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逢初三上午来,转了一圈就下去了,应该说也叫刺探情况,瞧一瞧喜儿的单身处境。他走到阳台上,把他和蒋韵的爱情小屋指给喜儿看,有意显示生活质量,表明他的确跑得快:临走时又拍了拍喜儿的肩,拍出了喜儿的自卑感。此番蒋韵来,喜儿擦桌子拖地下的,又是泡茶又是端水果一幸好他昨天买了香蕉。他是满心希望蒋韵多坐一会儿的,而蒋韵体谅了这番用意,又怎么忍心令他失望?于是一直逗留到中午。主要是交谈,面对面的交谈。其间蒋韵也在几个房间转了转,包括卫生间。她瞧出了洗衣机里的破绽,掀开盖子,一股难闻的气味儿冒出来。喜儿窘得胖脸通红,而蒋韵摇了摇头,用责备的眼光看他一眼,看得他心里头啊,真像泄人了一缕春光。蒋韵像个体贴下属的领导,从这屋走到那屋,最后站在阳台上,朝一环路那边张望,一眼看见了竹林掩映的小屋,顿时有点窘,掉头瞧了北边。喜儿一旁笑着,帮她打岔道:这儿看得见新城哩,你看那是滨湖路,那是苏轼父子的三根图腾柱……
二人各自发了一回窘,又坐回沙发两边,接着往下谈。阳光很好的,正午的阳光,二月下旬的阳光,蒋韵背朝光线坐着,两条腿随意地放在茶几边上。她穿一条紫色皮裤子,上衣却是布料,带点青色,配一件灰色的保暖内衣。蒋韵的这种穿法,主题仍然在腿和臀上,走动时韵味儿十足,坐下来,两腿平放或交叉,静态中蕴含了动感。喜儿一脸谦恭地同她说着话,却不禁要想:昨天前天的两条白色的腿,今天变成了紫色的腿……她起身走动,他是要不失时机地瞅一瞅的。这瞅和想都没关系,喜儿还是那个喜儿,值得信赖的喜儿,老实巴交的喜儿,像山里来的农民。
蒋韵问喜儿,想找个什么样的女人,喜儿支支吾吾地说到赵雅芝。蒋韵笑了笑,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有风情。这喜儿单爱赵雅芝,有时也挂在嘴边上,但私下里认真挑明了他的理想,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换了别人他不会讲的。蒋韵上楼来关心他,他便同她推心置腹一一令人愉快的推心置腹。那天在三苏祠有了一回,今天在他家里再来一回。其实赵雅芝已显得陈旧而遥远了,他心里另有偶像。他支支吾吾地说出赵雅芝,同时想到了另一个名字,另一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一个人……
蒋韵说:你这体重要减一减,下决心减它个十公斤吧。喜儿说:好吧,你说十公斤就十公斤,两个月之后你来验收,少一两我请你吃一顿饭……
蒋韵笑道:别请我吃饭,一吃你又得往上长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喜儿说:那我请你喝茶。
蒋韵点头道:喝减肥茶。环湖东路有一家卖减肥茶的。
效果不错。
喜儿笑道:我喝减肥茶,你喝什么呢?你这标准身材不用减肥,一减就减成模特儿了。
蒋韵说:另外你这屋子……
喜儿说:这个简单,你尽管放心吧。我也不请钟点工,自己动手收拾。下次你再来,保证这儿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蒋韵说:衣服你能洗干净吗?
喜儿笑道:洗不干净咋办?你不至于要帮我洗吧?
