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说:那不能叫书的。那些东西只能叫消遣读物。
赵渔笑道:你是说装订成册的、有书号有封面的不一定都是书?
李进说:肯定是这样。我作为出版社社长,出过几千本有书号的东西,但其中能够被称为书的,估计超不过三分之一。实用性消遣读物占了大多数。这些东西能赚钱,我一年到头就为它们忙。回头想想真没多大意思。我是商人,不是什么出版家。出几本真正的书,对人有启发有教益的书,压力就来了。市场的压力,单位的压力。我忙了一阵却愁眉苦脸,想想又是何苦?赵渔,老实说我很羡慕你,这个时代还能埋头读书,读你的海德格尔。
赵渔说:养成习惯了,埋头读书和仰面思索。我不打牌,闲暇就多了。
李进说:你这习惯很好,我要向你学习。
赵渔说:可你是社长……
李进说:我不可能永远做社长。我连任三届了,下一届该轮到别人了。我四十几岁就靠边站,不至于从此混时光吧?打牌看报,那不行的。我得提前作一些准备,我要学着修炼……
赵渔说:偶尔打打麻将也不错。
李进说:咋天我本想到你家里来,陪商女打一场麻将,却被齐红拉去逛商场。
赵渔说:商女在娘家打麻将,深更半夜才回家。她有个表哥从法国回来。孙庆海。
李进说:孙庆海,这人我知道的。我的一个画画的朋友曾经跟他很熟。听说此人很厉害。他是商女的表哥?
赵渔说:远房表哥。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儿。
李进笑道:青梅竹马。
赵渔说:也许吧。
赵渔没笑,李进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这时李进已驾车出城,上了一条岔道。空气中浮动着油菜花香,阳光显得更明亮。教练场到了,赵渔的师傅正坐在一辆半旧的吉普车上,向赵渔挥了挥手。
赵渔下车时,李进却又说了一句:
这年头,留过洋的男人往往自视甚高,做事没个谱的。
赵渔笑了笑,关上车门。管他有谱没谱呢,他想。他朝那辆吉普车走过去。太阳迎面照着,他眯了双眼。
上午的训练结束后,赵渔受到了师傅的表扬:他开车走直线走得特别好,缺点是弯道行驶。倒车也有问题。赵渔听着师傅的表扬和批评,模样像小学生。太阳在头顶上,汗水顺着眉毛往下滴。几个女学员咯咯娇笑。师傅瞪了她们一眼。他越发认真了。
中午在附近的农家乐吃饭,刚拨了几口,商女打来电话,说表哥孙庆海请她吃午饭。商女的意思,是叫他一块儿吃。问他在什么地方,孙庆海开车去接。赵渔说:我在郊外的教练场学开车,你们吃吧。商女问他什么时候收车,他说:下午四点。商女说:你把赵高接回去,检查一下他的作业。赵渔本想问:你不回家吃晚饭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代我向你表哥问好。别让他破费,吃完了你付账吧。商女说了句遵命,然后把电话挂了。商女的声音含着欢快。
青梅竹马……赵渔想。
饭后他点了香烟,在太阳底下走了一遭。油菜花金灿灿的,蜜蜂嗡嗡叫。成都这样的大都市,油菜花已是奢侈物。而在眉山,坐两块钱的三轮就到农村了。赵渔上中学时,学校被油菜花团团包围,蜜蜂的声音简直胜于低空掠过的飞机。在赵渔的印象中,蜜蜂一叫,夏天就快到了。小河涨满了水,河水清凉。一个叫小石堰的地方,离赵渔的学校也不远。绕过那片坟地,翻过古城墙,穿过柏油马路,小石堰的两道着名的闸门就遥遥在目了。那儿是男孩子们的天堂,虽然每个夏天都有人从这里步人地府。赵渔一个猛子扎下去……喜儿擅长跳炸弹,攀上一棵大榕树,人还没站稳,便转身往下跳……
多么好的少年时光啊,赵渔想。多么健全的生活,可惜一去不返了。二十年,翻天覆地……可怜的赵高,回老家也只能去游泳池了。
