处买的,商女说是别人送的。她没提孙庆海。她仍觉乏力,那干红后劲大。她起身朝卧室走,孙健君朝门口走,一个往右一个往左。分开不过两三步,商女的身子就晃了一晃,孙健君眼明手快,赶紧上前扶住她。商女说我没事。孙健君说你别逞强,差点倒了还说没事。他扶住她的身腰,说话时气息吹到她的后颈上。也许她的脖子有点痒,腰部也有感觉。这个瞬间足够微妙,腰间的那只手是用了一点力的,她没有倒向他,也没有推开他。她身子乏力却尚能走路:他一身是劲,扶着她却仅仅限于扶着她,暗中使出的那点力若有若无。那是试探性的,它期待反应。哪怕有一丝微弱的信号它也会加大。然而走到床边,这只试探的手回到小心翼翼的状态中。商女说:
谢谢,我没事。你走吧。
孙健君返身出卧室,走到门口又扭头说:你还可以睡一个半钟头。
商女坐在那张雕花的大床上,冲他点头。
孙健君走了。
下午他们又见面了,并且坐到同一张书桌前,听赵高和孙小萌的班主任用普通话同台下的家长们交流。班主任的视线不时移向商女,他不停地喝水,大概喉咙有点堵。他作为班主任讲话,商女自然是望着他的。商女的坐姿像他的学生,比她顽皮的儿子更遵守课堂纪律。商女清澈的目光弥漫在他表情生动的五官之间,宛如春风扑面,宛如教室外面的阳光。
商女端坐,孙健君也端坐。在几十个家长当中,他和商女单看惹眼,坐到一起更惹眼。尽管没人把他们当成夫妻,但肯定有人觉得他们很般配,像是一对。他们没成一对是个遗憾……不过一对的意思是什么?一对夫妻。一对男女。前者固然令人羡慕,后者却让人浮想许多,它的未定状态更具吸引力。
孙健君端坐着,身体不动心在动,动得厉害也动得愉快。他和商女此刻是一对,他们的当下直指他们的未来。对成人来说,小学生的座位真是过于窄小,肩并肩的,大腿挨着大腿,这也许是他们端坐不动的另一个缘由。一动就有接触,所以最好不动。商女望着讲台,而他瞧着她放在桌上的一双手。静止的手,跟麻将桌上的那双手不一样的。孙健君的手也放在桌上。一张课桌上的两双手,两双标准的手,男人的手和女人的手,曾经相亲相挨,十指交叉成一体,而此间保持了适当的距离,估计有三公分……孙健君在手上动开了心思,陷入不为人知的沉迷。
家长会没开多久就宣布结束,年轻的班主任被簇拥到上。他回头瞧赵高的妈妈,发现她和孙小萌的爸爸留在教室里,并不急于离去。单独交流,他脑中及时浮现了这一场景,那位孙记者却是个障碍。他们一块儿来的,多半一块儿归去……
簇拥班主任的家长们终于走开了,另一位家长笑着向他走来。还有一位家长是孙健君。他们站在楼梯口交换意见。这儿的墙壁被布置成小学生画廊,赵高画的一幅绿色外星人赫然在目。班主任对商女说:
赵高这孩子特别讨人喜欢,你瞧他画的画,想象力多丰富。你儿子有绘画天赋。
商女说:赵高顽皮,不大听话。他的学习成绩总是不上不下……
班主任微笑着说:顽皮好啊,我就喜欢顽皮的男孩。只要加以引导,他的学习成绩迟早会上去的。这孩子特别聪明,我真的很喜欢他。
商女说:非常感谢……
班主任说:以后我们多配合吧。
商女说:一定配合,我们好好配合。
班主任说:配合是关键,单靠我们做教师的,一个巴掌也拍不响。
孙健君从旁插话:两个巴掌才能拍响。
三个人一齐笑了,笑声在墙壁之间回荡。孙健君说了一句大实话。但问题是:三个巴掌如何拍响?