蒋韵说:小事儿一桩。家里的衣服都是我洗的。赵渔说过一句话,要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生活才能有滋有味。
喜儿打趣道:你说起赵渔讲过的话,像背诵毛主席语录似的。
蒋韵面上一红,说时候不早了,下楼一块儿吃饭吧,她请客。喜儿说这怎么行,到了他的地盘上,岂可让她掏钱?喜儿不缺钱的,只缺个称心如意的女人,既要解风情,又能把衣服洗干净。
喜儿说这话时,蒋韵已抬腿出门。喜儿跟在她身后,瞅着她的紫色皮裤子,不禁想:这一位就是既能解风情又能把衣服洗干净的……蒋韵回头对他说:喜儿,以你的条件,找个称心如意的并不难,只要你记住了我刚才对你讲的两点。
喜儿说:我记得牢牢的,就像你记赵渔的话。
蒋韵瞪他一眼,不复言语,只低了头走路。喜儿是言者无心,而她是听者有意,想到一边去了。她低了头下楼,对擦肩而过的几个住户浑无知觉,这些人却把她看得分明……有个男人还从家里探出头来。喜儿乐呵呵的,逢人便打招呼,拍拍这人的肩膀,接过那人的香烟。到街上喜儿选了一家餐馆,蒋韵给尹治平打电话,尹治平却没空,说是有应酬。蒋韵皱了眉,喜儿忙说:尹治平是领导,领导应酬多,不像我,逢年过节像个没人管的孤儿。蒋韵不作声,喜儿又说:赵渔离开眉山时给我打了电话,我叫他元宵节再回来一次,咱们几个再聚一聚。
蒋韵说:他答应了吗?
喜儿说:答应了。即使商女没时间,他也回来。
蒋韵笑道:他两口子形影不离的,怎么可以分开?
喜儿说:都老夫老妻了,分开一次又何妨?小别胜新婚嘛。蒋韵说:我倒希望商女能回来。我挺喜欢她的。
喜儿说:看得出来,商女也喜欢你。你们两个像亲姐妹。蒋韵说:是么?商女那么漂亮……
喜儿说:你也漂亮嘛,这眉山城能找出几个蒋韵?
喜儿把话题扯到赵渔和商女身上,蒋韵不复皱眉头。二人吃饭,点了蒸菜和烧菜,都是现成的。喜儿说他想喝点酒,蒋韵说:别喝多了。喜儿照她的话做,只喝了一两杞酒,若以心情论,今天可以喝上半斤酒的。单独同蒋韵吃饭,一生能有几回?喝它个一醉方休才好呢。但蒋韵怎么说,喜儿就怎么做。如果蒋韵叫他别喝酒,他肯定滴酒不沾……
喜儿在五楼停下来喘口气,脑子里转着蒋韵。蒋韵昨天来看他,穿一条紫色皮裤子……可是晚上蒋韵却没同他一起喝茶,一一说好了由蒋韵约个女友出来的,并不挑明,只是坐坐。蒋韵没跟他联系,并且把手机关了,他打了几次都打不通,于是想到李逢。他不怨蒋韵,只恨李逢一这小子真他妈的鬼计多端,多半是使出了什么新招,把蒋韵给缠上了。
他们毕竟是情人,喜儿想,颠鸾倒凤多少次了,哪能说断就断。喜儿意识到问题的复杂性:凭他一人之力,凭他讲几句人骨头,未必把他们拆得开。他们还会走到一起的,或许还会走进那小屋,使用那张铜床……几天前的那场恶战。喜儿吃力地笑了笑。记忆忽然变得如此清晰,他仿佛听到了风声雨声连同。
的叫声……
然而阳光是洒在楼道上的,阳光下的好心情……喜儿哪有工夫生闲气。他诚然听到了蒋韵的叫声,却不妨孤立地看待这个问题。换句话说,蒋韵的叫声并不掺和李逢。喜儿听到了蒋韵的叫声,仅此而已。记忆是有着选择功能的,此刻的喜儿就动用了这种功能。如果非要说蒋韵的叫声中掺入了什么,那就不如说:叫声中掺入了她的紫色背影……
喜儿再度发笑,这回笑得轻松了。他回家洗衣服,一面唱歌,浑厚的嗓音震动屋宇。懒散的时候他悄无声息,一旦投入劳作,他总是放声歌唱。昨天他收拾房间,擦玻璃,拖地板,整整唱了两个钟头,今天动手洗衣服,他又唱开了。唱流行歌曲不过瘾,他唱样板戏,唱《智取威虎山》中的李勇奇:亲人哪,我不该,青红不分皂白不辨……
这时有人按门铃。
喜儿朝门口走去,他接着唱:我不该将亲人当仇敌,羞愧难喜儿开了门。言字后面有拖腔,喜儿正唱到兴头上,停下来未免扫兴。他拖得悠悠扬扬,脸上犹自表着情,整齐白净的牙齿一开一合。
一个穿灰色套装的女人笑吟吟地望着他。
等他拖完了,这女人才说:《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的唱段,你唱得真不错。
喜儿笑道:知音,知音。请问你是找我的吗?
