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逢说:有时也不忙。这会儿就不忙。
女人说:不忙就请坐吧。
李逢笑道:瞧你说得多勉强。
女人笑道:我才不勉强哩,只怕你勉强。
李逢说:我若是勉强就不会过来了。
女人说:我若是勉强就不会请你了。
李逢说:你请过我吗?
女人说:我没请过你吗?
李逢笑道:我在那边买烟,你大老远的瞧着我,也不说一声请字。
女人亦笑:我瞧着你就等于说了请字。
李逢说:你瞧我一眼我就过来了。
女人说:如果我瞧你两眼呢?
李逢笑:你瞧我两眼我就坐下来了。
李逢嘴上说着,并不坐下。他和卖药的年轻的女店主隔着玻璃柜。二人边说话边互相瞧,目光根本不用挪开。话说到这个份上,眼里的某些东西已不需遮掩。女人也抽烟,抽娇子。她递给李逢一支,替他打上火。她到这条街开药店的时间并不长,但他们已经接过几次火了。
女人说:坐啊。请坐。请李总坐。
李逢说:不坐。我过来看看,看你迸了什么新药。
女人说:药有啥好看的。
李逢笑道:药不好看,人好看。
女人说:人也不好看。
李逢说:人好看。这套休闲装穿在你身上与众不同。你穿出了它的风格。
女人说:你穿这套雅戈尔西装更是出类拔萃。领带是金利来吧?
李逢朝女人凑过去,让她看他的领带。女人的手指在结实的胸部轻轻划过。她抬起头,眼睛就在他的眼睛底下。她说:没弄脏你的名牌领带吧?
李逢微笑:你弄得我有点痒。
女人说:还好,没把你弄痛。
李逢说:你能弄痛我么?
女人笑道:不敢。
李逢说:你弄痛了我,我不找你才怪。
女人说:找我好啊,我正愁你不来找我哩。
李逢说:我找你讨个说法。
女人说:讨什么都行。你尽管来吧。怕你不来哩。
李逢说:我这不是来了吗?
女人说:那就请坐吧。
李逢说:不坐。我看看你进了什么新药。
女人说:那就请看吧。请进来看。
女人发出了邀请,李逢便走进柜台,看货柜上的各类补药。品类很多,包装精美。女人介绍着壮阳类的东西,李逢只一掠而过。他还没到壮阳的年纪。还早着呢。他只不过偶尔用一下伟哥。正月初二的风雨之夜,他用了四分之一的伟哥,用以表达他对蒋韵的百分之百的爱情。他整整表达了一个小时。他可以表达两个小时的,但一个小时就够了。一个小时他已经表达得淋漓尽致。
眼下的李逢站在药店的柜台之内,面对一排壮阳药,心思跳回了几天前。几天前的那场恶战。寒风呼啸和大汗淋漓。卖药的女人近距离同他说话。她的胸部比一般女人高,杏眼迷离,生着一双八字眉。有一间堆放货物的小屋,李逢伸头张望了一下,女人便笑着说:
里面还有哩。
李逢在女人的带领下,走进小屋继续参观。除了货物就是一张床,床上铺着整洁的床单。李逢的目光落在床上,女人说:我平时就睡在这儿。
李逢想到了一句话,却没有说出口。他暧昧地笑了笑,说出了另一句:
这么多贵重药品,是得好好守着。
小屋有一道门通向后面的院落,院落拐个弯又通向街道。李逢打开门瞧了瞧。他什么都要看,这也是多年的习性使然。他里里外外看个仔细,像一个踩点的小偷。他风度翩翩,一只手插进裤袋,脸上的似笑非笑也惹人心动。卖药的女人显然为他着迷。说他有型有款还不够,他身上有一种大公司的老总的特殊的气质。时代崇尚的男人!半年前她就开始向他送秋波了。当时她还穿着吊带装,乳沟分明。他过来买药,她杏眼发亮。她总要请他抽一支烟,让他有足够的时间留意她的乳房。遗憾的是,夏去秋来,他对她的兴趣只限于观赏。他靠在柜台上吸烟,另一只有力的手插进了裤袋。他只用眼睛撩拨。女人也倚着柜台,八字眉几乎挨上了李逢的浓眉。
李逢巡视了小屋和后门,然后站到床边上,对女人说:你这儿不错。
女人笑道:何以不错?
