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黑暗如何?说话容易做起来难。黑暗是抛不开的,爱意还走不到阳光下。别说阳光了,就连楼道上的声控灯都不行:灯一亮,贴墙而立的男女便冷场,一动不动就一动不动,再也没法进展。黑暗是个筹码,如何抛得开?突如其来的黑暗是个意外事件,分量够足了,却又发出声音,弄亮了声控灯。意外事件于是变成了幽默事件:黑暗竟然带来了光明。
赵渔说:不是要拧我的嘴吗,怎么又手下留情了?
赵燕说:手下留情,你想得倒美。
她拧了他一把,用力不小,拧得他哎哟一声,二人分开了。
赵渔说:再见,谢谢你的美餐。
赵燕说:你欠我一样东西,没忘吧?
赵渔回头笑道:一顿西餐。
赵渔走出这扇门,掏钥匙打开那扇门,声控灯就熄了。赵燕似乎在身后瞧着他。他随手关门时,她的门也关上了。两扇门同时关闭,楼道又亮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赵渔在家里嘀咕。我和她,属于不同的门。……他到阳台上弄哑铃,两只十斤重的哑铃,中间的横杠已被他的手掌磨得十分光滑。他平举了几分钟,一点不费力。他可以换两只更重的,却舍不得这一对。从眉山带过来的东西,除了书,就是这对哑铃。相伴十余年了,就像他和商女。
弄哑铃弄出微汗,赵渔进卫生间冲冷水澡,冲完澡用毛巾使劲擦身子,擦得身子发烫,然后披了睡衣上床。十一点,商女早该回来了,估计有人拉庄。孙庆海。那人的普通话怪诱人的,嗓音浑厚,字正腔圆。恰到好处的卷舌音……
赵渔上床躺下,以为自己会想点儿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想。他倾听楼道。如果有女鞋上楼,那就多半是商女了。有时他会把商女和赵燕的足音搞混:他开门迎接自己的老婆,迎来的却是赵燕的嘲笑。今天不会搞混的,赵燕在家里,在她自己的床上。
赵渔没能听到商女的足音,商女回家时,他已睡着了。商女蹑手蹑脚的进屋,望一眼墙上的钟,吐了吐舌头。十一点半了,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洗漱时,镜子里的脸也红得有些意外。不错,今晚打麻将她格外开心,她赢了表哥的钱,法郎、美元、英镑,而表哥丝毫不在意,始终笑呵呵的,放炮给她还恭喜她。离家出门时,父亲指着他们兄妹和孙庆海说:你们三个人啊,从小就一块儿玩,过家家。有一次庆海和商力打架,商女拉不开,急得大哭……庆海啊,这些事儿你还记得吗?孙庆海说:打架还记得,商女一哭,我们就和解啦。过家家的事儿忘了,舅父您告诉我,谁跟谁过家家?父亲笑着说:还能跟谁,你跟商女嘛。
商女听了这句话,当时脸就红了,扭头瞧了别处。下楼时,楼道上的灯偏又坏了,父亲要拿手电筒,孙庆海说:不用手电筒,我牵着商女的手,回味一下当年。父亲站在门口微笑,黑暗中的商女越发红了脸。从明处乍一走到暗处,漆黑一团,孙庆海不单牵她的手,还揽了她的腰。商力到底是男子汉,咚咚咚就下去了。这二人一步一个台阶的走,肩靠肩的。二楼有灯光,孙庆海可以松手了,却附到她耳边悄声说:咱俩过家家……