班主任同商女强调配合,并且率先作出了姿态:他要给美术老师打招呼,让赵高进美术特长班。小孩子潜力无限,或许将来成为中国的凡高也说不定呢。商女对凡高略知一二,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割掉耳朵,对班主任的建议还是表示感谢。她忽然想到孙庆海。
班主任转而同孙健君谈起孙小萌,谈得比较简单。三人下楼,在操场上握手,握过之后又交谈了几分钟。年轻的班主任站在阳光下,意犹未尽,只恨不能谈到夜深人静。
班主任走开后,商女望着他的背影对孙健君说:
我以前不知道赵高的老师有这么热心。
孙健君说:是个好同志。以后我们同他多联系。
商女说:下次我请他吃一顿饭。也请那位校长。
孙健君说:不请我么?
商女说:哪能不请你。
孙健君说:你请我才有人为你挺身而出,为你喝下满满的一杯酒。
孙健君用了挺身而出这个词,担心它会显得肉麻。另外他把赵渔忘了。有赵渔在,如果他挺身而出,那就闹笑话了。挺身而出的将是一个滑稽的孙健君。
商女说:多亏你中午替我接了一杯酒。
孙健君说:乐意效劳。只是效劳的机会太少。
这一句就好些了,孙健君想。这一句比较含蓄,而含蓄对商女有效。直白的目光和含蓄的话语,不经意的亲近。
商女说:这两个孩子跑哪儿去了呢?
孙健君指着操场的一侧说:在那边打乒乓。
驱车回家时,两个小孩坐后座,商女照例坐在孙健君旁边。赵髙满口孙叔叔小萌姐,怪亲热的。和孙小萌同班同桌,他高兴得有点离谱。他揪她的小辫子,闻她脸上的宝宝霜,又对她的花格子衣服感兴趣。他对孙小萌说,他曾经用火柴烧过一个女生的辫子。孙小萌吓了一跳。她说:你不能烧我的辫子。你烧我我就告你。赵高说:咋会呢,我咋会烧你?你是姐姐,我听你的。孙小萌摸着他的鼻子说:这才乖嘛。赵高凑到她胸前,忽然说:
你的衣服上有一朵大红花!两个小孩如此亲密,大人自会受感染。汽车开到一个路口停下,商女和孙健君相视一笑。路口的红灯持续了三十秒,孙健君不说话,商女也复无言。车内分明有一股气韵流动,把这四个人结为亲密的小团体。到家了,吉胜街77号,老曹站在大门口,学城里人把两只手插进裤袋。商女扭头对赵高说:乖儿,咱们下车吧。赵高不想下车,说爸爸不在家,回家干吗?孙健君建议找个地方玩玩,赵高立刻欢呼,孙小萌也欢呼。商女怎忍心拂他们的意?于是点头应允。去什么地方呢?她问。她的乖儿子立刻回答:
游乐园!于是掉过车头,去城东的一个大型游乐园。老曹已经为商女准备了一份笑容,见她忙于说话,便将笑容搁下了。他注意到车上没赵渔,也注意到开车的男人仪表堂堂。前几天有个男人开一辆白色的轿车送商女回家,老曹也曾留意过。商女结识的男人,都是既有仪表又有车的。老曹不能据此判断,商女有了某种情况,可他乐意往这方面想。作为看门人,他的职责也包括看人,看各式各样的人。他并不喜欢商女有情况,却又想刺探她的隐私。都市美妇人的隐私,非同小可,想着也兴奋,且不说刺探、偷看……十年前他偷看过一回,赵渔出门撒尿,他像贼一样黑色的汽车绝尘而去,老曹复杂的心思不为人知。有些事,一生一世只有自己知道的。这不单指老曹,也包括其他人,比如孙健君。
孙健君一行进游乐园时巳是下午五点,两个小孩赶紧玩,孙健君和商女坐在露天茶座喝茶。因是开学第一天,游人不多。这游乐园有些年头了,当初孙健君和商女谈恋爱,曾经坐过翻滚列车。列车往下俯冲时,商女吓得惊叫,直往孙健君的怀里钻……往事历历在目,虽然两人都绝口不提。孙健君指着缓缓转动的大风车,对商女说:
那风车恐怕有十层楼高吧?观光一定不错的,想不想去坐坐?
