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佳说:临水的桃树多了,何以单单两株开花?
孙健君说:这就奇了,得请教果农。
停了停,孙健君又说:桃花单看的效果更好。
尤佳说:这跟看人是一个道理,人一多,眼睛就累了。
孙健君想说:可我刚才看你,一点都不觉得累。
想想而已,他不会说的,正如他不会重复那句古诗。重复就无聊了:对不同的女人重复相同的诗句。重复就不是孙健君了。除非是当年的孙健君。当年的孙健君不怕重复,对商女讲过的话,又对小姚讲,对那位女副总讲。……惭愧啊,眼下的孙健君陷入往事,真有点不堪回首。他没接尤佳的话,尤佳就仰头看花。看来看去的觉得无趣,便说走吧,潘婷一个人呆在楼顶上呢。
两人往回走,走出几步,孙健君回头看那两株奇怪的桃花。应该叫潘婷过来看的,打她的手机叫她过来。但孙健君没开口。尤佳发现了桃花,没打电话,表明她不想打电话。可能她忘了。忘了也说明问题,总之她不想打。她独自面对桃花流水,不想给任何人打电话。
孙健君走在尤佳身边,觉得自己变得小心翼翼。情人节那一天,他们几个钟头在一起,也有一种小心翼翼,却是另孙健君所料不差,尤佳的确不想打电话。整个下午,她隐隐约约烦一样东西,后来发现烦的是电话。她下楼上厕所,从厕所出来继续往前走,看见一条水沟和两株桃花。她走到花下想到了电话,上午的电话。她打给潘婷,潘婷的座机占线:打给孙健君,同样占线。打了几次都打不进,过了半个钟头,却两边都能打进了。这么快就勾搭上啦?她当时想,瞅着手上的电话出神。他和她勾搭的工具正好是电话。
勾搭……下午尤佳就不再使用这个词。过分了。她是温和的女人,向来不过分,当时想到勾搭,大抵是一种条件反射。也许勾搭描述了真实,却跟她的性情不符。后来她躺在山坡上,听任他们说悄悄话。她并未在心里说:又在勾搭啦。
太阳下山后,林子里转暗了。尤佳走在孙健君身边,目光并不比天光更暗。她嘴里含了一片叶子,侧影既平静又透出了少许忧伤。过日子倒是最佳人选,孙健君想。不知当初她那个老公是怎么回事……孙健君无意深想,也无意对尤佳说点什么。让她沉静好了,让她忧伤好了。有沉静作底色,忧伤庶几无大碍。
回到农家庭院,尤佳上了屋顶平台,那店主模样的农民拉孙健君参观他的客店。二楼全是客房,还算干净,洗澡间是共用的,起夜须到楼下,进他们自家用的毛坑,店主管它叫卫生间,贴了瓷砖的。这中年男人嬉笑着对孙健君耳语:老板好福气哩……何不住上一夜?
孙健君说:今天不行,改天吧。你这儿不错,有个屋顶平台。
这男人说:绝对没人打搅。你瞧,窗帘都不用拉上,窗外不是星星就是月亮。过几天就不同喽,我这小店日日爆满,价格上浮百分之二十到五十……
孙健君转身下楼,男人追到他身边说:打折如何?一人只收十五块。孙健君摇头作答,这男人又嘻嘻笑:老板要回城里享福……孙健君瞪他一眼,男人便将话题一转,炫耀起他老婆喂的土鸡,山里收的干笋,保鲜脐橙。孙健君只得答应他,待会儿买点东西带走。
孙健君走上屋顶,问潘婷和尤佳想不想吃土鸡、干笋、脐橙。尤佳说:真是土鸡的话,买两只也行。潘妇说,她要一箱脐橙。
三个人继续喝茶,看暮色一点点地围上来。乡间的暮色层次分明,夜的味道十足。空气中弥漫着油菜花香。据说这种花惹人亢奋,有精神病史的人容易发病,村里的正常人也举止轻狂……孙健君极目远望,看见了天边的几颗星星。身边的女人在交谈,显得很友好。
楼下的农妇嚷着鸡选好了,尤佳说:我下去看看,是不是真正的土鸡。