女人说:我敲你的门,自然是找你了。
喜儿做了个请的动作,那女人略一迟疑,踏进了喜儿的房间,不无好奇地左右看了看。
女人姓田,叫田什么喜儿就不知道了。他们是邻居。姓田的女人住六楼,正好在喜儿的下面。平时没啥往来,街上见了面也不一定打招呼。这女人是这栋楼中的一位比较特殊的住户。
女人正待开口,卫生间里的半自动洗衣机停了。喜儿说:稍等一下,几秒钟……他朝卫生间跑去,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扭了一转洗衣机的旋钮,又跑回来,站在女人跟前。
我正在实施减肥计划,喜儿对这个姓田的女人说。两个月之内减十公斤……
女人笑道:你这计划有一定难度。能完成吗?
喜儿说:能,一定能!他模仿电视广告,姓田的女人大概看出来了,微微一笑。这男人挺逗的,她也许会想。她再次打量喜儿的房间,对这儿的干净明亮似乎有好感,笑过之后又微微点头。
喜儿说:我要减肥,必须勤快……
女人说:我看你平时满勤快的,有时候天不亮就出门了。
喜儿说:革命工作嘛,说走就走的。我出门太早,惊动你了吗?
女人说:那倒没有,你早晨出门脚步很轻的。我这一向睡眠不太好,醒得早……
喜儿说:我和你刚好相反,我是睡眠好过了头。
女人说:失眠的滋味不好受……
喜儿说:肯定不好受。我有个朋友失眠,每天服安定……你请坐吧。我替你倒杯水,这儿有香蕉。咱们是邻居,楼上楼下的,鸡犬之声相闻,不应该老死不相往来。
女人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
喜儿亦笑:那就请坐。这香蕉挺新鲜的,请尝一只。
女人说:不客气。她接过喜儿递给她的香蕉,客气地吃起来。她和喜儿一样生了一口好牙。模样也过得去。年龄当。
十岁左右。灰色套装使她显得有几分矜持,可一旦启齿说话和微笑,矜持就变成了随和。如果她一味矜持,喜儿也不会请她坐,更不会替她剥香蕉。
喜儿是吃软不吃硬的。他也剥了一只香蕉。
喜儿说: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的,尽管开口。
女人说:我有事需要你帮忙的话,一定开口。只是我近来失眠……
喜儿笑着打断她:你最好别吃安定,听听音乐吧,要不就望着屋顶数数。
喜儿想:她大概以为我是医生。
女人说:我听过音乐也数过数,不管用的。失眠特别难受,所以我每天……
喜儿再次打断她:那你吃几副中药试试吧,别每天服安定。我那个失眠的朋友,最近吃了中药,效果好像不错。你想试试的话,我替你问一问他找的是哪位医生。要不就借用一下他的药方,我给你送过来。
女人笑道:谢谢,我可以试试。你真是热心肠,怪不得人家夸你是活雷锋。
喜儿说:活雷锋不敢当。大家住进一栋楼,也算是一种缘分。彼此帮一点忙,做几件小事情,不过是举手之劳,图个气氛。他们这么称呼我,我是不做也得做了。想不到你也知道。
女人说:我早就知道了,有一次你替五楼的林大姐扛大米……我平时跟你们接触少,但也不是独往独来。我这人其实很好相处。再说我有时不住这边。
喜儿说:是啊,有时十天半月看不到你。
女人叹了口气,心里似乎还有话,却不便讲的。她起身告辞。打扰了,她说。喜儿送她到门口,说下午就去找那个失眠的朋友。女人转过身,再次致谢。我叫田小兰,她说。她向喜儿伸出手。喜儿握住她的手,觉得她的掌心滋润。
我姓王,喜儿说。你就叫我喜儿吧,别人都叫我喜儿。
我暂且叫你王大哥吧,田小兰说。等以后熟悉了,再叫你喜儿。
喜儿说:我觉得我们已经很熟悉了。再见,田小兰。
田小兰说:再见,喜儿。
二人同时在手上用力,然后分开了。
喜儿关上房门,回到卫生间。半自动洗衣机又停了,他刚才扭的时间是十分钟。也就是说,这个叫田小兰的女人在他的客厅呆了十分钟。她吃了一根香蕉。她说她近来老失眠……喜儿独自笑了。她错把他当成医生,请他帮助她克服失眠症。有趣的是,她真的会得到他的帮助。她满意地离开了。她叫他喜儿……