李逢说:干净。清静。
女人说:我这个人就是爱干净讲卫生,我都怀疑这是不是一种洁癖。
李逢说:我跟你差不多,我每天换衬衣。
女人说:我每天洗澡。不洗就不舒服,冬天也是。
李逢点头赞赏:好习惯。
女人受了夸奖,杏眼越发亮了。她瞥了一眼干净的床,有邀请他坐下说话的意思。李逢仍是似笑非笑,充满魅力地站在屋子中央,等她开口。女人渐渐地意念集中了,一面闲聊一面集中,呼吸加快,丰乳起伏。她等了半年,不能再等了。
女人终于说:李总请坐。
李逢笑着问:坐床上?
女人吃力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施展不开。
李逢瞧着她,并不坐下。
女人回过神来,又说:不好意思让你一直站着。
李逢说:你不也站着吗?
女人说:你坐我也坐。
李逢说:坐你的床不大合适吧。
女人说:有啥不合适的,我求之不得哩。
李逢笑道:此话怎讲?
女人爽快地说:沾一点李总的财气。
李逢说:我不过是个打工者,而你是一位女老板。
女人说:别笑话我了。请坐,我请了五六次了,你就是不肯坐一坐。
李逢笑道:好吧我坐,但愿能带给你一点财气。
女人说:如果我明天生意好,我就请你吃晚饭。不知李总肯不肯赏光?
李逢说:应该说问题不大。请吃饭的人已经排到正月十五了,但有些人的饭可吃可不吃。假如你明天生意不好呢?
女人笑道:那你就请我吃饭。
李逢说:这顿饭是横竖都要吃了。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
女人笑得一身打颤。女人说:李总你说得多吓人。吃饭,又不是吃人。
李逢也是哈哈笑。李逢说:吃饭也好,吃人也罢,我都乐意奉陪。
女人收了笑容,正色道:此话当真?
李逢用表情作答:当真。
李逢坐在床上,女人站在他跟前。女人的身后有一个老式货柜,从货柜到床只有一步之遥。女人保持站立的姿态,似乎是为了能够随时扑过去。七八个平方米的小屋堆满了物件,空间本来就不大,加上一个结实的男人和一个丰满的女人,感觉上已经塞满了。男人动一下或女人动一下,都可能引发事端。而李逢坐着不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女人杏眼圆睁,蠢蠢欲动,只是缺少必要的契机。这样的时刻,男人是应该有所表示的。他至少在表面上应该显得主动。一个手势就够了。一个眼神也是动作。一句话更是不得了,它直接引爆。然而李逢只是坐着,坐在女人的床上似笑非笑,一副以逸待劳、后发制人的模样。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时间很短,但僵持这个词指向的情景已是昭然若揭。小屋散发的货物的气味已经混同于肌肤的气味儿。后者经由话语和缄默的挑逗,浓得化不开……
女人首先打破僵局。女人说:我脖子上的这根铂金项链怎么样?我昨天才买的。
李逢说:漂亮。
女人说:我很少戴这些东西。昨天被朋友约去逛街,她买了一根,又怂恿我买了一根。
李逢说:你戴白金项链确实好看。
女人说:可你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它。
李逢说:看见了,我一眼就看见了。你戴在脖子上的东西,我怎能随便评价?
女人说:你太客气了。
李逢说:客气一点好。
女人说:你总是客客气气的。
李逢说:你也一样嘛。我每次进你的药店,你都要请我抽烟。
女人笑道:抽烟算什么,我还想请你吃饭。
李逢亦笑:你是说让我来吃你?
女人低声说:你尽管吃吧。保证味道好。
李逢说:此话当真?
