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售部经理递给李逢一支烟,李逢接了。经理又给李逢点烟,李逢凑过去。香烟点燃了,笑容浮上了经理的那张北方人的脸。李逢也笑了,有分寸的那种笑。两个男人骂过了之后又彼此堆笑,在公司属于寻常事件。都是为了工作嘛,何必伤感情。李逢用领导的口吻说了几句话,那部门经理一味点头。李逢离开时,脸上的青色已大致转为红色,却见喜儿一旁冷笑。喜儿兴致很好,红光满面的,他是唱着《沙家浜》走进的办公室。
下班回家,李逢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吩咐老婆泡一杯茶。老婆说,饭都弄好了,能不能吃完饭再泡茶。李逢用鼻音表示不行,老婆就动手泡茶。女儿从她的房间走出来,走到父亲身边。李逢摸了摸她的头发,露出笑容。女儿又转身回小屋去了。一家三口没人说话。老婆忙碌,李逢喝茶。
李逢的老婆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曾经效益不错。嫁给李逢的头几年,她在家里是略占上风的。随着单位效益的下降和李逢在公司的节节攀升,她说话的声音就越来越小渐渐地归于无言。她只说非说不可的话,比如吃饭或是泡茶。李逢也不大说话。他要说的话也是实用性很强的话,比如他刚才说泡一杯茶。作为有车的男人和相貌堂堂的男人,李逢早巳确立了一家之主的地位。如今,他对这样的地位毋宁说是漠然。他不说话,于是老婆和女儿就很少说话。他的风格即是全家的风格。除此之外,各得其所:老婆做家务,李逢坐沙发,女儿长时间呆在她的小屋,守着一堆作业和一台电脑。
李逢回家吃饭的时候并不多,尤其是吃晚饭。他有各式各样的应酬。他认识许多和他一样有身份的男人或女人,他一概称之为朋友。和朋友们在一起,他俏皮、幽默,且能滔滔不绝,从国家大事到股市行情再到荤段子。在外面说多了,回家自然话少,要不就是恢复了本相:他骨子里是个少言寡语的人。除非是接电话,朋友们打来的电话。电话里他又很能说了,边说边做手势。而老婆在旁边走动,仍是一脸木然。她习惯了这样的状态,老公在电话里同别人讲话,讲完了以后只喝茶。
她打开电视,选了一个频道,然后把遥控板放在李逢面前。这是生活中的常态,不用思量的。李逢若是换频道,她不会说什么,哪怕她正在看某一部连续剧。她对生活没意见,怎么都行的。当然她也有等待:等女儿放学,等丈夫回家或是不回家。等他喝过了一道茶再开饭,等他换频道。等他发脾气,等他不说话。等他随时离开家。等他两个月上一回她的床,一年为她买一件礼品。她等,因为她只能等,最终等来一张附在离婚协议书上的财产分割单,像等一部电视连续剧的收场。
她有一张苍白的脸,而李逢有一张红润的脸。两口子像两棵树,一棵占尽了阳光雨露,另一棵就活得艰难。她激动的时候脸才发红,正如李逢碰上对头脸就转青。可她现在很难激动了。
曾经激动过,抗争过,现在她泄气了,她斗不过李逢的那股劲。柔能克刚,而李逢论阴柔也胜她十倍。她认命了。三十多岁的女人,在单位唠唠叨叨,东家长西家短,回家就变得静悄悄。她影子般地走动,干这干那,伺候另一个影子般的丈夫。
李逢看了一个钟头的电视,没人打来电话。他起身朝卧室走。老婆知道,他要打电话了。没人打进来,他就打出去。对他来说,一个晚上一个电话都不打是不可思议的。平白无故地呆上几个钟头,会使他难受。没人打电话说明没人需要他,哪怕只有几个钟头。他还是那个孤零零的李逢。当初他跑得快又驮得重,其实是想回到人群当中。他并不是天生就爱钻坟洞的。他也风光过一回:扛着两根腿骨绕场一周,那个得意劲啊,至今印在脑海里。他比篮球场上的尹治平更需要别人的喝彩。然而他总是回到乱坟堆,面对他收集的那些人骨头。人骨头直接指向他的世界:向往的世界和诅咒的世界。他既阴郁又亢奋,有一种不为人知的邪趣。人骨头静静地躺在荒草丛中,却带给他一阵又一阵的喧哗。他要的就是这个,所以往往一呆半天。
