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兰动作利索,三下两下,就把衣裳收在了手上。喜儿力气虽大却显得笨拙,再说他洗的东西比田小兰多。手上的衣物塞得够多了,还得收被套和床单。喜儿收得艰难一一是真的艰难,不是装出来的艰难。田小兰过来搭手很正常,不搭手她就不是田小兰了。她帮助喜儿收下了被套和床单,喜儿手头的内裤却又掉到地上,一这同样不是故意的,内裤要掉下去,喜儿拿它没办法。正如田小兰的脸要红,她也拿它没办法。红就红吧,掉就掉吧。蓝色的内裤掉到屋顶的隔热板上,红色内裤的主人弯腰替他捡起来,又抖了一抖,不算仔细地瞧了一瞧。喜儿知道她是瞧灰尘,不会发现内裤上的白色污渍。
收衣服的过程中,喜儿和田小兰是靠得很近的,彼此能闻到对方的气味一刚刚洗过澡的身体的气味,以及刚刚晾干的衣服的气味。不用说是比较好闻,身体和衣服都好闻,尽管事实上两种气味儿已难以分辨,甚或两人的气味儿已搅在一块儿。但无论如何,收完了衣服他们就分开了,一同朝通向楼道的那道小门走。喜儿身上的衣物堆得髙高的,加上他挺直了身腰,薄暮中像一座小山。而田小兰的高跟鞋咚咚响,泉水一般地流徜。喜儿走到门边停下来,礼让女士优先过。田小兰低眉一笑,走进了小门。她在楼道上一跺脚,灯却不亮。喜儿在她身后说:这灯是声光控,过一会儿,光线更暗的时候它才亮。
楼道上的灯不亮,而光线又暗得足以让穿了高跟鞋的女士举步艰难。再说她手上堆了衣物,很可能看不清楼梯,这时就轮到喜儿来搭手了。这回的搭手叫做牵手,喜儿腾出了一只手,田小兰也腾出了一只手,两只腾出来的手一下就牵上了。由于另一只手上的重量,这两只牵到一块儿的手牵得特别牢。不能松动的,掌心紧紧地贴着掌心。
田小兰说:你那边没问题吧?
喜儿说:没问题。再加三倍的重量也没问题。
喜儿过后想:再加三倍的重量,或许就是一个田小兰了。在这个需要认真对付的时刻,田小兰和喜儿放慢脚步是可以理解的。他们一步一个台阶。手牵手的,一步一个台阶,仿佛正走向他们共同的生活。田小兰又跺了一次脚,灯还是不亮。灯就是不亮。灯不亮就只能手牵手了,仿佛牵手是一种宿命,想抗拒都不行的,何况田小兰和喜儿根本不想抗拒……
田小兰偷眼看喜儿,心想:这人真像是一座山呐,山上又驮了一座山……
喜儿一心一意牵着田小兰的手,心想:牵到底楼才好哩。
然而到了六楼,手就分开了。手指擦着手指的分开,似乎有一点依依不舍。田小兰掏钥匙开门,喜儿转身上楼,过了拐角他们的视线又碰了一碰。喜儿说:待会儿我把药方送过来。田小兰点了点头。她没说谢,好像她不用说谢了。
晚上八点,喜儿气喘吁吁地站在田小兰门前。他一口气冲上六楼,难免会冲得气喘吁吁,西装领带却是照样整齐。头顶上的灯亮了,照着喜儿魁梧的身躯。他整理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让它显得平静。他抬手敲门,田小兰的门,陌生而又熟悉的门。
平静的喜儿给了田小兰一个惊喜:他送来的不止是药单子,他还送来了两副中药。
我顺便捡了两副,喜儿说。你今晚就可以煎来吃,吃三次,每隔半个钟头吃一次。医生说这药没有副作用的,一般的失眠患者都有效。万一效果不佳,你明天到他的药铺去,他再对症下药。
喜儿讲得轻描淡写,田小兰却是感动莫名。她要给喜儿药钱,喜儿说:你别给我。就十块钱,你给我我也不会要的。
田小兰说:这怎么行,让你累了几趟,你还掏钱……
田小兰不由分说,把一张十块钱的纸币塞到喜儿手上。喜儿也不由分说,把十块钱又塞了回去。两人都说这个不行的,我说不行就不行。喜儿说:你再给我就生气了。田小兰说:你再推我也生气了。两人动嘴的同时没忘了动手,仍是塞来塞去的,表情和动作都很认真。一张纸币连接了两双手。从门口塞到客厅,从客厅边缘塞到靠墙的沙发上,纸币终于躺在两人的大腿之间不动了,完成了任务似的。
田小兰说:……好吧,我也不勉强你了。谢谢你的关心。我真的很喜儿说:不说这些。先去煎药吧。
田小兰说:你请吃水果,苹果、脐橙、橘柑……要喝茶我替你泡。
喜儿说:你别管我,去煎药吧。
田小兰进厨房煎药,喜儿从沙发上站起身,略略打量了一下这位邻居的房间。舒适、干净,一点都不奢华。客厅的墙上有一幅西藏风情的挂毯,真正的手工织品,手法十分细腻,场景广阔,蓝天下的喜玛拉雅山,草原、少女和羊群。喜儿被这挂毯吸引住了。田小兰走到他旁边说:
我在拉萨当过几年兵。你去过西藏吗?