商女躺到床上,把灯关了。赵渔翻身,嘴里说着什么。这人说梦话哩。商女想。只不知他跟谁说话。也许跟谁过家家……她想着身边的老公,思绪却从老公跳到孙庆海。这个孙庆海,她没法不想他。见面时一齐叫出对方的名字,她跑到门口握他的手,他却给她一个法式拥抱,用左脸挨她的左脸,用右脸挨她的右脸。除了孙健君和赵渔,没人挨过她的脸,所以一挨就红了。这孙庆海是她的远房表亲,只因当年两家人住得近,常有往来,便显得比一般的亲戚更亲近些。这个走南闯北的男人,画过画,打过工,做过大生意,又远渡重洋拿了美国大学的学位,入了法国国籍。什么样的世面他没见过啊,却待人谦和,有礼貌:见人一份礼物,给她一套法国化妆品,给赵高一艘微形航母,给赵渔、商力一人一根领带,给她父母的礼物更多……
黑暗中的商女大睁着眼睛,孙庆海的面容仿佛就在屋顶上。刚才他开车送她到家门口,她下车时,他又伸过脑袋挨了挨她的脸颊。真叫人难为情哩,可她的脸却挪不开……老曹出来开门,狐疑地瞧着轿车上的男人,商女说:我表哥孙庆海……孙庆海冲老曹点头,给她一个微笑,然后启动了他那辆雪白的车。
商女侧过身子,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了,黑夜里的一双亮眼,扑闪着不为人知的心思……
巴国布衣是位于人民南路的一座大型餐馆,九十年代中期开张,生意一年比一年红火。国内的几座大城市,像北京、上海、重庆,都有了分店,前景看好。巴国布衣的老板是重庆人,跟孙健君是朋友。孙健君做书生意时,常去巴国布衣吃饭。回报社上班后,更兼生活中有了南子,请客吃饭的事渐渐少了,一般应酬他拒绝参与。今天潘婷在巴国布衣请他吃饭,他很高兴。冬季的一束鲜花,换来了春天的一顿午餐。昨晚在绿岛喝茶,他的注意力始终在潘婷身上,从坐姿到谈吐。尤佳被忽略了。这显得不公平。但这种事没法讲公平。这种事都讲了公平,人类的生活势必变得无趣。他认识尤佳在先,结识潘婷在后,先来后到之类,别处尽可以讲,此处却是讲不通。至少在孙健君身上讲不通。孙健君凡事都讲道理,单单这种事例外,他只凭直觉,凭感应。谁讲道理?最讲道理的赵渔都不讲道理,将他心爱的女人讨去做老婆,一做就是十年。
孙健君驾车朝人民南路驶去,今天运气不错,中午没堵车。巴国布衣外面已停了许多车。各种颜色的车,阳光下闪闪发亮。好天气,孙健君想。这时他才注意到头顶的太阳,春天的太阳。对他来说,春天从昨天早晨就开始了,二十四小时春意荡漾。梦中他又做了一回新郎,新娘竟然是沙郎斯通。他同这位金发美女共入洞房。一梦醒来,他在床上打哈哈。他接了南子的一个电话,然后就是潘婷的电话。前一个电话三言两语,后一个电话打了四十分钟。其实也没说什么,东一句西一句的,聊一会儿学校,聊一会儿报社,转眼就过了四十分钟。如果中午不聚到一块儿吃饭,他们或许还会聊。显然是昨夜意犹未尽。意犹未尽很好,孙健君放下电话的时候想,生活中的意犹未尽越多越好。社科院应当设一个课题组,专门研究意犹未尽……
孙健君换了一件紫色衬衣,系一根蓝色领带。电话又响了,尤佳的电话。尤佳开玩笑说:打了几次都打不进来,跟谁聊得这么起劲啊?孙健君说:一个朋友。尤佳追问:不会是男朋友吧?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尤佳说:她已同潘婷通了电话,她们先去巴国布衣,恭候他大驾光临。说完就挂了,也是三言两语。
孙健君走进餐馆,一个年轻的副总迎上来,同他寒暄。侍者带他上楼,进了一个小巧的房间。墙上有圆明园画家的抽象画,孙健君早已熟悉的。潘婷穿着黑线衣和黄色灯芯绒裤,唇?
