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燕启齿一笑,也用普通话说:我乐意。
她剥了一块鱼肉,夹进赵渔碗里。她乐意为他做饭,乐意为他搛菜,更乐意同他碰杯。她说:干了吧。赵渔也就干了。喝红酒不碍事的,酒能乱性,主要指的是白酒。一瓶红酒两个人喝,不在话下。
赵渔一向胃口好,今晚肚子饿了,加上赵燕亲手做菜,味口更好。他吃得香喷喷,差点就狼吞虎咽了。赵燕瞧着他的吃相,脸上浮现了微笑。喝酒吧,她说。慢慢吃,别撑坏了肚子。她不时替赵渔添酒搛菜,自己倒忘了动筷子,仿佛赵渔吃了一口,她就已经吃了一口。看这人吃饭哪,她看得心满意足。
酒过数巡,赵渔放慢了吃的速度。吃东西他比较原始,撕咬、咀嚼和吞咽连成一气。喝酒要慢一些,酒量寻常,容易上脸。
而赵燕吃东西讲究文明,咀嚼时不张嘴吞咽时没声音。蓉城的女孩大都这样。喝酒却显得爽快,酒量不行的,也要一饮而尽。赵燕就属于这种情形。一旦举起杯,便说干了吧。两个小伙子抱来的几瓶长城干红,喝光了,大不了醉一场,不至于进医院的。
客厅有一架座钟,悠悠扬扬地打了七下。赵渔扭头看钟。赵燕说:要看新闻吧?
赵渔说:我看十点版的新闻,不看这个。
赵燕说:七点和十点不一样么?
赵渔说:我喜欢看十点的那位播音员。
赵燕笑道:哪一位?
赵渔说:贺红梅。跟嫂子似的,尽管我没有嫂子。七点版的播音员本来也不错的,后来越变越严肃,像罗京。有一次我看他主持一个轻松的节目,笑起来很难看。他大概已经不会笑了。赵燕说:邢质彬也不会笑。
赵渔说:也许她从没笑过。
二人说着笑了笑。楼道上有足音,二人都停下来听,足音上了六楼。
赵燕说:商女该回来了。
赵渔举杯说:谢谢你的款待。我享受了你的劳动成果。改日瞧我的。
赵燕笑道:你这么说就见外了。她把杯子里的红色液体送人红唇,伸出舌头轻轻一舔,又说:谁款待你呀?我款待我自己。赵渔笑道:有款待自己的说法么?
赵燕说:有啊,怎么没有?我款待你,等于款待我自己。赵渔说:你在变。你这讲法跟刚才的不一样。你这叫偷换概念。
赵燕笑道:谁偷换啊?你才偷换……
赵渔亦笑:又在偷换了。真有能耐啊,真不愧是名牌大学的高楼道上又有足音,二人再次停下来,听。足音却止于二楼,跟他们不相干的。
二人低头吃菜,不复言语。除了室外的脚步声,室内很安静的。安安静静的一顿饭,赵渔想。恰到好处的一顿美餐。恰到好处的酒和恰到好处的情绪。恰到好处。他想要的不是别的,就是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很好,非常好。恰到好处意味着……
这时手机响了,一个及时打来的、恰到好处的电话,商女的电话。商女说,要晚些时候才能回家,来了一位表哥,孙庆海,刚从巴黎回国,专程过来给她父母拜年。母亲要她陪表哥再打一会麻将。赵渔笑道:你赢他几个法郎吧。商女说:表哥的钱夹里还有美元,英镑……这时,商女身边响起一个浑厚的嗓音:是赵渔吧?让我跟他讲几句。
这个叫孙庆海的男人,操一口令人羡慕的纯正的京腔。他对赵渔说,这次回成都要住一阵,做一些事儿。他打算选个好日子,几家人聚一聚。亲戚要走动才亲。亲戚之间不走动,连普通朋友都不如了。他说的全在理,赵渔便唯唯。赵渔请他方便的时候到家里做客,孙庆海说:行,我一定来。
合上电话,孙庆海富有魅力的京腔仍在他耳旁缭绕。短短几句话,竟有这种效果。按说京腔他也听得多了,如此动听的确乎罕见。这孙庆海并非地道的北京人,只在北京念过几年中学。大学毕业去了加拿大,又到美国读硕士,几年前人了法国国籍,在北京有房子。母亲去世了,父亲和他的一个弟弟住在蓉城。在商女的亲戚当中,孙庆海无疑是个显赫人物,一家人但凡提起孙庆海,口气都不一样的。赵渔只见过他一面,穿戴考究的男人,待人温和,却已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曾经做过画家,搞过行为艺术,但听说早已不做了。他是既显赫又神秘的。商女的家人聚在一起,总会有人间起他的彳了踪,一爪半鳞也是好的。
赵渔合上电话,有点儿发怔。他想。商女也对普通话感兴趣,估计会跟他操练,言来语去……
赵燕说:发什么呆呀,商女晚一会儿回家,你便神不守舍的。
赵渔说:哪能呢。她有个表哥,刚从巴黎回来。
赵燕说:我看过一部介绍巴黎的风光片,太美了。
赵渔说:以后有机会去的,建议李进组一个旅行团,个人再承担一部分费用。即使单位不组团,我个人也打算去走一遭。
赵燕说:我和你们一块儿去,如何?
