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喜儿出门时,特意朝田小兰的门上瞅了一眼。走过无数次了,今天是头一回留意这道门。她敲了他的门,他就留意她的门。他也会敲她的门的,送给她一个专治失眠的药方。也许是两个药方,喜儿愉快地想。一个药方手拿另一个药方……喜儿在街上同他的失眠朋友联系,那人却在牌桌上。取药方须等到晚饭后。牌桌上的人,忌讳中途离开影响手气,喜儿是知道的。他在电话里骂了一句,然后合上手机。午后他接了好几个牌电话,一一拒绝了。他开始了新生活,时间又成了问题:这么多时间如何打发?凭了蒋韵的一句话,他决定减肥二十斤,苦和累都可以忍受,只是时光难熬。蒋韵倒好,发布了指示就忙她自己的去了。昨晚关手机,今天也不来个电话……
喜儿在街上转悠,迎着明晃晃的太阳。路过蒋韵的时装店,不见她的身影。时装店生意挺好的,几个年轻女人正在挑衣服,有一个正在掏钱。蒋韵要替他介绍的对象,或许就在她们当中……喜儿盯住她们看。有个女人回看他,他赶紧挪开视线。双管齐下没了踪影。眼下的喜儿仍是信心不足……
喜儿往回走,过家门而不入,他走过了一环路。一环路以外,大抵是农家。有个老农民站在他的菜地里抽土烟,目送喜儿走过。喜儿聋了脑袋,慢腾腾地往前走。他穿一套深色西装,系了领带,模样像个开发商。领带使他难受,出汗了。上午都没系领带,下午出门却系上了。他在乎自己的形象,不得不选择难受:阳光和领带使汗水打湿了他的衬衣。
一身笔挺的喜儿朝着田园深处走去。那个竹林掩映的农家小院已被他抛到身后,他走进一片油菜花,蜜蜂嗡嗡叫听着很亲切。当年的学校就在这一带,赵渔和他跑到田坎上晒太阳,看连环画。而李逢在林子里寻他的人骨头。如今事过境迁,李逢人模狗样了,喜儿却落个形单影只。四周金灿灿。喜儿撒了一泡尿,点上一支烟。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喜儿只能撒尿和抽烟。撒完了尿他忽然心生一念:在今年的油菜花谢掉之前,他一定带个女人钻进这金色花丛……
喜儿沿着田坎转了一大圈,汗水浸湿了衣衫,又顺着脸颊往下流。他松开领带,让里面的热气透出来。太阳底下这么一走,大约能掉几两肉吧?这倒是个减肥的好办法。每天都来走一走,走上个把钟头,出它一身汗,掉它几两肉……喜儿几乎大汗淋漓了,心里却感到满意,仿佛身上的脂肪正顺着汗水哗哗地往外流。他拣个土坎儿坐下。歇歇气吧,他对自己说。他正好面对一环路。他望着那农家小院,既熟悉又陌生的小院。
阳光下的喜儿一动不动。汗水掉到地上,砰然有声。头顶上隐隐有一股白烟,喜儿硕大的形体似乎正在变成蒸气。
蒋韵……喜儿想。在化为气体之前,喜儿还是能够想的。
喜儿走过一环路,原是冲着蒋韵来的。他对蒋韵放心不下,于是走进了这片油菜花。有个预感引他深入鲜花丛。他在田坎上发现了香烟盒和瓜子皮。玉溪牌香烟,李逢就爱抽这种牌子。油菜地里有烟头,三个烟头,表明这男人抽了三支烟。男人抽烟的同时,激动地诉说着,女人噫着瓜子倾听,两条紫色的腿压在青草上。诉说和倾听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亲热的动作。不亲热何以入花丛?也许只限于亲热。然而李逢这种人是很难说的,他不择时间地点。不该做的他反而特别想做……他把蒋韵扑倒在田坎上。有风声掩饰和油菜遮挡,他解她的裤子……蒋韵竭力反抗。反抗的结果却是双双从地上爬起来,朝那小屋走去。蒋韵的步子既矜持又匆忙……
