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逢动手解裤子。裤子终究是裤子,它意在遮挡。蒋韵柔软的花裤子同样遮挡,构成了野合的障碍。他解她的皮带。解过若干次了,这一次不过是个简单的重复。不会有问题的,他们已经憋了好几天了。小别胜新婚,解裤子只会解得心慌意乱。身后即是电线杆子,靠在上面行事,面对一江春水。要么就滚进草丛,压倒一地野花。
蒋韵喘息,李逢吻过她之后又解她的裤子,她哪能不喘息。可她边喘息边阻挡他的手,推他的身子别……她说,然而李逢说要,都是单音字。喘息,动作和单音字。脚步挪动了位置,看上去比较凌乱,朝向电线杆,却又相反。李逢是动了真格的,他志在必得:蒋韵也是动了真格的,她全力阻挡。这桩被月光照耀、发生在岷江边上的男女之事,怎么看都像强暴。进攻和坚守连为一体,引力和斥力同时发生。
李逢没能得手,野合成了空想。他独自靠在电线杆上,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瞅蒋韵。蒋韵整理衣衫和头发,瞅着江水。月光照着这江边的两个人,又是一幅画,看上去简单而事实上意味深长。他们往回走。李逢抽烟,用来挤压和解皮带的手派上了另一种用场。风把路边的小树吹弯了腰,蒋韵抱紧双臂。李逢问她是不是有点冷,她说无所谓,李逢就把自己的西装披到身上。夫妻之间通常有类似的动作。李逢完成了这个动作,感到很满意。野合不成而关爱有加,显示了一个男人的风度。蒋韵披着他的名牌西装,配着小裤管的花裤子,显出别样韵致。李逢搭了她的肩,柔声说:
这儿是不太方便,咱们去那小屋好吗?
李逢的嘴触到了蒋韵的耳垂,连同声音和气息,使她为之一颤。颤过了之后对李逢说:
改天吧。今天太晚了。
他们下了江堤,沿着新修的滨湖路慢慢走。蒋韵望着远处的楼群,若有所思。她一直在等尹治平的电话,等他从家里打来电话。她今晚约李逢,有一半是赌气。尹治平去向不明,她也要消失给他看。如果尹治平呆在家里,她就不会出门,至多给李逢打一个电话。
李逢用手机召来了一辆出租车。开红色富康的小伙子称他李总,替他打开后车门以示尊敬。李逢对蒋韵说,他以前没车的时候,经常用这小伙子的车,跑乐山下峨眉。他作为公司的部门经理,在七十公里的范围内打车报账,上成都就只能坐中巴了。不过幸好他坐了中巴,不坐中巴他就不会跟蒋韵邂逅。说到这儿他压低了声音,嘴唇再次碰到蒋韵的耳垂。蒋韵报以一笑,身子不复打颤。
蒋韵在自家楼前下了车,开车的小伙子目不斜视,表明他什么都没有看见。蒋韵上楼时手机响了,家里的号码。尹治平比她先到一步。迟一分钟就好玩了,蒋韵开门时想。钥匙插进锁孔,门内的脚步声同时响起,老公朝她走来。
李逢回家时看见街对面的药店尚未关门,穿休闲装的女人靠在柜台上打呵欠。女人看见他眼睛就亮了。正待远远地送来笑容,李逢已走进住宅大门。女人的笑容止于中途,硬生生地收回,再打呵欠,饱满的胸脯高高耸起。
孙健君今天做了一件事,将他的女儿孙小萌调了一个班级,调到商女的儿子赵高的班上。本来是一桩小事,可他还是选了一家像样的饭店,宴请小学校长和两位班主任。以他在报社资深编辑的身份,校长对他十分客气,一再表示由校方做东,当然这也是客套话。饭局定在中午,离赵高和孙小萌的学校不远。孙健君给商女打电话,邀她同往。商女一口应允。和赵高的班主任一起吃一顿饭,是她曾经想过而未能去做的事。出于礼貌,孙健君提到赵渔。商女说赵渔和李进去了重庆,晚上才能返回成都。孙健君自是窃喜,电话上却表示遗憾,说他本来是想安排几家人晚上聚一聚的,找一家歌厅唱歌。商女说,上次扫了大家的兴,改日由她来邀请。孙健君说:可别忘了啊。商女说:放心吧忘不了。二人说笑了几句,然后道了再见,中午见。