商女说:等他们过来再说吧。
孙健君说:好的,等他们过来。免得我们离开了,他们到处找。许多年没坐过风车了,我很想上去转一圈。
商女微微一笑。她没表态,可她的表情告诉孙健君,她也想坐。
太阳落下了远处的水泥楼,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孙健君暗想:两个小东西快点儿过来吧。不过他此刻的心情说不上十分急迫。想归想,却想得比较从容,同三苏祠的情形不大一样。这微妙的变化从何而来?孙健君也懒得追寻。他希望同商女坐上那架大风车,坐过之后再玩别的。不坐也罢了。两个小东西来与不来,全凭偶然性。他坐等这种偶然性。他看见赵高在疯跑。小家伙身上有一股野性,大约是赵渔的基因走向了反面,或是隐形变成了显形。他看见了他女儿站在一座莲花转盘旁边,拿着一张钞票向赵高招手。赵高跑到她跟前。赵高摇头,朝他和商女这边张望,看样子要过来了,却突然冲向一艘太空船。孙健君本已升起的有节制的喜悦,转眼间下沉为有节制的失望。他抽烟。他瞅了商女一眼。而商女注视着她的乖儿子,她的活蹦乱跳东跑西跑的乖儿子。也许她已经忘了大风车,不会全忘的,孙健君蛮有把握地想。
孙健君扭头对商女说:你儿子很活跃,和他爸爸不一样。
商女说:小时候也一样。赵渔有几张旧照片,顽皮得很呢。
孙健君说:赵渔的头脑十分活跃,我就佩服他这一点。
商女只笑了笑。孙健君的潜台词落不到实处。头脑活跃是什么意思?身体不活跃?而孙健君明明知道,赵渔的身体同样强劲,只是平时显得安静罢了。白天安静夜里活跃,像三苏祠的那一夜,孙健君隔墙倾听。时隔十年他面听。可他听到的东西是有限的。他听到了五分之一,却已够他受了。他整夜睡得模糊,门外的一点轻微的响动就让他翻身下床,朝大雾奔去……
孙健君一念及此,有点坐不住了。大风车。它缓缓的转动反倒提示了一种急迫。赵高不见踪影。孙小萌倒是过来了,哭丧着一张小脸。她说赵高不听她的话,到处跑。孙健君对商女说:咱们去找找吧,别跑丢了。商女说:他跑不远的。
大风车看来是坐不成了。
孙健君把女儿抱到膝上,商女喝茶,望着他父女俩。有一对带小孩的夫妻从旁走过,显然将他们看成了一家人。孙健君哪能不留意这个?他目视那男人。男人看商女。商女的目光移向远处,寻觅赵高。
带小孩的夫妻走远了。
还有一顿晚饭。这也不错。饭后或许另有安排……
不知何时赵高巳潜至身后,一声大叫。孙小萌吓坏了。孙健君喜形于色,忙问赵高想不想坐大风车,赵高说:
当然想!赵高话音未落,孙健君已站起身。
四个人上了风车,小孩坐一边,大人坐另一边。遗憾的是空间足够大,不至于身体挨身体。风车转到高处,孙健君指指点点,商女循他的手指望去,看见的全是当年的景物。孙健君感叹:十多年了,这游乐园一点没变!其实游乐园变化不小,而孙健君眼中只有旧物。
赵高好奇地问:孙叔叔小时候也坐过大风车?
孙健君说:孙叔叔小时候还没有大风车。
赵高又问:那你啥时坐的?
孙健君说:大概是十一年前。
赵高转而问商女:妈妈你也坐过吗?
商女未及启口,孙健君替她回答:你妈妈也坐过的。
孙健君很想补上一句:也是在十一年前。正踌躇间,商女将话题岔开了。
坐完大风车,已是薄暮时分,游客散去大半,一些游乐项目不复售票,比如太空船。赵高露出失望的样子,说早知这样,他就先坐太空船。孙健君摩着他的头顶说:下次再来玩吧,孙叔叔开车送你来。赵高说:可不许哄我。孙健君说:孙叔叔哪会哄你。孙叔叔非常喜欢你。
他们朝大门方向走,穿过一片树阴。此刻园里更多的是管理人员,有人端着饭碗朝他们看。孙健君一把抱起赵高,扛到肩上,赵高乐得直叫。孙小萌则倚着商女。这分明是一家四口的图像,孙健君心里美滋滋:他扛着自己的儿子。而商女抱着他女儿的肩膀,像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