喜儿盯着三个烟头,冒出了一串思绪和满身的汗。他走出几步,然后坐下来。他坐的位置对准了几亩地之外的那座小屋,简单的平房,盖着小青瓦。风中的竹叶沙沙响,他仿佛听到了喘息声。他听得大汗淋漓。减肥……滚来滚去的才叫减肥。
迄今为止,喜儿仍然是个盯梢者。盯梢有惯性的,盯了一回就有二回。他介入了蒋韵的私生活,不可能再做旁观者。盯梢有个正当的理由:尹治平。他要盯到底,李逢也要干到底,那就看谁的力量大了。喜儿盯住远处的小屋,不无义愤地想:老子不信正不压邪……
喜儿一面减肥一面盯梢,坐在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底下,感到一种奇怪的大汗淋漓的乐趣。刚进这片油菜地时他比较紧张,他东瞅西看,转了一圈之后才看见草头上的香烟盒。他有理有据地加以分析,不应当叫做胡思乱想。
喜儿坐在田坎上盯梢,头顶的蒸气冒个不停。百米之。
盯梢,他不想靠近那座小屋,不想再听他们的床上呼哧呼哧的像打架。但事实上他已经听到了。他不想听,于是他就听到了。他听到了李逢的呼哧呼哧,也听到了蒋韵的赤身裸体。这使他感到难受,奇怪的乐趣一变而为并不奇怪的难受。他起身朝那小屋走,慢腾腾的,懒洋洋的,他朝他的难受走过去。蒋韵不该属于跑得快。他要阻止这件事,亲手把他们拆开……
然而不用他拆开,小屋里根本没人。那架铜床倒是在,铺着黄色的床单。被子是蓝色条纹的。床头柜上有个小花瓶,插了几支玫瑰,看不出是哪天插上去的。喜儿盯着花瓶想:应该插上几根人骨头。
喜儿这么一想就变得幽默了。他绕过了农家小院,穿过一环路朝他的住处走。上楼的时候他接到了蒋韵的电话。蒋韵说,刚从成都进货回来,下车就给他打电话。昨晚她有事耽搁了,十分抱歉。明天晚上她请喜儿喝茶,并且向他赔罪,请他抽一包中华。喜儿一听这话,心就甜了,脸也笑了。喜儿说,中华就不必抽了,改天到他家里来帮他洗一次衣服吧。蒋韵说,这个太容易了,举手之劳。帮他洗了衣服,还照样请他抽中华。喜儿顿时乐了,笑道:你是说双管齐下?蒋韵不懂他的意思,批评他用词不当,以后要养成读书的习惯,像赵渔那样。在女同志面前要显出一点气质来。喜儿一本正经地说,他一定牢记她的话,每减两斤肉就增一分气质,等他完成了减肥任务,已经有十分气质了。蒋韵在电话上笑。二人道了再见。
喜儿和蒋韵通完话,又迎头碰上田小兰。他们正走到四楼的拐角处,喜儿停下来,田小兰也停了下来。眼里都含了笑,这就叫一回生二回熟。
喜儿说:田小兰,上街啊?
田小兰说:上街买点熟菜。一个人吃饭,怪难弄的。
喜儿想:你和我是同病相怜。嘴上却说:你挺能照顾自己的。我不行,常常是两个馒头一顿饭。
田小兰说:我不大喜欢吃面食,如果喜欢吃的话,估计跟你也差不多。或许一个馒头就是一顿饭。
喜儿想:真够可怜的。他对站在他面前的田小兰说:一个馒头,外加一碗蔬菜,据说多吃蔬菜对失眠有帮助。肉食热量高,吃多了不好睡觉。
田小兰说:是么?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喜儿说:我那个失眠朋友总结出来的经验。他以前很少吃素菜,现在很少吃荤菜。我刚才去找他,讨他的失眠药方,他正在打牌,走不开。吃过晚饭我再去一趟。
田小兰说:谢谢。辛苦你了。
喜儿说:小事一桩。反正我也得运动。多跑两趟,对我有好处。我拿了药方就给你送过来。你晚上在家吗?