赵渔说:当然欢迎。赵高把你当成姐姐,我们也算一家人了。
赵燕说:那太好了。咱们一言为定。
赵渔笑道:只怕到时候你已有男朋友了,要单独行动了。
赵燕亦笑:男朋友?五年以后再考虑吧。
赵渔说:你可别夸口,这种事最难讲,或许两天之内你就有了--位称心如意的。
赵燕笑道:你还不如说,或许两个钟头之内,我就有了一位称心如意的。
赵渔不接她的话,起身去了卫生间。半瓶红酒,竟使他的身子有些摇晃。赵燕赶忙过来扶他,他说不用。这女孩说:情人节那天你扶过我一次,今晚我扶你,就不欠你的人情了。二人在厕所门口分开,赵燕在外面半开玩笑:栽倒就叫我一声……
赵渔边小便边想,这点酒也叫我栽倒,也太小瞧我林教头了。他醉过一次,喝下了大半瓶白酒。区区半瓶干红,岂在话下?然而今天的红酒似乎不亚于白酒,这是何故赵渔回到饭厅,赵燕却进了厨房:她要烧一个汤菜,蘑?
片汤。赵渔走进厨房观看。这回不用系围腰了。但赵燕躬身烧汤,她的白毛衣和黑裤子却又惹眼。先前都不惹眼,此刻忽然惹眼了,又是何故?看来不单是酒的缘故,还有阳光和鲜花咖啡,音乐,楼道上的踌躇……
这男人正欲走开,那女孩说话了:来尝尝这汤味。她用一只小勺舀了蘑菇汤,吹了几口,自己先尝了尝,然后递到赵渔嘴边。赵渔喝了一半,点头称是。这女孩说:喝完。赵渔就喝完了……吃完饭,赵渔点了烟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用遥控板打开电视。人影晃动。打了几个频道,人们似乎争着说话,在电视上露一次脸不容易。主持人则显得漫不经心,反正他们有的是机会露脸。有些人一年要露半年的脸。他们的存在大抵等同于露出去的那张脸,发声的脸和表情的脸。一个被存在面对更多的被存在……
赵渔笑了笑,摁小了音量,屏幕上的那些人,发声立刻变得艰难。赵燕在厨房收拾,杯子碗筷相碰。赵渔说:需要帮忙吗?赵燕探出头来说:劳你的大驾,再系一回围腰,我这白线衣,沾上油渍更糟。赵渔只得进去,再次替她系围腰。系围腰还不够,还得为她挽袖子。好在他系过一次围腰了,这次系得比较利索,甚至不需错开脸。系好之后他抬起头,赵燕却将一片香肠送进他的嘴里。犒劳你,这女孩说。可是你得记住,欠我一顿西餐。
赵渔唯唯而退。赵燕收拾停当,也到客厅坐下,两个单人沙发,一人坐一个,面对面的。赵燕说:你不是要消灭电视吗,怎么又打开了?看新闻还早嘛,看你的那位漂亮嫂子贺红梅。赵渔说:看一看是可以的。赵燕说:想一想也可以的。赵渔说:海明威的成名之作《太阳照常升起》,里面的主人公由于生理原因不能同他心爱的女人在一起,最后一声长叹:想一想也好。
赵渔话一出口,旋即后悔。你真是喝晕啦。他想。但后悔日落时分他们在楼顶平台上喝茶视野广阔。
已经迟了,对面的女孩望着他,叹息似地说:是啊,想一想也好。
赵渔不言语,露出一副木头相。每逢这种时刻,他骨子里的木头成分就自动浮上来。里面如何且不管,外表变成木头,足以抵挡许多东西。遥想当年,他以这木头相,成功地击退了来势凶猛的蒋韵……然而赵燕这样的女孩毕竟不同于蒋韵,她只说说而已,叹息之后就走开了。她冲了两杯咖啡,并未提议进那小屋,-一此刻的小屋足够暧昧。
这女孩把冲好的咖啡递到赵渔手上。赵渔喝的时候,她就瞧着他,像刚才停了筷子看他吃饭。赵渔说:你也喝嘛。她便端起杯子,很听话的。二人喝咖啡,视线一同移向电视,电视如同哑剧,倒不如他们搅动咖啡的声音。看电视显得莫名其妙,于是把电视关了。赵燕放了一段音乐,然后去了卫生间。