尤佳下去了。潘婷说:尤佳什么都懂。为人大方,心又细,体贴人……孙健君望着她,本想问一句尤佳当年的老公的,话到嘴边却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被她的俏脸挡了一下,被她的坐姿挡了一下。
她背靠夜色,侧身而坐,一条腿架上另一条腿。她穿的黄色灯芯绒裤子,孙健君几番感到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眼下也是,可它唤起了一种亲切感。孙健君把目光从她腿上挪开,放回她的俏脸。
楼顶上没开灯,有星月的光就够了。潘婷不复讲尤佳,她也瞧着孙健君。
楼下的鸡咯咯叫,孙健君站起身,对潘婷说:我下去看看。
潘婷说:你去吧。
那农妇已将两只土鸡过了秤,尤佳提了一只对孙健君说:这鸡肉紧,专吃饲料的鸡不是这样的。孙健君付了钱,尤佳争执也没用,那男人只收孙健君的钱。两只鸡都归尤佳,孙健君说,明天他要出远门,再说这种土鸡,他老婆的乡下多的是。尤佳含笑称谢。孙健君又提了一箱脐橙,一并放进汽车的后座箱。
尤佳说:茶就不喝了吧,我先上车了。
孙健君喊潘婷下来,自己却往上面走。潘婷款款而下,问孙健君上去干吗,孙健君说:我再喝一口茶。潘婷说:何不早说一声,我替你端下来嘛。孙健君笑了笑,抬头看她一眼。二人一上一下的,楼梯很窄,对错身子时,不约而同地停下来,望着对方,视线一时挪不开。二人本是说着话的,这时停了言语。头顶是一片星空,下面是院子的一个角落,神不知鬼不觉……孙健君说:你下去吧。他扶着潘婷的身子,二人错开了。潘婷在他身后叮嘱:小心点……
晚上九点他们返回蓉城,在一家路边小店吃了点宵夜,孙健君开车送她们回家。尤佳说:你先送潘婷吧。潘婷说:这怎么行,先送尤佳。其实她们的住处相隔不远,尤佳住学校,潘婷住学校所在的那个小区的一套高档公寓。孙健君笑道:你们谦虚,我这做司机的可就为难了。潘婷说:先去学校。尤佳启齿一笑,不争了。再争她们就不像好朋友了。
蓉城的夜晚流光溢彩,尤其是天府广场、蜀都大道那一段。车过美术馆,省展览馆,毛主席的巨型塑像仍然矗立在夜空中,向这座城市、并越过了这座城市,向更广阔的地域挥手致意。潘婷刚从上海回来,对这塑像又有所感受,她说:毛泽东毕竟是一位伟人。
孙健君说:那当然啦。
汽车穿过玉林小区,尤佳的学校便到了,她下车时,提了两只已开了膛、打整得干干净净的土鸡。她对潘婷说:明天过来一块儿吃吧。她没邀请孙健君,因为邀请也没用。
桑塔纳启动了,车上坐着潘婷和孙健君……尤佳径直走进学校,走向那座操场……
几分钟后,桑塔纳停在了潘婷的楼下,她和孙健君一样住四楼。孙健君昨夜来过,没上楼。今晚不能不上了:那箱重达二十公斤的脐橙。孙健君动手搬时,潘婷也不客气,重活当由男同志做,她可以袖手的。
潘婷走前面,边走边掏钥匙开门。上了三楼,回头瞧孙健君,后者却紧随她身后,面不红气不喘。潘婷不禁赞叹:真是一条汉子。
这汉子说:我做个搬运工,也是挣得来吃的。
那女人说:你做了搬运工,我就去做清洁工。
汉子说:需要搬运什么东西,你打声招呼就行了。
女人说:你要拖地板、擦玻璃什么的,尽管吩咐。
汉子说:咱们这叫互相帮助。
女人说:也叫互通有无,你有力气,但你未必把玻璃擦得透亮,把地板拖得照得见人影。
汉子说:那就一言为定了。
女人说:一言为定。
上楼,此刻也是喘着气,脸也红了。说到一言为定时,二人笑着伸出手,小指互相勾结,并且摇了两摇。潘婷进洗手间绞了热毛巾,让他擦额头上的汗。他接过毛巾,谦卑地微笑:谢谢夫人。您太客气了。
潘婷扑哧一笑,说:下次我到你家拖地板,你也给我一张热毛巾,咱俩就扯平了。
然后就坐到沙发上,一圈乳白色的沙发,配着房间的色调。
潘婷说:喝点儿什么?