田小兰说:在家的。
形小孔中斜着照进来,照在田小兰的灰色套装上。二人分开了,喜儿往上走,田小兰往下走。走出几步又不约而同地回过头,似乎还有话要说,却只是相视一笑。既然认了邻居,日后说话的机会多的是,何必急在一时呢。
喜儿经过六楼时,再次往田小兰的门上看了一眼。这是一道浅灰色的防盗门,曾经长时间让人觉得冷冰冰,难以走近,此刻却以随和、以温馨的方式显出了它的日常性。它是可以向人敞开的。它已经向喜儿敞开:几个钟头之后,手拿药方的喜儿将敲开这扇门。
夕阳西下,草草吃了点东西的喜儿搬了一把竹椅上屋顶,腋下夹着一本书。蒋韵要他多看书。看书能看出气质来。蒋韵总是有道理,虽然她是从赵渔那儿学来的道理。赵渔的道理很容易就变成了蒋韵的道理,而蒋韵的道理也很容易就变成喜儿的道理……他看一本有插图的《水浒传》。他看书的计划是:先把四大古典名着解决了再说。
喜儿看了一会儿书,站起身来伸胳膊弄腿。这是看书的好处,随时都可以活动活动,伸伸胳膊弄弄腿。打牌却不行,打牌是把身体固定在位置上,像个物品似的钉在那儿,有时候一钉就是一整天,中途吃两顿盒饭。吃完了,嘴一抹,军阀重开战。喜儿想着打牌,仿佛已经在想一件十分遥远的事。他旋转粗壮的身子,他把手臂举向天空,而在两臂之间他再一次遭遇了那条粉红色内裤,它早已晾干了,迎着夕阳和傍晚的风,更像是一面旗峡。他的内裤也干了,也是在风中飘动,像另一面蓝色的旗帜。
红旗和蓝旗,喜儿想。它们之间隔着很短的距离。
晚饭后喜儿洗了个澡,换上一件深灰色衬衣,将领带系整齐了。西装也是灰色的,偏蓝色调的那种灰。喜儿如此穿戴,人就显得瘦一些了。可见凡事都有余地,有调节的空间。重要的是你要朝这方面想,不是一般的想,你想得很厉害了,你就能心想事成。
穿戴整齐的喜儿在七楼顶上身心舒畅。他又坐下来看书。九纹龙史进……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他看得津津有味。却也不时走神,留意楼道上的脚步声。究竟谁是粉红色内裤的主人,他有理由关心这个问题。
大约六点半,有人朝屋顶走来。见分晓的时刻到了。
果然是田小兰。
田小兰换了衣裳,条纹线衣配牛仔裤,这使她显得活泼。大约也是洗过了澡的,脸蛋发亮。她上屋顶收衣服,意外地看见正在读书的喜儿,不觉眼睛也发亮了。
喜儿冲她一笑,然后直起身子。他有意让自己身腰端正。田小兰说:看什么书呢?看得这么专心。喜儿把那本七十年代出版的《水浒传》递给她一田小兰说:好漂亮的插图!喜儿说:我收藏的四大古典名着,全部都有插图。
田小兰说:你平时就爱看书么?
喜儿说:小时候很爱看,参加工作后,渐渐染上了牌瘾,人也长胖了。现在我下决心减肥,第一件事就是戒牌。一般情况下,我不再打牌了。
田小兰说:戒牌是好事,但也别把自己搞得太苦。你不算太胖嘛。
喜儿说:还不胖,一百六十多斤了。
田小兰说:你看上去比较魁梧。
喜儿说:我减下十公斤,仍是超体重。我不可能减到你这样的身材。你显得很苗条,穿衣服很好看的。
田小兰说:其实我也不瘦。和你一样有一百多斤。
喜儿说:都是一百多斤,可以相差九十斤的。九十斤是个什么概念?能够分出另一个人了。让我猜猜看,你大概有一百零五斤。
田小兰说:往上猜吧。
喜儿想了想说:最多不超过一百零七斤。
田小兰笑着摇头。
喜儿说:你不会是一百零八斤吧?
田小兰笑而不语。
喜儿叫道:一百零八斤,这个数字太好了!你这体重和梁山好汉一模一样。
田小兰当然懂他的意思。他并不是说她的体重和梁山好汉的体重一模一样。他失声为她叫好,既为她的身材,也为这个巧合的数字。他崇尚梁山好汉,自然会连带崇尚一百零八。如果田小兰是一百零七斤,他同样会叫好的,却不至于为她失声。失声就夸张了。
田小兰受了喜儿的失声夸奖,脸颊开始泛红。或许失声为她叫好的人,在她的生活中是早已绝迹了。黄昏围了上来,她脸上的红显然不是夕阳给抹上去的。她低了头,再次拿起椅子上的那本有插图的《水浒传》,用这个动作掩饰她的羞涩,而旁边的男人却是睁着大眼睛的。羞涩使她原本寻常的模样变得不寻常了。
也许这、这就叫风情?喜儿结结巴巴地想。
喜儿和田小兰围绕着一本有插图的《水浒传》,又简单交谈了几句,却是语焉不详,意在别处了。于是动手收衣服,在黄昏的天光下,走向各自的晾衣竿。田小兰纤细的手指伸向那条粉红色内裤,喜儿不禁呆想:红旗给收起来啦,它不再迎风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