音乐舒缓,水一般地流淌,渐渐变得欢快。像是展示异域风情,老人们庆丰收,年轻人谈恋爱,阳光下的狂欢和月光下的漫步……赵渔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涌动。赵燕烧蘑菇汤时他涌过一次了,现在是第二次。下午他激动,眼下他涌动,而激动和涌动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下午的激动漫无目标,眼下的涌动指向具体……卫生间的门开了,赵燕出来,合着欢快的节奏跳舞,从饭厅跳到客厅,跳到赵渔跟前,一头碎发飘扬,黑裤子,白线衣,奈克牌旅游鞋。随着音乐的节奏加快,动作的幅度大了。大腿不复是大腿,手臂也不复是手臂,它们变成了欢庆的道具。连臀部的扭动也传达着内心的喜悦。……这女孩边跳边说,她最喜欢这支曲子,情人节那天,七八个人在她这儿跳,一律的布鞋、旅游鞋,她做领舞。大家正跳得起劲,那宣布天下大乱的金发小伙子忽然挨她一巴掌响声清脆。打过之后她又安慰他,请他跳一曲慢三,小伙子始终苦着脸,一言不发:当众挨一巴掌,他这面子是丢大了。……半夜三更酒醒了,他给赵燕打电话,承认错误:天下大乱只能停留在口头上,不能付诸行动的,请她务必谅解,给他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赵燕说:今天这许多东西,可能一大半都是他买的。
音乐抵达高潮,这女孩的舞姿也接近狂放,黑发抛向高处,瀑布般地落下来。却不离赵渔左右,她存心跳给他看,带上了表演的意味,跟迪吧乱哄哄的跳法是不一样的。她的身子往后仰,赵渔真担心她撞上电视机。赵燕邀请他一起眺,他摇头,说跳不来这种舞。他欣赏,心跳加快了,仍然是欣赏,那团涌动的东西似乎即将落到实处。赵燕转身,亮给他青春的大腿和臀……身体在舞姿中幻化了,赵渔想。美感代替了欲望……
一曲舞罢,这年轻的舞者停在客厅中央,整理发亮的黑发,脸蛋红得像苹果。赵渔示意她坐下,她笑了笑,身子却不动。音乐还没完呢,她说。音乐果然没完,高潮之后又回到舒缓:月光下的林阴小道……这女孩向沙发上的男人伸出手。男人没法推辞了,他不会跳那种舞,却能跳这种舞:慢四,等于林中漫步,不同的只是身体的朝向,并且合着缓缓的节奏。女孩圈了他的脖子,目光迷离。作为对这个动作的回应,他也圈了她的腰,目光呆滞,一他原本是个木头,这是说得过去的。跳舞嘛,似乎就该这样,他想。电影上的老外就是这么个跳法,未必都是情侣。如今的女孩……他没法往下想了。他和她腹部贴腹部的,究竟有些难为情。都是春天的身体,又都喝了酒,哪能没一点动静?然而彼此的双臂将对方圈牢了,很难往后挪……
赵燕迷离的双眼渐渐闭上了,头也靠在了他的肩上。他感觉到她的心跳,这不难理解:刚才她跳成那样。可他的心怦评跳,却不好解释了。赵燕把她的脸移到了他的胸部,像是专门听他的心跳。他不禁心慌意乱,有点想逃跑逃回旁边的那个家,大声喘息。
而赵燕呼吸平稳,她不说话。听着他的心跳她已知足。她如痴如醉。她已经拥有了某种东西,不想更进一步。这个下午和这个晚上,她并无任何预谋。她围住他的脖子,并没想到要贴上他的腹部。既然贴上了,那就贴着吧。大腿也擦着大腿。春天的腿,毕竟不是夏天的腿。