午后接着学弯道行驶和倒车。赵渔全神贯注。吉普车沿一条白色的弧线行驶,不差分毫。又穿过几根木桩,爬坡下坎,倒车,仍是稳稳当当。后座上的一个女孩惊叹:比师傅还开得好!轮到这女孩坐在驾驶台上,却将一根木桩撞了。师傅立即叫停车,批评女孩,表扬赵渔,详细分析汽车为什么会撞上木桩。赵渔望着师傅的脸,望着他不停地翻动着的双唇,忽然想:
他们是在某处喝茶,还是去了她的办公室?孙庆海提议到她上班的地方看看,她不会拒绝的。他们一同上电梯,说笑着,要么悄无声息……
小许坐在办公室修指甲。几个同事嘻嘻哈哈地闹了一阵就走了,他们都是本地人,有家室的。小许是没家室的外地人,合该守一会儿办公室。节后上班第一天,同志们松松垮垮,领导也不批评。也许全国都一样。哪能一上班就紧张呢。
小许如今新迁了办公地点,堂皇的市政大楼,建在眉山北郊的新城区,推开窗子便是农家和田园。空气清新,岷江吹来的风不带半点尘埃。办公室宽敞漂亮,正科级以上的一律配了电脑。小许连副科都不是,只是一介科员,却照样可以使用正科的电脑。小许是办公室里的一阵旋风,把每个同事都刮得晕头转向,无论正科还是副科。小许又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翻书看报修指甲。同志们走光了,小许仍在修指甲。正科最后一个离开。正科对小许说:电脑你尽管用,别上黄色网站就行了。小许说:多谢领导提醒,我还忘了有个黄色网站。正科走到门口又扭过头,嘻嘻一笑。正科并不留下来,同小许一道上网。正科三十出头就到正科了,仕途要紧哩。
小许仰在皮椅上修指甲,两条腿搁上了办公桌。修完了手指甲再修脚趾甲。指甲都涂了颜色,涂着玩儿的。尹治平夸她的一双手,继而夸她的两只脚。她脱光身子时,尹治平一准的奶子:扑愣扑愣的……一面夸一面将大嘴伸向她的小奶头。尹治平的牙齿白而坚硬,省着劲儿咬,怪舒服的……小许想到这个手就停了,抬头望着窗外的蓝天。她打电话,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干吗呢?她对接电话的男人说。这男人当然是刚才在她的记忆里咬她的奶头的男人:尹治平。
尹治平说:我正朝你那儿走呐。
小许说:真的吗?
尹治平说:真的。我正往你那儿走。
小许说:那你走过来吧。
尹治平说:我要办一点事。
小许说:办完了事你上来吧。你上十二楼,1209。我一个人呆着呢。
尹治平说:我办完了事儿就上来。1209。
过了一会儿,尹治平敲门进来。小许将皮椅转了个方向,对准这位瘦高个的男同志。一身西装和一只公文包。小许不禁笑道:
你这模样像我们的正科。
尹治平表示不解:郑科?
小许说:我们的正科长叫正科,副科长叫副科。
尹治平说:我七年前是副科,县里的副科。
小许笑道:你上辈子是妇科。请坐吧,我替你泡一杯茶。尹治平说:不劳驾了。司机在下面等着。
小许说:你喝不喝是你的事,我泡不泡是我的事。青山绿水,好茶哩。好茶待贵客。
尹治平在小许对面坐下,喝一口青山绿水,点头称是。他环顾小许的办公室,再次点头。他说:市政府跟县政府,区别大。他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他停在楼下的车。司机可能在打瞌睡。
小许把两只手平放在桌子上。
她穿着休闲绒衣,配一条直筒裤。直筒裤是新买的,她泡茶时,尹治平就注意到了。现在他瞧着她放在桌上的手。他重新坐下来,掏出一支烟。
小许说:抽过烟你可以走了。司机在下面等着。
尹治平说:我还以为你要请我吃晚饭。
小许说:行啊,吃盒饭。
尹治平说:盒饭好啊,我就喜欢吃盒饭。一盒饭,外加一杯青山绿水。
小许说:司机怎么办呢?
尹治平说:司机好办。让他回家就是了。
小许说:那你吃过了饭如何回去呢?让司机再来接你?
尹治平说:也可以打车回去。没车就步行。从这儿到眉山城,大概有几公里吧。五公里?我走回去也就个把钟头。
小许说:你腿长,四十分钟足够了。只是摸黑走夜路,你不怕有人拦路抢劫?