为这件事,孙健君又专程去了小姚的家,头一天晚上去的。小姚几个月前搬了新居,住进了府南河边的一栋漂亮公寓。人瘦些了,皮肤闪闪发亮,显然得益于好心情和高档化妆品。仍是独居。一个人一生中有过一次婚姻经历就够了,她用响亮的嗓音向孙健君宣讲她的婚姻爱情观。她穿着灰白线条的时尚牛仔裤,精神抖擞,请她的前夫观赏她的生活质量,往上指是全套的进口灯具,往下看是豪华型木地板,拍拍意大利家具,随手指一指超大屏幕彩电和美国音响。孙小萌的房间里摆了一架古筝,每周有琴师上门授课的。孙健君揽住小女儿,边看边称赞。在小姚的卧室他看见了一双男式拖鞋,点头一笑。小姚业余炒股,据说运气不错。
当孙健君谈起正事,小姚立刻笑起来。女儿问她笑什么,她说:你爸忘不了赵高的妈妈。孙小萌说:怎么会忘呢?爸爸和赵高他们一家是好朋友。小姚说:你爸爸跟他们当然是好朋友,好得不得了。小姚说罢又笑,笑得蛮开心的,一点醋劲都没有。时间真能改变人,当年孙健君尾随商女,小姚也在尾随孙健君,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如果当时她能发出某一种笑,那一定是狞笑。
孙健君说:这么说你是同意这件事了?
小姚说:我支持你。只是要听听女儿的意见。
女儿没意见,这几年前的一家人便达成了一致。三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气氛融洽。小姚亲自动手为孙健君削水果。小女儿倚在爸爸身边,忽而又跑到妈妈跟前,仿佛要拉起一根线,连接这两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小姚不觉停了对孙健君的嘲笑,目光变柔和了。孙健君吃着她削的水果,吃完之后她问他要不要再吃一个,孙健君说:不吃了。他原本不大吃苹果,吃下这一个也属礼貌。但女儿要他再吃一个,他就高兴地答应。小姚说:你替你爸削。孙小萌说:我不削,你削。妈妈给爸爸削苹果。
孙健君忽然感到鼻子发酸,而小姚的眼眶也红了。于是各自想法掩饰:小姚埋头削水果,孙健君点上一支烟。小女孩明察秋毫,削好的苹果被她分成两半,爸爸一半,妈妈一半。在她的命令之下,孙健君和小姚就合吃了一颗红苹果。
孙健君原打算坐坐就走的,却逗留到十点,等女儿入睡了才告辞。小姚送他到门口,对他说:
明天下午小萌的学校开家长会,你去参加吧。
孙健君领会了小姚的用意,微微一笑。孙健君说:如果你不反对,以后小萌的家长会都由我去开。
小姚说:五年前我可能反对,现在我支持你。
孙健君说:谢谢。
小姚说:不客气。我就不送你下楼了。开车当心点,别在车上走神。
孙健君下楼梯时,发现身后的小姚并未关门。小姚不至于目送他下楼吧?合吃了一个红苹果,不至于吃出亚当夏娃。孙健君扭过头去,想看个究竟。那小姚果然站在门口,笑着对她的目光说:
祝你心想事成。
有了小姚的这句话,孙健君驾车就不能不走神了。不过他车技好,可以边走神边开车,穿过渐趋冷清的街区,回到斜川花园,回到温暖的家。南子一如既往地坐在电视机前,听到他的声音就迎上来,露出笑容。及至双双上床,孙健君抱着老婆年轻的身体,仍像在汽车上那样,一面驾驶一面走神……
而此刻孙健君不用走神了,商女就坐在他身边。他开车到商女的单位门前,接了她同赴宴请小学校长的饭局。他注意到商女略施粉黛,注意到她的咖啡色灯芯绒裤子,和一双黑色浅跟皮鞋。他留意她的一切,既含蓄又直白。自从有了三苏祠的那一幕,他可以适当直白了。直白,却不等同于当年的直愣愣。直白意味着打量,面对恒久的意中人不需掉过头。商女走下台阶,朝他的汽车走来,视线接上了他的视线,步态略显羞涩。短短几天之前,她和他曾经紧紧地抱着,脸贴着脸……这一经典场景在记忆中重现,而两人似乎又意识到这种重现。共同的记忆促进了亲切感,甚至不只是亲切,它以沉默的方式诉诸语言,包括商女的形体语言。商女走近了,坐进了驾驶室,孙健君笑着说:商女,你是越来越受看了。
商女说:谢谢你的夸奖。我是一天比一天老。
孙健君说:你咋会老。你永远不老。
商女笑道:那岂不成了妖精?