乱坟堆里有乐趣,李逢后来对这一段生活如此评价。他长大了。他要确立某种形象,捡起他的过去,面向他的未来。李逢的意思是逢山开路,逢凶化吉,逢人只说三分话。他重新诠释了自己的名字,设计了一套又一套行动方案,一步接一步地走向成功人士。而可喜可贺的是,功成之日他又掉过头,重返乱坟堆,使用那张铜床,大干尹治平的老婆。那个爽劲啊,他干得满屋子喧哗。他倾注了身心的全部能量孤独,屈辱,伤心,一一前来照面。铜床也是战场。同他贴身肉搏的女人,不仅意味着旧世界,也启示他的新世界。他在蒋韵的大腿上使劲搓揉,他拧,他用手指测量它的长度,心里掠过那两根用来扛书包的腿骨。就是不一样,他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蒋韵倒以为他是在比较她和他的老婆。
从死人的大腿骨到蒋韵的大腿骨,李逢完成了一个过渡。他干了她若干次,干出了丰硕成果。他决心干到底。他要把蒋韵讨回家,驱逐她的老公,赶走自己的老婆。应该说他胜利在望了。他既能挣钱又能干,床上和厨房都是一把好手。蒋韵事实上已经离不开他了。这时却冒出来一个喜儿,横插一手。喜儿用人骨头作武器,击中了他的要害。喜儿是铁心要和他对着干,正如他铁了心要把蒋韵讨回家。两个男人较上了劲,也正如当年喜儿扭他的细胳膊。现如今他的胳膊粗又壮,谁扭谁还说不准哩。问题是,蒋韵受了影响。她心里有了人骨头。八十年代的人骨头,穿越了时光直抵当下,迎着春天的阳光各呈形状,并且散发着特殊的气味。正月初五的晚上,他千辛万苦把蒋韵唤出来喝茶。蒋韵却将身子靠在座椅上,显然是想在有限的空间内保持最远的距离。而以前他们喝茶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们头碰头。茶屋点着红蜡烛,蒋韵的目光透过红烛落到他身上,像打量一副骨架。而蒋韵的目光也像幽光,像坟地里的磷火。所谓近朱者赤,讲的就是这层意思。
那天晚上,李逢费尽心机为自己辩解。他承认自己玩过一两回人骨头。小孩子家,玩什么都有可能。比如赵渔也玩过人骨头。有一回赵渔下河摸鱼,却摸上来一根骨头,急急忙忙地向人展示,证明它是人骨头。偶尔玩一回人骨头不奇怪,奇怪的是过了许多年,喜儿居然抓住不放,把芝麻说成西瓜。喜儿别有用心的。喜儿请他喝茶,请他抽中华牌香烟,又是讨好又是威胁,试图阻挡他对蒋韵的爱情。喜儿请他喝茶达不到目的,于是开动脑筋,搬出人骨头,竭尽夸大、中伤之能事。喜儿就是这号人,喜欢耍嘴皮子。他自己过得压抑,光棍一个,显然不希望别人拥有爱情。他专门压制老同学,像李逢这样的老同学,比他过得好,在公司当领导。喜儿表面上嘻嘻哈哈,其实有城府,内心阴暗。最好的办法是让他有个女朋友,结束光棍生涯。他自己幸福了,就不会一门心思去妨碍别人的幸福。喜儿这种人,本质上并不坏,但长此以往就难说了。当今社会,变坏还不容易?喜儿长期打光棍,变坏的可能性非常大……