尹治平笑道:谁来抢呢?你来抢么?
小许说:我不来抢你。我也抢不了你。
尹治平说:你不抢我我就没人抢了。
小许说:有人抢的。我不抢你,自会有人来抢你。
尹治平说:我倒成了紧俏货。
小许说:才知道啊。光顾你老婆的时装店的女人,恐怕早就盯上你了。她们比不过蒋韵的漂亮,心里憋了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来抢她的老公。
尹治平说:把我抢去干吗呢?做她们的老公?
小许说:也不一定。抢着玩儿嘛。
尹治平说:奇怪,我又成了玩具了。
小许说:谁说你是玩具了?你自己把自己说成玩具。
小许说这话时,脸上一红。这是下午五点钟光景,太阳照了一整天了。小许用手指拨弄着桌上的指甲刀。她垂了眼睑,瞧着指甲刀,而尹治平瞧着她的脸。后者吸了最后一口烟,边灭烟头边对垂了眼睑的女人说:
烟已经抽完了,我是走是留你发个话吧。
小许抬起头,看了他几秒钟,然后说:
司机咋办呢?
尹治平说:这还不好办?一个电话就解决问题了。
小许说:一个电话不行,你要打两个电话。
尹治平说:别说两个电话,十个电话也难不倒我。
小许仰面一笑:十个电话,这么多啊?刚才还说没人抢你……
尹治平掏出电话,边拨号码边说:鬼丫头,啥时学会了含沙射影?
小许说:含沙射影不好吗?
尹治平说:好啊,怎么不好?含沙射影很好,你尽管射吧。
小许不做声了,脸上又有点红。关于含沙射影,她想到一边去了。其实尹治平也说到一边去了。这个春天的下午,艳阳高照,人们容易往一边想。好好的一句话,一个词,却凭空添上一层引申义……
尹治平给蒋韵打电话时,小许欠起身,她听到电话里传来蒋韵的声音。好像是说女儿的作业。尹治平不知不觉就换了一种表情。或许对蒋韵说话,他原本就是这种表情。小许瞧仔细了,她既听又瞧。一个大男人对着电话变了表情,这细节本身就比较有趣。
尹治平给老婆打完电话,将表情又变了回来。他不无炫耀地对仰在皮椅上的小许说:
你瞧我,两分钟就搞定了。
小许说:你两分钟就能把蒋韵搞定么?
尹治平不接她的话,只瞧着她。
小许说:我问你话呢。
尹治平摇了摇头。
小许说:你的意思是,一分钟就能把蒋韵搞定?
尹治平仍是摇头。不过他笑了笑。
小许说:不是一分钟,那就是一个小时,你才能把蒋韵搞定。尹治平想:这鬼丫头身上有一股邪气。
他说:打电话叫盒饭吧。
小许说:时间还早呢,还不到五点半。六点钟吃饭也不迟嘛。
尹治平说:你存了心让我走夜路啊?
小许笑道:走夜路好啊,你被人家抢了去,那才叫两分钟之内完全搞定。
尹治平说:你越说越起劲了。
小许说:是你先说的。
尹治平说:我说搞定,是你说的那个搞定么?
小许说:那你以为我说的是哪一种搞定?