喜儿说:没去过。
田小兰说:那你该去看一看。西藏太美了,老外成群结队往那儿跑。有人说西藏是人类最后一块净土。
喜儿说:去西藏的人那么多,观光的、做生意的,估计也折腾不了多久了。再过一个二十年,西藏可能就称不上净土了。
田小兰说:你这话也有道理。那些老外的目光,有时给人的感觉是大老远的赶来品尝最后一块面包。
喜儿说:我有个朋友说过一句话:只要还有一双干净的眼睛,人类就会有净土。
田小兰说:说得真好。你这位朋友是个诗人吧?
喜儿说:他在蓉城一家出版社工作。他不写诗,但骨子里是个诗人。他读的书比大学教授还多。他经常想问题,他想的问题比思想家还多。可平时他又很单纯:他是一段木头……
田小兰说:想问题想多了,想通了,人就会变得单纯的。你有这样的朋友,值得庆幸。
喜儿说:我们是老同学,老朋友。中午才通过电话。他是眉山人,春节回来呆了几天,昨天才返回蓉城。我不能跟他比的。他是优秀的知识分子,而我是个大俗人。
田小兰说:生活中毕竟还是俗人多。你也挺好的。你是活雷锋,说明你同样优秀。
喜儿笑道:你别夸我。你夸我我会脸红的。我这人什么都经得住,就是经不住夸。
田小兰也笑道:脸红好啊,脸红表明你心不黑。
喜儿说:有时候也想黑一下。对待坏人有时候不能不黑。
田小兰笑道:就像秋风扫落叶那样?
喜儿说:你对雷锋同志比我更熟悉嘛。
田小兰说:向你学习吧。
喜儿笑道:你向我学习,这幢楼上岂不是有了两个活雷锋?
田小兰说:有你带头,大家都会变成活雷锋。
二人说着活雷锋,炉子上煎的药已沸腾开来。田小兰转身朝厨房跑。喜儿瞧着她的背影,心里却想:一个活雷锋瞧着另一个活雷锋。
喜儿很快乐。这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喜儿十分快乐。
田小兰端着煎好的中药回客厅时,快乐的喜儿却要离开。他不便久留的。田小兰在他家逗留了十分钟,而他在她这儿至少已呆了十五分钟。男同志在女同志家里不便久留的,于是他告辞。田小兰说:
回去有什么事吗?
喜儿摇着头说:也没什么事儿。
田小兰说:那就再坐一会儿吧。我也没事儿。
两个没事的人,坐到一起就有事了。田小兰用一根筷子搅汤药,喜儿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削苹果。喜儿削下的苹果皮薄一块厚一块,田小兰说:把刀给我,我来替你削。
田小兰从喜儿手中拿去了苹果和刀,喜儿则从田小兰手上接过筷子,于是你为我削苹果,我为你搅汤药。一时很安静。喜儿的目光除了落在碗里,也落在田小兰纤细好看的手指上。她旋转手中的红苹果,削下的果皮连成串。削完了她抬起头,看见喜儿正认真搅着碗里的药。她微微一怔。有个深埋在心底的场景好像呼之欲出……
喜儿说:药可以吃了。
田小兰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
二人分头吃着。或许中药和苹果一样香甜。
田小兰喝完了中药,说:但愿药到病除。
喜儿说:失眠也不是病……
田小兰说:我接连三个晚上失眠,比生病还痛苦。我自己就是医生,可我拿它毫无办法。
喜儿笑道:原来你就是医生。我还以为你把我当成了医生。
田小兰也笑了,她望着喜儿说:我中午上来敲你的门,是想让你唱歌的声音小一点。昨天中午你唱了两个钟头,我一直躺在床上听。
喜儿忍不住哈哈大笑。喜儿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不唱了,中午坚决不唱。
田小兰也笑道:你唱歌挺好听的,如果你唱得难听一些,说不定我就睡着了。
喜儿说:接受批评。唱得好听我也不唱了。
田小兰说:你唱样板戏确实好听。我这儿有卡拉OK,你想唱就下来唱吧。我也喜欢样板戏,买了一套珍藏版的光碟。当年在部队我还演过阿庆嫂呢。
喜儿说:当年在学校我演过李勇奇。不过我也能唱《沙家浜》里的郭建光和刁德一。你唱阿庆嫂,我唱刁德一,咱们这就试试吧。
田小兰说:不会影响别人睡觉吧?