孙健君说:仙女也不老嘛。
商女说:我也不是仙女。这世上没有仙女。
孙健君说:我就觉得你是仙女。赵渔和你在一起,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商女扭头瞧了车窗外,俄顷,才对孙健君说:
你请了校长和那两位班主任的爱人了吗?
孙健君说:请了,校长说免了吧。再说她们都在上班,过来不方便。
商女说:下午要开家长会。
孙健君说:我知道。小姚委托我来参加。
商女说:你女儿孙小萌挺乖的。
孙健君说:你儿子赵高也讨人喜欢,漂亮像你,聪明像赵渔。
商女说:你女儿成绩好吗?
孙健君说:过得去,在班上大约是前十名左右。你儿子呢?
商女说:中等偏上。这孩子贪玩,赵渔不忍心把他管得太严,还鼓励他玩呢。
孙健君说:赵渔是对的,小孩子岂能不玩?不过到了学校,也须用心才是。
商女说:以后他们在一个班了,让赵高向你女儿学习。
孙健君说:这个容易,反正他俩是好朋友。他们的爸爸妈妈也是好朋友。
孙健君这句话恰如其分,既不出格又让商女听着舒服。说话间已到吃饭的地方,被侍者领进预先订好的包间。十一点五十分,客人尚未到,商女和孙健君坐在餐桌旁继续聊。孙健君吩咐侍者,按500元的标准上菜,外加两瓶干红,四包熊猫牌香烟。一顿饭就是千把块钱了。商女不习惯这种铺张,孙健君说:
如果只有我和你,五十块钱也够了。可我们请的客人是校长,校长有面子。另外两个教师又是我们的孩子的班主任。
孙健君说我们的孩子,语意双关:他巴望和商女有个孩子。今生做不成的事,今天说说也是好的。语意双关,却不显唐突。商女听懂了吗?孙健君望着她的眼睛。
商女说:今天花的钱,我们一人一半吧。
孙健君说:你说笑话。今天是我请客,你也是我的客人。
商女说:瞧你认真的。我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破费。
孙健君笑道:我倒希望我们两个人共同破费,不过是换一种形式。
商女听懂了这句话,埋头喝茶。
孙健君不作声了。他想: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这句诗用于此处是夸张了,然而孙健君乐意它夸张。
客人到了,那校长在前,两位班主任在后。校长五十来岁,是个爽快人,惊叹商女的漂亮。他对孙健君说:孙大记者真有艳福,你夫人太美啦。孙健君赶忙解释。校长转而握商女的手,致歉,却仍是笑呵呵,商女闹了个大红脸。
孙健君说:我们两家是老朋友。商女的老公是我的大学同学。孙健君边说边朝商女看一眼,表示他不会说:商女当初是我的未婚妻。
校长说:原来是老朋友,难怪我会搞错。我一进门就看见你们二位正在亲密交谈。
孙健君笑道:校长真是好眼力,只是你这亲密二字不大妥帖。
校长说:为何不妥帖?老朋友之间,也可以叫亲密嘛。商女同志,我说得对不对?