尹治平说:叫盒饭吧,我肚子都饿了。再给我一瓶二锅头。小许笑道:不着急嘛,叫盒饭还不容易?一个电话就搞定了。
尹治平也笑道:小许,你今天是不是中了邪啦?一口一个搞定。
小许又笑:说得好,一口一个搞定。
她边说边想:你咬我的时候,我动弹不得,等于被你搞定啦。
不知怎么她忽然想到蒋韵。她老是想到蒋韵。她想蒋韵是如何被搞定的,大约也有被咬的时候。不是大约是肯定……不错,她给过蒋韵一耳光,但蒋韵也给了她一耳光。两记耳光,听上去真不赖。她们打过了耳光仍然未能把对方搞定,于是站在门口握手,表示来日方长。昨天她去了蒋韵的时装店,蒋韵不在,她感到失望。本来有一款裙子合她的意的,可她决定改天小许这么一走神,眼睛就显得迷离了。她是单眼皮,眸子又黑又亮。迷离的黑眼睛,望着尹治平的娃娃脸。这张脸上仿佛另有一张脸……
后来小许没叫盒饭,她是说着玩儿的。尹治平大约也知道。他们一起说着玩儿,说了半天,一本正经的。他们一本正经地说着玩儿。很多事都是这样的,都需要一本正经。
后来他们去了岷江堤埂下的一个农家乐,掀开帘子,走进竹子编的雅间。尹治平要了一小瓶二锅头。他一口喝下半瓶酒,喝水似的。小许说:吃菜啊,哪有这么喝酒的。尹治平说:吃酒不吃菜,各人心头爱。小许说:你倒会编顺口溜。尹治平说:不是我编的,此乃本地俗语。小许说:你再念一遍。尹治平将酒瓶送到嘴边,又念了一遍。小许说:我有了一句了,只须改动一个字。吃菜不吃酒,各人心头有。尹治平说:改得好,你心头有我心头爱,咱们这就对上号了。小许说:待会儿才叫对上号。尹治平凑了过去,压低声音说:敢问娘子,何处对去?小许瞪他一眼说:你休问。自有你对号入座之处。
后来他们在江堤上散步。平整的水泥路,几百米才有一盏灯。尹治平说:饭后百步走,活过九十九。小许说:才百步呐,一千步都不止。尹治平说:两千步都不止。小许说:三千步。尹治平说: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小许扑哧一笑。这瘦高个的男人说:我是学文科的,我崇拜岳飞……小许说:民族英雄,谁不崇拜呀。
尹治平说到云和月,开始动手动脚了。四周黑乎乎,头顶的星月不碍事的。尹治平搂了小许的细腰,立刻有一种野地的感觉。当年在江堤上,他站在齐腰深的茅草中,被蒋韵出其不意地吻了嘴唇,差点直挺挺地倒下。一旦倒下去,他就融人了野地,而蒋韵吻过他之后跑开了,沿着堤埂中间的小路跑出很远。
尹治平说到云和月,一面动手动脚,试图重返当年的融人野地,小许却又躲开了。小许跑到路灯底下,停下来等他。她挺直了身腰,看上去亭亭玉立。尹治平再度搂住她时,却已安静下来。他毕竟只喝了一小瓶二锅头。二人一味走路,从明处走到暗处,玩笑也不开了。岷江对岸有灯火,惹人注目。
后来他们在小许的住处对号人座,不慌不忙。小许说:蒋韵还会打电话。话音未落,尹治平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果然是蒋韵。蒋韵说,她和几个朋友在外面吃饭,要晚些时候才能回家。尹治平说:你玩你的吧,我这就回去。蒋韵说:你回家以后给我打个电话。尹治平说:好的,我回家就打电话。
尹治平同蒋韵通话时,裤子才脱到一半。通完话他提上裤子,去了卫生间。小许瞅他瘦长的背影,面无表情。她躺到床上,想着刚才电话里的蒋韵,等卫生间里的男人出来。
春节过后几个大晴天,春意盎然,而李逢已阴了几回脸。在公司上班的第一天,他心里没好气,为一件小事冲着销售部经理发火,岂料对方并不买他的账,当了下属的面顶撞他。两个男人闹得脸红脖子粗。那经理是北方人,骂了一句:我操!李逢气得发抖。堂堂公司副总裁,连个部门经理都要操他。他瞥了一眼桌上的茶杯:手发抖就为这个。他一旦将那杯子砸过去,恐怕有更多的人在他面前骂我操。公司上上下下的竞争已趋白热化,作为老板之外的既得利益者,李逢和另一个副总事实上已成为矛盾的焦点。全公司的中层干部都有可能来操他。他不能操起茶杯砸过去的,不能把小事闹大。公司的微妙处在于:你按兵不动按部就班,摆出一副深藏不露的架势,一般说来就没人招惹你,在你身上寻找突破口。
李逢终于忍了,谁叫他是李逢呢,当年的跑得快和驮得重。为了去年兑了现的年薪十万,为了今年的又一个年薪十万。他成功地止住了手的抖动,喜儿却走进办公室,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原来是喜儿的杯子。李逢若是砸坏了,还得赔他一个新的,让他讨一回便宜。
窗外观望的几个人走开了。其他办公室竖起的耳朵也相继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