正月初五的晚上李逢讲了很久。他发挥得不错。这得益于他事先的演练。喜儿中伤他,可他并不中伤喜儿。他讲道理,因为他是李逢,浓眉大眼的李逢,衣冠楚楚的李逢。讲到中途,蒋韵的目光不复像磷火:讲到末尾,蒋韵的身子开始前倾。李逢倒是靠在了椅背上,点上一支烟。蒋韵已被他说动了,这是显而易见的。蒋韵虽然没有正面表态,可她的身体已向他倾斜。有了身体,余下的事情就好办了。颠鸾倒凤,一切都在其中了。李逢试着提议去那小屋,遭到蒋韵的断然拒绝。不可能,蒋韵说。又是那句要命的话,像陡然竖起的一道铜墙铁壁。李逢垂了头。他什么都不说了。他以手托脸,望着窗外车来人往的街道,忧伤覆盖了他的大眼睛。强壮的身躯正变得软弱,就为她的一句话。她是他生命中的女王,一言足以定生死……蒋韵究竟是妇人心肠,见不得这副情状,于是补上一句:以后……再说吧。
以后两三天,他们没有见面。
李逢拿定了一个新主意,连电话都不打。他要忧伤到底。
此刻李逢呆在卧室里。他瞅着床边的电话,却留意身上的手机。他有点憋不住了。有一点他拿不准:那边是否也在憋着。沉默原本是一种手段。沉默是为了爆发。然而生活有变数,沉默也可能走向消亡。李逢担心的就是这个。他有新招,喜儿也会有新招的,那胖猪还可能拉上赵渔。而蒋韵对赵渔的态度令人放心不下。幸亏赵渔是木头……如果胖猪和木头联手,势必对他大大不利。他必须抢在前头。他要跑得快……
李逢拿起电话。熟悉的号码,如同蒋韵本人。七位数,每一个数字仿佛对应蒋韵的身子的不同部位。末尾的715,李逢喜欢读作你要我。有一回趁着缠绵,他对蒋韵悄声说了,蒋韵羞得一脸通红。蒋韵出于好奇,重复了一遍715,李逢立刻向她压过去,不由分说地施展开来。事毕,蒋韵问他何以如此粗鲁,他说不是你要我吗?……
熟悉的电话号码,几天不去拨它,它也会变得陌生的。这也如同号码后面的面容和身体。正月初二的交欢,此刻已显得遥远。这几天天天出太阳,遍街都是春装,女人们在家里呆不住了。蒋韵也不例外,从东街走到西街。漂亮的时装,轻盈的体态,碰上李逢只点头而对李逢来说,这是一个残酷的景象,想都不敢想的。失掉蒋韵,他拿再多的年薪也没意思了。蒋韵是个综合指数,同时指向他的性欲、爱情、面子和自尊。如果蒋韵变成了路人,喜儿就会嘲笑他一辈子。他坐奔驰他弄个小姑娘跟在屁股后头都无济于事。区区小姑娘,假如他想要的话,伸手就是一把。但小姑娘有何用呢?小姑娘谁也打不倒。蒋韵可不同。他把蒋韵娶回家,就能打垮一大片:喜儿赵渔尹治平……
李逢想到了蒋韵的电话号码,拨出去的却是另一个号码。这也是李逢的特征之一,故意跟自己拧着来。蒋韵对他不是很重要吗?可他偏不打她的电话。他倒要看看,谁拧得过谁。他是阴劲十足的男人,他有漫长的憋气史……看谁憋得过谁。
接电话的是个嗓子沙哑的男人,像是烟酒过度、夜生活太多、黑白颠倒的那种男人。这男人干公安,神通广大。他认识的权贵比李逢还多。他知道很多人的底细。他捏了谁的把柄,谁就是他的朋友。他和李逢的老板称兄道弟。李逢能坐上公司副总的交椅,他是出了一把力的。他的名字里有个伟字,人称伟哥。这伟哥生得不算伟岸,可在李逢的心目中却像个英雄。年前李逢封了八千元的红包孝敬他,他分文不取。他掂了掂红包的重量,然后掷还坐在沙发边缘上的李逢,像一个武林高手随随便便地露了一手。他笑着对李逢说:我不缺钱,工资奖金就够我花了。再说我也不大花钱。
这末一句,让李逢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逢给这位人称伟哥的公安打电话,是想了解一下上午同他吵架的销售部经理有无背景。伟哥大约正在做按摩,一面同小姐说笑,一面对李逢说:
你们公司是盈利大户,利润从哪儿出?销售部嘛。销售部经理的人选,不亚于你这个副总。他岂能无背景?这年头,凡属要害部门的头头,全都有背景。哎哟小姐,你弄疼我了。轻一点,轻一点。其他位置重一点,那个位置要轻一点。喂,我说李总,李老弟,别管他什么背景不背景,做你的老总就是了。他又不归你管,井水不犯河水。你也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吃他的差价,你挣你的年薪。这就对了嘛,该轻的地方一定要轻。呃……舒服!你真是灵性好,一点就通。你姓啥?姓宋?那我叫你小宋好了。喂,我说小李,今天就到这儿吧。他非要歪着屁股来惹你,你再给我打电话。