喜儿说:还不到九点钟,谁就睡觉了?别把音量放得太大就行。
田小兰说:那好吧,唱!我把窗子都关上,咱俩配着好好唱一回。
于是将门窗紧闭,打开音响,喜儿和田小兰站到了电视机前。一身笔挺的喜儿和一身春装的田小兰,各自拿一只黑色的扬声器,清嗓子,试歌喉,彼此相视一笑。他们站得很近的,看上去像是舞台表演,既是演员又充当观众。他们开始唱了,唱《沙家浜》里的百年经典《智斗》。
喜儿唱:这个女人不寻常……
田小兰唱: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
喜儿唱:我倒要旁敲侧击将她访。
田小兰唱:我必须察言观色将他防。
喜儿边唱边做动作,绕着田小兰转圈子,目光幽暗,诡计多端。田小兰沉着应对,冷眼打量他。两个活雷锋眨眼的工夫变成了死对头。
喜儿唱:适才听得司令讲,阿庆嫂真是不寻常。我佩服你沉着机智有胆量,胆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枪。若无有抗日救国的好思想,焉能够舍己救人不慌张。
田小兰唱:参谋长休要谬夸奖,舍己救人不敢当。开茶馆,盼兴旺,江湖义气第一桩,司令常来又常往,我有心背靠大树好乘凉。也是司令洪福广,方能遇难又呈祥。
喜儿唱:新四军久在沙家浜,这棵大树有阴凉。你与他们常来往,想必是安排照应更周详。
田小兰唱: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说什么周详不周详。
田小兰唱完了最后一句,赶紧替喜儿的茶杯续水。滚烫的茶,不会人一走茶就凉的。喜儿喝茶她吃药,彼此又是相视一笑。从中午到晚上,他们笑过好几回了,相逢开口笑,过后还思喜儿意犹未尽,又唱起了郭建光: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全凭着劳动人民一双手,画出了锦绣江南鱼米乡……田小兰笑吟吟地望着他。她去了一趟厨房,回来时却成了沙奶奶,郭建光要给她提意见。这喜儿一只手摸着后脑,念台词:提意见……
喜儿唱:那一天同志们把话拉,在一起议论您沙妈妈,七嘴八舌不停口,一个个伸出拇指把您夸。您待(俺)同志亲如一家,精心调理真不差,缝补浆洗不停手,一日三餐有鱼虾。同志们说似这样长期来住下,只怕是,心也宽,体也胖,路也走不动,山也不能爬。怎能上战场把敌杀!待等同志们伤痊愈……
田小兰紧接着唱:伤痊愈也不能离开我家。要你们一曰三餐九碗饭,一觉睡到日西斜。滋养得,体壮膀又扎,一个个像座黑铁塔。到那时……
喜儿接唱,一面做了个刚劲有力的动作:到那时身强力壮跨战马,驰骋江南把敌杀。消灭汉奸清匪霸,打得那日本鬼子回老家。等到那云开日出,家家都把红旗挂,再来看望你这革命的老妈妈。
这末一句是要手搭手的,而此时的喜儿已非喜儿,他朝田小兰走过去:郭建光朝沙奶奶走过去。而田小兰亦不复是田小兰,她向喜儿伸出手:沙奶奶向郭指导员伸出手。四只手搭在一块儿了,互相凝望,喜儿用上了拖腔:你这革老妈妈。几个字仿佛唱了很久,倾注了一腔深情,时间凝固了。手上分明有一阵轻颤,两双手同时发出的轻颤。拖腔尚在继续,二人不便分开的。也分不开的。喜儿富有磁性的嗓音在田小兰的客厅回荡:再来看望你……
待喜儿一松手,田小兰又去了厨房,仿佛她在客厅呆不住了。手上的轻颤传至全身,眼角眼梢遮不住。她把煎好的中药倒进碗里时,汤药洒了一地……幸好喜儿没过来。喜儿迈开方步朝厨房走,没到门前却又转过身。他激动了。此时此刻,他从头到脚是个意犹未尽,很想再唱李勇奇:铁树开花枯树发芽……那田小兰端了大半碗中药出来。洒了一点,她对喜儿说。她走到喜儿跟前,端碗的那只手不听话,偏又抖开了。碗里的汤药荡来荡去的,像她的心在荡。喜儿赶紧伸手,要替她接过来。伸手的同时他听见自己的心枰评跳。
莫非今晚就要开花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