女人说:不信你就试试。味道好极了。
李逢说:你这么说,我真是馋涎欲滴。可惜要等到明天才能吃。
女人说:何必等到明天呢。
李逢不说话了,等女人扑过来。不必等到明天,那就今天吃吧。他倒要瞧瞧女人的味道到底有多好。
小屋没开灯,光线是从外面照进来的。李逢的身形有一半在暗处,而女人通体分明。休闲装被乳房高高撑起,小腹平坦。好身材,李逢想。劲大。他等她扑过来。他心里有蒋韵,于是他玩味。他等着蒋韵的电话,等这卖药的风骚女人不由分说地朝他扑过来。生活中总得留一手的,此刻李逢就留了一手。要赢得主动。要按捺欲火。等她失掉常态,等她先动手,然后玩她于掌股之上。事实上他巳经欲火升腾了,可他脸上一点事都他是那种吃饱了喝足了的男人。他平静得很呢。他甚至有点儿心不在可是等着瞧吧,看谁吃掉谁,看谁的劲更大。
李逢微笑。女人却低了头。
过来啊,李逢想。扑过来啊。他觉得自己想出了声。女人不动。她听到了他的呼唤可她不动。也许呆了。也许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她一向的性幻想是他来吃她的。她是摆在他面前的一顿美餐。可是眼下倒过来了,这相貌堂堂、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把自己推到她跟前,仿佛他也是一顿美餐。如何是好呢?女人一时拿不定主意。莫非要她先张嘴?……
两人再度僵持。
李逢悠然自得。女人瞧自己的足尖。
这场景是可以入画的。一张床,一只货柜,一道门和另一道门。仰头的男人,低头的女人……
僵持了大约几十秒,不到一分钟。感觉上可能有十分钟,可能有半个钟头。时间既短促又漫长。女人涨红了脸。她活到三十岁,头一回跌入这样的状态中。她不知所措。给出身体居然成了难题。不是给不给的问题,而是怎样给的问题。她请他看项链,亮出玩火的酥胸,可他只是草草地瞥了一眼。他有的是酥胸……
女人靠在货柜上,艰难地抬起头。
李逢心想:快了。
却有人进店买药,女人身形一晃出去了。
女人打发了顾客,打算关上卷帘门。她老公在牌桌上,不到深夜不落屋的。她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已有九分火候了,她不想错过时机。她锁上钱柜,将店外的招牌搬进来,正待去拿关门用的铁钩,后面的手机响了。她转过身去。那西装整齐的男人满面春风地从小屋走出来。
我正在买药哩,他说。买一瓶养胃舒。胃子有点不舒服。心情不好,胃子难受。你在哪儿呢?哦,我马上过来。可别走开了。人找人最麻烦的,人找人找死人……
卖药的女人想:肯定是女人打来的电话。
李逢伸手掏钱,对女人说:请给我一瓶养胃舒。
女人勉强笑道:我以为你不买药的。
李逢说:我没零钱。给你五十块,明天再找补吧。
女人说:明天还有一件事。
李逢说:请你吃饭嘛,不值一提。再见。
李逢拿了药匆匆走了,头也不回。女人开店一直开到深夜,瞅着街对面。她想看看那姓李的男人什么时候才归家。
大约二十分钟后,李逢和蒋韵上了岷江江堤。已是晚上九点,几公里长的水泥路比黄昏时分更清静。蒋韵穿一条花裤子,果然与春天同步了。李逢上堤时在后面捏了一把,她闪到一旁。从初二到现在,快一个星期了,他们未曾亲热过。虽然恢复了约会,却只是限于交谈,肉体尚在观望中。李逢捏蒋韵一把,自忖很有把握:他们憋了几天之后,该放纵一番了。蒋韵主动约他,又穿了肉感的花裤子,表明她已是春意荡漾。她建议去江堤时,李逢甚至想到了野合。他叫跑得快,其实他想得也快。而一旦有了凭借,他出手更快。他用一只手捏蒋韵的半边屁股,试图重返他和她的肉体状态,然而蒋韵躲开了。蒋韵不冷不热地扫他一眼,却因夜色的缘故看不分明。李逢倒以为她带羞含嗔,几天不亲热,变得忸怩了。到了堤上,二人自是并排走,李逢仰望星空,不禁生情,说了一句春风吹拂什么的,然后目视蒋韵,希望她有所回应。同时作好了肉体出击的准备。
蒋韵却不言语。她望着月下的江水。有水流冲击河床的声音传过来。
她忽然想:尹治平同小许也是走过这条路的。可能今晚就走过。她这么一想,忍不住回身一望。月下泛白的水泥路笔直地伸向远方。路的一边的斜坡上栽满了树,杂草丛生。蒋韵又投去一眼:草丛中可有人影晃动?