孙健君说:一杯矿泉水。
潘婷问:冷的还是热的?
孙健君说:我身上发热,喝冷的爽快些。
潘婷递给他一杯冷水,他一饮而尽,用手抹着嘴巴说」夫人,请再来一杯。
潘婷再度扑哧一笑,盯了他一眼。她又走向墙角那架蓝色的饮水机。孙健君瞅着她的背影,忽然血往上涌。那条黄色的灯芯绒裤子,分明勾起了他的记忆:十年前他尾随商女,一次又一次踅进邻近蜀都大道的小巷。他起身朝潘婷走过去,不假思索,也似乎有点不由自主。潘婷正躬下身子放水,客厅的灯光照着她包得很好的灯芯绒裤。
孙健君站在她身后了,不说话,呼吸急促。她慢慢地直起身子,并未转过身去,却一样的心跳加快,裹在黑线衣中的胸脯潮水般地起伏……周遭太静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天地间只有他二人的呼吸声。孙健君从身后抱住她,她低了一会儿头,仿佛在思索。思索的结果却是仰起脸来,同他接吻。嘴唇移向嘴唇,准确无误。接吻也没有声音,看来都是行家。孙健君贴紧了她的后背。他不能抱得更紧了。
潘婷转身继续同孙健君接吻,那感觉殊难用笔墨形容。孙健君忙中抽空,瞥了一眼卧室的位置,然后朝它缓缓移去。从墙角移向卧室,按正常速度不会超过一分钟,可他们移了很久,可能有五分钟,也可能有十分钟。事后二人的记忆也对不上号,孙健君的记忆一如既往地膨胀……
客厅中央的大吊灯,照着这地上的两个人。这时候即使发生地震,他和她也未必能够察觉:只道是兴奋过度,脑子出了点问题。大吊灯掉下来,朝他们头顶砸去……然而发生地震的概率太小,远远赶不上电话。他们终于移到了卧室门口,电话响了。两个电话一齐响,客厅的电话和卧室的电话。潘婷犹豫了一下:接还是不接呢?孙健君放开了她的身子,意思是让她去接电话。潘婷迈出一步,却又再度犹豫:接客厅还是接卧室的?电话持续响着,两种不同的声音加到一块儿,响声大得不可思议,简直惊天动地。孙健君再是沉着,也有点心惊肉跳。同南子结婚几年了,干这种偷情的勾当毕竟是头一遭。给商女设圈套不能算的,那个另当别论……
潘障接了卧室的电话,她斜倚在床上,露出的表情是孙健君不大熟悉的。看来是她老公的电话,每天至少一次。千里之外的爱情,孙健君想。他离开卧室门口,在客厅走动,每隔一分钟看一次手表。潘婷接这个电话一共接了四分钟。
四分钟够长了,潘婷出来时,孙健君已经点上了一支香烟,并且想到了南子:他也该打个电话了。
潘停朝他走过来,站在他面前。两张脸依然靠得近,只。
伸手,接吻便可以从头开始,但各自的眼里少了一点东西,或者说多了一点东西这一多一少便形成了一股阻力:不算太大的一股阻力。一句话或是一个动作,冲破它都比较容易,然而孙健君说:
我走了。
潘婷点了点头。
潘婷执意要送孙健君下楼,说是他第一次来,第二次她就不送了。孙健君笑了笑:恭敬不如从命。从四楼下到二楼,他们不约而同地牵了手。在底楼的拐角处他们停下来接吻,吻过之后孙健君悄悄叹息:如果他们出了门就在楼道上接吻,庶几可以返回室内。可是在底楼接吻,总不至于又返身移上去吧?