李逢放下电话,心想:一点就通!伟哥不愧是伟哥,解决朋友的难题,三言两语就搞定了。上午他是憋着一股气的,那只茶杯没能砸出去。现在他通畅了。他憋着两股气,一股通了,另一股也迟早会通的。今晚不通明天通。他巳经憋了三天了。他难受,蒋韵也未必好受。一股气憋着两个人。李逢想到这一层,觉得比较好玩。这好比刑场上的犯人来了一位陪客,蒋韵陪他受刑,痛苦也是快乐。
李逢打完电话,哼着小调出门。老婆问他临睡前喝不喝牛奶,他说喝一杯吧。他冲着老婆启齿一笑。他心情好的时候,老婆也能领略他的笑容。
李逢下楼买烟。他无事可做的时候就下楼买烟。有时也买一点药,他胃上有毛病。三十岁以前他经常犯病,那时老婆替他买药。三十岁以后不常犯病了,他却自己买药。近两年,随着他做了成功人士,他通常只吃保健胃药了。老婆试图代劳,他婉言以拒。报上说,成功人士的标准之一,就是自己不做饭,但自己要买药。因为谁都会出毛病,但成功人士的毛病不能让别人知道。
李逢走过街口,到一家常年光顾的糖酒店买香烟,照例是买老版玉溪。成功人士不一定抽中华,抽玉溪也可以。据他观察,冒牌的成功人士往往在人前抽中华,而他在人后也抽玉溪。一天一包玉溪。他一个月的烟钱大约等于卖烟的夫妇的饭钱。他是算过账的。没事他也算账。这当然是一笔小账,如果算上他的穿戴、汽车和出行,他一个人的花销肯定超过几家人的饭钱。这没啥不好的。这一点都不过分。有一位着名的经济学家曾经在电视上讲:成功人士推动社会进步。李逢坚信这是真理。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另一部分人就奋起直追……
李总,你夜饭早啊。卖烟的中年男人向李逢打招呼。
你早,李逢说。中年男人的老婆正埋头织毛衣,她抬起头来,冲着李逢笑。
你们早,李逢又说。
我们还没吃饭哩,那女人说。
你们吃得好嘛,李逢说。你们吃得好,所以才吃得晚。
我们是粗茶淡饭,哪能跟你比啊。那女人笑着说。你一顿饭就是几百块钱。
哪有那么多,我平时很朴素的。李逢打开玉溪牌香烟,请那卖烟的男人抽一支,男人连连称谢。李逢继续对那女人说:
你说的那种饭,多半是应酬。一顿海鲜吃下来,有时还不止几百块。不过那种饭也没多大意思。
吃的次数多了,自然觉得没多大意思。那男人谨慎地说。他把零钱找补给李逢。他使劲抽了两口玉溪,平时他只抽小南海。架子上的好烟都是卖给别人的。他老婆说:
我一辈子都没吃过海鲜,不知道什么味儿。
他老婆一面说,一面望了丈夫一眼。后者叹了一口气,认命似的说:
我们这种人,粗茶淡饭就知足了。
李逢还想说什么。他想安慰这两口子几句,希望他们奋起直追。这时他注意到两间店子外的另一张脸正朝他微笑。那家药店。年轻的女店主正向他展开笑容。
李逢按下话头,朝药店走过去。
身后的中年夫妇齐声说:李总慢走。
李逢走出几步又潇洒地回转身,冲他们点了点头。
他走进药店。女店主迎上来,她说:
李总今天买点什么?
李逢笑道:不买东西就不能进来么?
这女人今天穿一套浅灰色的休闲装,显得更年轻了。她抿嘴一笑,然后对穿名牌西装的李逢说:不能进来。
李逢说:那我走了啊。
女人说:你走你的。我这小店哪能留住你。
李逢笑道:我进来了,你却又让我走。
女人说:你是大忙人嘛,每天车来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