商女只好点头说对。
席间商女逐一为客人搛菜,也给孙健君搛菜。商女能喝酒……校长就不放过她,听孙健君介绍她是电信公司办公室副主任,更来劲了,亲自斟酒,一同干杯。又让两个班主任轮番敬酒,商女推辞不过,接连喝下几杯,脸热心跳的,风情有点掩不住。校长是在北方当过兵的,喝红酒不过瘾,叫了一瓶二锅头。孙健君也叫了一瓶。都是二两装的,两个男人对饮。两位班主任因下午有课,不便饮白酒。商女只怕校长邀她同饮二锅头。她这一怕反倒招事,校长举着二锅头,连叫了几声商女同志,幸好孙健君替她挡了驾。校长说:
你们不愧是老朋友。商女同志的老公不在,你就做她的保护神。当年我在部队做指导员,连长的老婆到部队探亲,不巧连长临时接到了命令,一走就是三四天,把他老婆交给我。我一天到晚陪着她,下馆子上公园,还看了一场电影,南斯拉夫的影片,《多瑙河之波》。晚上还陪她聊。除了一件事不陪,我啥事都陪。
一个班主任说:校长真是高风亮节。
另一个说:校长这叫坐怀不乱。
校长笑道:没坐过怀,我们不过是坐在电影院罢了。
孙健君说:你们看的《多瑙河之波》,是当时难得的一部爱情片。船长的漂亮老婆爱上了那位水手。
校长说:船长后来死了。估计他的老婆嫁给了水手。最后的一个镜头是:两个人在人山人海之中拚命地靠近对方。
孙健君说: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镜头。
商女说:可惜我没看过这部电影。
孙健君说:那时你还小。
商女说:你大我几岁呀?
孙健君笑道:我大你几岁,你应该知道嘛。如果你忘了,说明你不够朋友。你两口子的生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是69年12月25号,我没说错吧?
校长说:真不愧是好朋友,连生日都记得这么清楚。
商女说:我们两家的确很要好。
孙健君说:春节我们一起去眉山三苏祠,那地方值得一游,园林十分独特,亭子和假山令人难忘。
校长说:如今你们的小孩又调到一个班,好上加好了。
商女说:我儿子的成绩不如他女儿孙小萌。
孙小萌的班主任说:那就把他们调到一个座位上,孙小萌可以帮帮你儿子。
孙健君说:如此甚好!商女向那班主任表示谢意。校长说,单是致谢可不行,要敬一杯酒。商女只得端起酒杯,和对方碰了,一饮而尽,脸比桃花红,简直像玫瑰。那班主任和商女年纪相若,纵是知书知礼、为人师表的年轻人,也有几分惊艳。商女敬了酒,他横竖要回敬。这原本是在情理之中:他敬的是学生家长,又不是敬美女。尽管事实上商女首先是美女,其次才是学生家长,二者容易混淆的,层关系,做朋友也未可知的。当然是普通朋友一饱眼福的那种朋友,上门家访,或是请她到学校,就她儿子的学习问题单独交流……班主任在这酒桌上一念生百念,情绪高涨,替商女斟酒时一个不留神,干红倾泻而下,杯子满盈了。商女一时傻了眼:这满满的一杯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年轻的班主任同样进退失据: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这时校长发话:既已斟上就喝了吧,一杯红酒,比不得一杯白酒。商女固辞,望望班主任望望校长,可怜兮兮的。孙健君不动声色,坐山观虎斗。刚才还是好朋友,转眼却成了局外人。那班主任得了校长的指示,变得进退有据了,提高嗓门劝商女喝下:酒嘛水嘛感情嘛。感情这个词同酒水搭上了干系,被他倾人杯中的红色液体原来全是感情。先干为敬,他自己喝下了一大杯。
商女落人无助的境地。她一再重复:我真的不行,不能喝……然而几个老师都说她行,能喝。她暗里下了一回决心,终于还是不行。一杯红酒像是一江洪水,要将她淹没似的。座中谁能救她?唯有孙健君。这人却又不说话……商女望着他,目光含了乞怜。而孙健君要的就是这个。
孙健君说:我来吧,她真的不行了。
没等对方同意,孙健君已仰起脖子开始干了,喉头一阵咕噜声。形势产生了变化,校长不复为难,转而为他叫好。两个班主任齐声附和。响成一片的叫好声中,商女自是感动。孙健君这个人啊总是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她遮挡,叫她如何不感动?
孙健君喝光了一杯酒,对另一个班主任说:
你要敬她的话,我就再干一杯。
对商女来说,这就是生活中所能听到的豪言壮语。
没人应战。酒桌上的气氛转平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