了口红。尤佳则是素打扮,她穿什么,孙健君没在意。他在意她的神态,淡淡的,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她的沉静一目了然。干吗要沉静呢?孙健君不及细想,潘婷已占据他的目光。潘婷的喜悦一目了然。她唤来侍者点菜,唇红齿白。她问孙健君喜欢吃什么。笑意在她眼里,在她的唇齿之间。这女人的笑容不在商女之下,孙健君想。想想李艳秋吧,艳丽可人,秋波婉转。昨天她的坐姿像商女,今天她的笑容不让商女,孙健君一念及此,不禁喜上心头,哪有心思留意别的。他和尤佳一人点了两道菜,侍者退下。
吃什么是不重要的,说什么重要。说什么也不重要,心情重要。而心情在顾盼之间,不一定非用言词来表达。言词涉及的都是琐事,鸡毛蒜皮,却处处隐藏着好情绪。关于天气,也能说上一阵的。情人节的黑风黑雨,春节又碰上阴雨天,不单成都是阴雨天,上海也是阴雨天,香港也是阴雨天一春节期间,潘婷和她的老公飞了一趟香港,在香港过的除夕夜。
潘婷说到情人节,孙健君朝尤佳脸上看一眼。这一眼是讲礼貌,男同志对女同志的礼貌,可尤佳并不回看他,好像她拒绝礼貌。情人节她同孙健君在一起,喝茶、吃饭,饭后去了她的这件事好像被抹掉了,不像发生在十来天前,倒像发生在十年前。她听着潘捧说话,不时也插上一句;她也朝孙健君看,却是一晃而过:好像此刻的孙健君不值得细看,只配一晃而过。她沉静地坐着,不慌不忙地吃菜,喝酒,对侍者的殷勤服务报以微笑……孙健君忽然意识到,沉静是她的一种武器,她正用它自卫呢。
意犹未尽……孙健君想,一面望着潘停说话的嘴,望着她的牙齿和舌头。尤佳也望着潘婷。不望潘婷的时候,她就看墙上的抽象画。她有了两个点,目光在两点之间呈直线运动,仿佛这样一来,她就置身于安全地带。孙健君讲笑话,川北农村的笑话,试图吸引她的视线,可她还是一晃而过,移向了抽象画,好像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多停一秒钟,就会受惊似的。
情人节可不是这样,那天晚上下起了小雨,府南河烟雨蒙蒙。他们踌踏着:要不要在雨中散步。后来穿过学校的操场,他揽了她的腰,以便同她共用一把雨伞。尽管穿着冬装,可她感觉到自己腰肢柔软。进屋开空调,脱外套,亮出身线走动,看似不经意,却是藏着秘密……
孙健君停止讲笑话,举杯同两个女人碰杯。二位节日快乐,他说。潘停说:你也快乐。两个快乐的人互祝快乐,尤佳笑着点头,表明她同样快乐。阳光灿烂的日子,她没理由不快乐。的确没理由。干吗不快乐呢?快乐是个好东西,像这杯中的酒……她干了酒,叫侍者斟上。潘婷也干了,孙健君也干了。三个人一同干杯,其乐融融。侍者受了感染,斜酒的动作既快又准,富于节奏。
潘婷说:过几天我们去龙泉释看桃花。
孙健君说:何必过几天?今天也可以去嘛,今天的阳光多好。
潘婷说:今天去,恐怕桃花还没开哩。三月桃花……
孙健君说:等桃花盛开了,龙泉驿巳是人山人海,花下摆满了麻将桌,如何观赏?再说这两天的太阳一晒,油菜花也开了,开车去过,一路清香。桃花虽然未开,估计巳有花蕾。欣赏花蕾,想必别有滋味。
潘婷扭头对尤佳说:作家的眼光,就是跟你我不同。
尤佳说:他的话也有道理,过几天人就多了。
孙健君说:过几天你们也开学了。
潘婷说:那好吧,今天去。几个钟头足够了,回来仍在这儿吃晚饭,仍由我做东。
尤佳说:晚饭我来做东吧,怎可让你一人破费。
孙健君说:二位都不必破费,咱们吃野餐岂不更佳?桃树下铺它一块塑料布……
尤佳说:如果是八十年代的话,还要提一部收录机,放几支邓丽君。
孙健君说:最棒的是那种四个喇叭的收录机,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边走边放,一定会吸引姑娘们的目光。