喜儿在一个红色的塑料盆中清衣服,发现自己越清越快乐。他继续唱李勇奇:三十年做牛马天曰不变,抚着这条条伤痕处处疮疤,我强压怒火挣扎在无底深渊……只说是苦岁月无边无岸,谁料想铁树开花枯树发芽,尽在今天……
喜儿唱得情真意切,眼泪几乎涌人了眼眶,三年来的苦曰子啊,强压欲火的挣扎,如今铁树开花枯树发芽,喜儿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喜儿甩开膀子清衣服,清完了衣服就给赵渔打电话,骂了几句李逢。赵渔以为他正在生气,其实他已经生过气了。昨天晚上他生气,躺到双人床上浮想了许多,主要是围绕蒋韵,闪动着一些不太雅观的画面。平心而论,他并不愿意想,可是他忍不住,似乎躺到床上就身不由己了:他一面想一面辗转反侧。想得累了,渐入梦境,看见穿着紫色皮裤子的蒋韵正在上楼,抬。
他微笑……这个意外的画面使他整夜睡得香甜。天没亮他被闹钟弹起,睡眼惺忪地爬上屋顶,心情和夜,空一样晴朗。他挥舞一双大拳头,并未对准李逢:暂且不管这跑得快,以后有机会再收拾他……
赵渔在电话上说:双管齐下。这原本是一句询问,喜儿却当成了鼓励。双管齐下……他放下电话又一再重复,掂量着它的分量,感到自己浑身是劲。他端起满满的一盆衣服往楼顶上走,心想:她该不会在上面吧?阳光灿烂的好日子,或许他会心想事成。通向楼顶的小门敞开着,他不禁有一点紧张……然而上面空无一人。阳光和晾衣竿,此外就是楼顶的边缘。一环路那边的那个农家小院倒是清晰可见。喜儿晾衣服,一件接一件的,笨重的被套和床单,在他粗壮的手中显得轻飘飘。田小兰这样的女人,若是到他手上,不费力也能抛向天空……即便是蒋韵的个头,他举她过头顶,举个三五分钟谅非难事。他比不过项羽力能扛鼎,但扛个女人不过是小菜一碟。
喜儿把内裤套上晾衣架,又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没气味。那就晾干了凑合着穿吧,反正也没人看见。这七楼顶上空荡荡的没个人影。
却有一条内裤,粉红色的内裤,挂在另一根晾衣竿上,像一面粉红色的旗帜在风中招展。喜儿一直没发现,及至留意到这条内裤,才看见了那条内裤。喜儿的意念集中了,从一条内裤到另一条内裤。讲得更直观一点,是从蓝色到粉红色。两条内裤都挂在晾衣竿上,都在风中招展。
喜儿心想:谁的内裤呢?
不只是内裤,晾衣竿上还挂了几件衣裳,全是女式的。这似乎意味着,内裤的主人是一位单身女人,正如他是个单身男人。如果他由内裤而想到田小兰,那是一件合乎情理的事。田小兰有老公的,但喜儿从未见过她的老公。田小兰有老公却几乎等于没老公:有老公的女人不应该独自守一套大房子。
喜儿由表及里地想问题,并且有点鸣不平:田小兰为什么要这样过日子?谁在生活中钳制她?孤枕难眠,喜儿想到了这个词。怪不得她要上门请教……
喜儿晾完了自己的衣服,然后朝那条内裤走过去,太阳把它的粉红色照得格外耀眼。它已晾得半干了。估计是上午晾的。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污渍。女同志就是不一样,喜儿想。女同志洗衣服洗得干净,不留一点污渍。下次蒋韵来,就让她搭个手吧。蒋韵说过要帮她洗衣服的。两人一块儿洗,甭提有多甜……喜儿瞧着红内裤,很想伸手摸一把,却又忍住了。可以乱想不能乱摸的。四下无人,还是不能乱摸。要摸就公开摸,堂堂正正的摸,不可以偷偷摸摸……
喜儿吹起了口哨,下楼了。待太阳落山时再上来收衣服,那时就能见分晓:究竟是谁的红内裤。
田小兰,喜儿想,多半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