她陡然想起:当年就是在这一段,她给了尹治平一个初吻。
吻过之后她跑开了,以为尹治平要去追她。不料那瘦而高的男人呆立当场,迎风摇晃……
她一念接一念的,她东张西望。旁边的男人就会错意了。他一直在会她的意。他靠近她,揽她的腰。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利于上行或下滑。再说腰肢也是敏感部位,慢慢搓揉,揽她过来,用肩膀蹭她的肩膀。蹭是他的一整套动作的一个重要步骤,比如蹭她的下巴,东蹭西蹭,舔她的脖子。他用肉麻的动作把对方搞得肉麻,然后大举进攻。可是眼下他止于试探阶段,蒋韵腰上有斥力。他揽不过去的。蒋韵好像有心事。
李逢关切地问:你不舒服?
蒋韵摇头。
李逢说:你有啥心事就对我讲吧,让我为你分担一点。
蒋韵说:没啥心事。我挺好的。
李逢说:别硬撑了,你有没有心事我还不知道?
蒋韵笑道:我有啥心事,你倒说说看。
李逢说:多半同尹治平有关系。
蒋韵默然。
李逢说:尹治平肯定是出去鬼混了。他如今是领导,自我感觉太好。当初他追你追得屁颠屁颠的。这种翘尾巴的男人靠不住。你托付终身,要吃亏的。
蒋韵叹了一口气。
李逢趁势说:跟他离了算了。失去了爱情的家,等于是一座坟墓。
李逢说罢有点后悔,因为坟墓令人联想到人骨头。不过他转念又想,主动提到人骨头,表明他心中坦荡。
李逢说:离了吧,一刀两断……他凑到蒋韵耳边柔声说:我爱你。我要和你结婚。
蒋韵说:李逢,咱们不谈这个。说点别的吧。你干吗买胃药呢?胃病又犯了?
李逢说:我没病。我壮得像一头牛。我害的病就是相思病。蒋韵,我爱你,我要同你白头到老。
李逢发表爱情宣言,一如言情片中的男主角。蒋韵听着却有些肉麻。白头到老,这话听起来轻飘飘的,虽然李逢一字一顿。白头到老做什么?天天做爱?李逢没讲这句话,但蒋韵理解他讲的白头到老,似乎只能在这个层面上理解。至于那一个爱字,尽管他发音很重,听上去却很轻。
李逢的表白未能奏效,于是仰面而叹。他看见月亮和星星。清亮的半轮月,浮着几朵云。他对蒋韵的爱情始终不顺当,讨她做老婆过日子比登天还难。他想到卖药的女人,月亮像她的酥胸。如果蒋韵不及时打来电话,他已在把玩了。战斗已经打响,估计是一场恶战……蒋韵轻视他的爱情,总有一天他会采取措施的。措施多着呢,走出家门就有一个,现成地摆在柜台后面,朝他抛媚眼。如果他一心想要,哪儿都有媚眼和酥胸。什么时代!有钱的男人还缺女人吗?
李逢表白之后叹息,叹息之后又理直气壮。蒋韵走在他身边,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不觉心生怜悯。她无意间碰了他的手,立刻被他捉住。他停下来凝视她。他们刚好站在一盏路灯下,影子在地上合成一处。他吻她的嘴,她一躲再躲。她躲了七八次,脖子摇痛了,终于没能躲开。她张开嘴,-一她迟早会张开嘴的。人骨头是个抽象而又遥远的东西,他嘴里只有香烟味儿……
李逢不着急,慢慢吻。撩人的春意,僻静的江堤。李逢尽量吻得温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温柔却能吃上。李逢领悟了爱情的辩证法,吻得不慌不忙,并且抽空看月亮,指给蒋韵看:月亮被白云团团围绕。这时李逢就加大力度了,像是白云缠绕月亮。他抱紧蒋韵的双臂像两根藤条。他抚摸。蒋韵的花裤子质地柔软,有一种抚摸内裤的感觉,于是他挤压。在挤压的过程中连内裤的感觉都消失了,他拉开了野合的序幕。蒋韵微微发抖,这显而易见。他可以发动最后的攻击了。其实也是开端。他稳操胜券。他总是稳操胜券的,公司拿年薪,回家制老婆,进药店面对那女人咄咄逼人的丰乳。不错,他叫李逢。逢山开路,遇水造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