尤佳笑道:你一定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孙健君仰面一笑。八十年代……多令人神往!可惜时光不能倒流。时光若能倒流,他断不会再犯错误,让商女从他的生活中溜走。可爱的青春啊,充满谬误的青春,自以为是的青春……
孙健君在心里感叹着青春,尤佳再次举起杯子。他寻她的视线,她的目光却落到酒杯上。继而往上一跳,跳上了抽象画。她说干杯时,孙健君觉得她是在同画上的一个影子般的男人干杯。
饭后驱车出城,往龙泉驿方向驰去。沿途的油菜花果然已开,阳光下金灿灿的一片。孙健君吹起口哨,觉得自己像个美国男人,汽车后座上带了两个性感少妇。吹完口哨又自言自语:对不住了,真是对不住,可是我……心情舒畅!他这是对商女讲话,类似嘀咕,末尾的四个字提高了音量。后座上的两个女人相视一笑。上车时,谁坐前座的问题,二人发生争执,好像都愿意坐后面,不愿坐在孙健君身边。孙健君作尴尬状,摇头道:悲惨……汽车一出城,他却哼起了小调。旁边的坐位空着,他接连瞅它几眼,以至后面的女人想:他正设想旁边坐着她哩。其实她们都想错了,空出的座位连接了昨天的记忆:商女替他点上一支香烟……
潘婷也开始唱歌了,她靠后椅背上,微微仰起脸,她唱《四季歌》,春季到来柳丝长,小姑娘窗前绣鸳鸯。嗓音寻常,透出的心情不寻常,接上了车窗外的大好春光。孙健君从反光镜中对她笑道:你唱一曲《潮湿的心》吧。潘婷说:我这嗓子,不敢和李艳秋比。再说今天春光明媚,一点都不潮湿。改日逢着雨天,咱们找一家歌厅,我向二位献丑。
潘婷不唱《潮湿的心》,尤佳却唱了一段,如怨如慕,跟春天不合拍的,却未必不合她自己的节拍。孙健君扭头说:你这嗓子同李艳秋有一比。
尤佳说:小心开车。我们两个人的生命全在你手上。
孙健君说:放心好了,我有九年驾龄。有一年,我驾车去九寨沟,碰上泥石流,公路几处被切断,困了一天一夜……
潘婷说:你太冒险了。
孙健君说:我还想跑川藏线哩。潘婷啧啧连声。孙健君更起劲了,说:捎上二位如何?咱们三个人的生命捆在一块儿,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万一有个意外,就算同年同月同日死吧。
尤佳说:我这小命可不敢栽在你手里。
潘婷说:跑川藏线……同年同月同日死,听起来挺刺激的,不过生死事大,我得考虑考虑。
尤佳说:他哄你玩儿哩,你倒当真了。
潘停说:是么?我怎么看他不像开玩笑……
尤佳说:他这个人,你和我都吃不透的。他开没开玩笑,只有他自己知道。
孙健君笑道:有这么严重吗?尤佳同志,你错看孙健君了。
尤佳用鼻音哼了一声,不复言语。孙健君从反光镜中再度寻她的视线,她察觉了,扭头朝着窗外。
你终于有了一句,孙健君想。我还以为你要沉静到底。我还以为你的沉静不打折扣,但事实上它打了折扣。你唱了一段《潮湿的心》,然后就有这一句,你冲着我来啦。可惜只此一句。你应该多说几句的,说给潘婷听,说给你自己听。我知道你有一颗潮湿的心,你冲我发火,湿度就下降。潮湿的心迟早会变成干燥的心,火热的心,……天下好男儿多的是。别说什么吃不透,你我原是同病相怜:我也有颗潮湿的心,可我向谁发火?
尤佳瞧窗外,潘婷也瞧窗外。蓝天白云,金黄色的油菜花,蜜蜂到处飞舞……美啊,潘婷发出赞叹,她说应该把学生带到郊外看看,让他们写作文。听听蜜蜂的声音也是好的,嗡嗡嗡,阳光下和花丛中……她念了一句韵文,自己笑了。尤佳抿嘴一笑。孙健君没反应。他目视道路前方,像个恪守职责的司机。车内归于安静,没人唱歌也没人说话。潘婷顿觉奇怪。刚才的韵文是白念了。她兴致勃勃,他们却不说话,像两个哑巴,像两个城府很深的人。刚才还好好的,忽然就变了……不说话还不简单吗?她也可以不说话……
从成都到龙泉驿,大约是半个钟头的车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