孙健君快速走向他的汽车,启动引擎,打开车灯,向俏立在楼梯口的潘婷挥了挥手。
正月初六,喜儿一个人吃午饭。午饭也是早饭:他一直睡到十点半。早晨六点他醒过一次,闹钟设定的铃声将他弄醒的。他爬到楼顶上做操,四周黑糊糊,天上的星星一个个挤眉弄眼。他一面做运动一面打呵欠。万事开头难……他想。他弯腰,抬腿,挥出一记重拳,却仍然伴随着呵欠。开头难哪,他又想。脑子都有些迷糊了。苦苦撑了一会儿,他摇摇晃晃地下来,一头扑倒在床上,摆四肢……真舒服啊。重返梦乡之前他下定决心:最后一喜儿到街上吃的饭:二两面条,半碗青苣叶。换了平时,他至少吃三两面,牛肉面或是排骨面,外加一个煎蛋。艰苦奋斗的日子开始了。他一觉睡到晌午,然后开始了艰苦奋斗,同过去的喜儿一刀两断。牌瘾也得戒戒了,动不动就一屁股坐下去,坐到半夜三更,如何不添膘?喜儿要洗心革面了,权当自己是个苦役犯吧,不打牌,少吃饭,天不亮就朝屋顶爬……苦啊,确实苦,但是想想咱们的老前辈吧,想想红军当年二万五……
喜儿吃个半饱,又朝楼上走,边走边使劲抽了几口烟。饱吃冰糖饿吃烟,这烟瘾看来是要增大了。一天一包烟,甚至两天三包烟。幸亏蒋韵没叫他戒烟,不然他就惨啦。饭也吃不饱,烟也不许抽,还得加强运动,这日子跟旧社会有啥区别呢。
喜儿上了五楼,停下来喘口气。有个男人下楼来,递给他一支玉溪牌香烟,并且要他接上手中的烟屁股。两个男人各自吐出几口烟,友好地分开了。喜儿人缘好,这楼上的住户,男女老少都跟他投缘。男同志请他抽烟,女同志同他寒暄,有时从底楼走到七楼,要走上半个钟头。几乎每扇门都可以为他敞开的。哪家有个力气活,只要给他碰上了,没有不出手的。他是这楼上的活雷锋。婆婆大娘会冲着他的背景说:这娃儿懂事哩,只可惜……她们替他张罗对象,一个接一个的女人走进这栋楼,又一个接一个的离开。怎么都没有一点儿赵雅芝的影子?喜儿在心里嘀咕,却对她们赔笑脸,含糊其辞。妇人们于是猜测,喜儿八成是有个相好,只是尚处于保密阶段。
昨天上午蒋韵来了,登上喜儿住的七楼。一个上街买菜的妇人在楼梯上见到她,从头看到脚,忍不住问她找谁?蒋韵说出喜儿的名字,语气很随便,显然是老熟人了。妇人殷勤为她指点,走出几步又回身打量,蒋韵想必是察觉了,回过头来。妇人赶紧嘿嘿笑,往上一指说:喜儿在家的,你快上去吧。
蒋韵以前来过的,同尹治平一块儿来,没人注意她。此番单独来,情况就不同了。那妇人的目光看得她心里发毛:自己身上没情况了,就来刺探别人的情况,这些个女人哪。蒋韵边往上走边想。像蒋韵这样的女人,却是一望而知有情况:穿戴人时,体态妖娆,人也生得俏……她合该被人打量的,走到哪儿,打量的目光就跟到哪儿,仿佛她是生活中的明星。男人女人都留意她,想知道她衣服后面的故事,一如那些上了年纪的追星族,报纸娱乐版的老读者。这也难怪,他们的生活太贫乏了。他们其实可以想想办法的,不必如此贫乏。自己丰富起来,自己有了情况,就不会一味刺探别人的情况了。
蒋韵单独来,敲一个单身男人的门,于是构成了某种情况。其实她只是路过,想到喜儿就打了个电话。喜儿邀请她上楼坐坐,她不便推却的。再说她也关心喜儿,想了解一下喜儿的具体情况。登上七楼她累得喘气,门是开着的,却不见喜儿的人影。原来他正在忙碌:收拾客厅,收拾床,将一堆脏衣服塞进洗衣机。蒋韵进屋时,他正离开卫生间,手里拿了一块擦桌布。望着蒋韵他嘻嘻的笑。蒋韵也笑了:这个喜儿啊,怎么能这样过日子。简直不像家嘛,应该有个女人的……蒋韵没把这话说出口,只用表情传达了这层意思。如果她说出口了,就同李逢三天前说过的话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