这一曲大约跳了三分钟,不算长,却也不算短。跳过了之后接着喝咖啡,腹部和腿都分开了,分在了茶几两边。跳舞之前也是分开的,跳舞之后,情形已有所不同:腹部与腹部之间,取消了陌生感,它们变得熟悉了,甚至变得亲近了。虽然隔着木制的方形茶几,但茶几并不显示距离。恰好相反,茶几当下的存在方式旨在消除距离:它以它特有的质地和形状,以它的暗红色,以它上面洁白的花瓶和一束玫瑰营造着亲密无间,它一如既往的沉默提示着交流:男人和女人的交流。不一定限于言词,交流的方式多种多样:眼神、坐姿,喝咖啡的动作和节奏,乃至一动不动,两个人都像木头。
一回生两回熟,赵渔想。这念头不由自主地冒出来,却是不像话,它指向的位置不像话,于是赶紧打住,去看那架老式座钟。
快十点了,赵燕打开电视。你的贺红梅即将闪亮登场,她笑着对赵渔说。赵渔的模样有点犯傻,她又说:你知不知道我喜欢看谁?萨达姆……她本欲从萨达姆说到飞毛腿,赵渔的电话响了。商女打来的,说是最后四盘,很快就回家了。赵渔问她战果如何,她说赢了九十法郎,二十五美元、一英镑六便士。听得出她兴致很高,她平时不点钱的,更不会中途点。她旁边的孙庆海输了钱却哈哈笑……
月亮与六便士,赵渔想。这部小说和刚才的那个念头一样无端冒出来。书中的画家据说以高更为原型,落难时被朋友收留,却把朋友的妻子干了……这时贺红梅出现在屏幕上,果然讲到萨达姆。赵燕说:萨达姆的飞毛腿导弹十分厉害。
赵渔说:那是前苏联制造的,性能不及美国人的爱国者……
赵渔说:当时我们一块儿吃雪糕,你做的雪糕味道挺不错的。
赵燕说:你喜欢吃,我明天就给你做。
赵渔说:离夏天还早哩。
赵燕说:今天街上就有人吃冰激凌了。
赵渔说:过些时候吧,等到四月份……
赵燕打断他:我偏要明天做。我要让你尝尝我的新花样。你过不过来吃?
赵渔笑道:我叫你弟弟过来吃。
赵燕跳将起来,绕过茶几要拧他。好啊,又占便宜,她一面伸手一面嚷。那赵渔转身逃跑,却被身后的女孩堵在了门口,拧了他的胳膊,再拧他的嘴。……他左避右挡的,这女孩一味进攻,对方妥协了,她可以拧他的嘴了,却忽然抱住他不动。二人一阵气紧,眼睛同时发直,儿乎天旋地转。
……都是雪糕惹的祸,二人说着雪糕,心里便发热,以至在门口抱成团。事后赵渔回忆这件事,不无惊奇地发现,是他首先说起雪糕的,然后才打闹,才抱成团。抱成团也罢了,两人都一动不动,似乎还有下文。春天在体内奔突,爱意弥漫了房间。没人存心制造这份记忆,但它确乎能够天长地久。赵渔靠在门边,赵燕偎在他身上,不单腹部贴腹部,胸脯也贴上了:乳房是两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它受到的挤压明白无误,不愁意识不予接纳。而接纳意味着羞涩,羞涩又导向呆滞。手臂可以松开的,可它偏偏松不开。松开的意念一经传递出去,没到手指就变成相反的指令:反而抱得更紧。于是眼睛发直。于是天旋地转。
客厅的灯熄了。
楼道的灯亮了。
这一熄一亮的显得奇怪,其实说来简单:赵渔的后背碰了墙上的开关,客厅的灯便熄了。而开关的声音传到楼道,声控灯便亮了。敞开的房门进来了一束光,助长欲望的黑暗没能得逞:它悄悄溜走了,嘿嘿地笑。楼道明亮。声控灯照着两扇门,五楼一号和五楼二号,白色门牌格外醒目。灯光设计的时间大约是三十秒,三十秒太长了。要等到黑暗重新降临,三十秒的长度几乎等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