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四的傍晚,有一大桌人在眉山一家考究的酒楼上吃火锅,李进做东。李进四十岁,偏胖,永远是西装整齐,像个商人。出版社的社长,事实上也跟商人差不多,所不同者,是这个商人要讲政治。他一年到头都是个忙字,忙出了效益,单位盖房买车,奖金可观,他的个人收入只高于职工的平均数而已。他不搞腐败,暗里往自己账上打款。钱够用就行了,有趣的是权力运作,十年乐此不疲。他真正想要的是成就感,单位的百十号人,随他乘风破浪。他是船长,其余的人各就各位。有矛盾,内讧、扯皮,他化解这些东西。他一手安排人事,利益分配尽量公开化。赵渔跟在他身后,诸事尽力,但保持了阅读和思考的习惯。李进不止一次对他说:做我的副手吧,咱俩一块儿干。赵渔总是摇头,宁愿呆在中层。守住一个部门就够了,他确实不想放眼全局。李进的意思是,以赵渔的能力和人品,等他放权之日,便是赵渔接手之时。人各有志,李进也就罢了。赵渔是时代的一个异数,而李进的知识和眼光刚好能认可这个异数。他对商女开玩笑说:你老公无意做领导,是想多抽时间来陪你。
这未始不是一个理由,但赵渔有另外的理由:要有一片自己的天空,要伸缩自如,个体和群体,不可偏废。过多的社会承载,是李进的理想,不是他的理想。权力运作之类,他能理解,但保持距离。他负责的那个部门的宽松是出了名的,效益不算最好,气氛肯定最好。李进对赵渔的这一套持欣赏态度,概而言之:适可而止。施以强力,可以实现效益最大化,气氛也会随之紧张,人头攒动。那不是赵渔喜欢看到的图像。李进也不强求,相反,赵渔的方式为他提供了一种新思路。私下闲聊,赵渔有个口头禅:低增长的幸福生活。欧洲人的生活令人羡慕,一个很大的原因就在于他们的低增长。李进说,全国都在高增长,或者说追求高增长,你一个单位岂能例外?想例外都不行,大潮卷着你走。别人摆好了拼搏的架势,你也得立个门户嘛。李进最近看武侠小说人迷,赵渔心知肚明:思考的能力下降了,就会对武侠书明星书着迷。说白了就是认同现存秩序,发点小牢骚。这一点,赵渔倒不会点破。没必要,人各有志嘛。作为好朋友,赵渔只求慢慢地施加影响。
李进居中坐着,边吃边讲各地的火锅,他一口气讲了七八个城市的火锅。孙健君偶尔插一句。他和李进一样见多识广,一样爱吃火锅,不同的是,孙健君偏爱素菜,李进偏爱荤菜。孙健君要保持体形,而李进要保持胃口,想吃就吃。商女坐在他旁边,不时替他夹菜。孙健君也来凑热闹,商女的筷子未曾撤离,他的筷子已经到了,两双筷子轻轻一碰,商女未必留意,孙健君却是留意了。当然,他不会去寻商女的视线。见面时商女问起南子,他照实说了。商女说,下次来,别忘了和南子一块儿来。商女的口气,俨然是眉山的女主人。
李进往赵渔碗里夹鸡肾。这东西好,他大声说,一面冲着商女笑。赵燕不明所以,也给赵渔夹鸡肾,李进更乐了,正欲说什么,旁边的齐红拉他的袖子。
齐红是李进的老婆。
齐红三年前嫁给李进时,只有二十一岁。座中除了赵燕,齐红是最年轻的。西湖边上长大的姑娘,一口软软的普通话。十七岁考上蓉城一所大学的中文系,念大三时,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李进。齐红弹得一手好琵琶,校方组织演出,李进是请来的客人。舞台上的齐红一身现代装束,乌黑的长发衬着明眸皓齿,指间流出的全是纯正的古典音乐。坐在前排的李进看得呆了,其后就一直余音袅袅,对台上的其他节目视而不见。演出结束,李进跟在教委主任身后上台握手,握住齐红的手就不想放。他结结巴巴地对齐红说,他也是学过琵琶的,听她的演奏如听……仙乐。他差点忘了仙乐这个词。直到齐红一脸羞涩,他才意识到自己忘情了,赶紧松开对方的手。
这情形却被一个副校长瞧了去。副校长要出一本学术着作,有求于李进。演出结束,演员同贵宾共进晚餐,副校长笑呵呵地把齐红安排在李进身边。两人有了交谈的机会。李进请教演奏技艺仍是有些结巴,简直毕恭毕敬,齐红不禁深看他一眼,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副校长明察秋毫,半开玩笑地建议,齐红收李进做弟子。齐红连称不敢,李进也连称不敢,桌上的人都笑了。一旁的副校长眼珠子乱转。几天后他重提此事,李进含含糊糊地答应,却说人家齐红未必乐意收他做弟子。饭桌上齐红连称不敢,或许就是推倭的意思。副校长说,一切包在他身上,包齐红成为好老师,包李进做个好弟子。副校长话中有话:其他方面他就不敢包了。他说干就干,特意在校外布置了一间琴房,李进每周来两次,下午或是晚上,时间由他自己定。他是一社之长,公务繁忙,但再忙也能抽出几个钟头。他安排了时间,然后给齐红打传呼,用商量的口气问她是不是有空。齐红总是有空的。齐红的性情宛如她的软软的普通话,却能把《十面埋伏》弹得惊心动魄。
琴房是在靠近九眼桥的一条深巷中,一室一厅的格局,阳台上摆着月季和玫瑰。李进不带车,只身前往。拐进那条巷子,情绪就有波动。及至看见四楼阳台上盛开的月季,竟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上楼了,足音恰如心跳。敲门时,心跳都仿佛停止了,手足冰凉。齐红总是及时开门,室内收拾得一尘不染。有时她刚刚沐浴过,发梢残留着水珠。梨花一枝春带雨,却是来自西湖边上的。李进做弟子老不长进,只因他心思在别处,而老师有的是耐心,手把手的教,不厌其烦地做示范。两三个钟头一晃而过。中间有个休息,是在另一间屋子喝咖啡或是煮牛奶,席地而坐,隔一方茶几,像古代的男女。学和教都需要营造氛围,齐红的这层意思,从不明示,李进却想:含蓄的好姑娘!一周学两次,渐渐嫌少,李进做梦都在走那条深巷。抬头是红玫瑰,低头是乳白色的地砖。他鼓起勇气对齐红说,能不能增加时间或次数,齐红笑着回答:我也正有此意,只怕影响了你的工作。李进说:我也怕影响了你的学业。齐红说:怎么会呢,大学又不比中学,文科也不比理工科。班上做家教的同学多的是。李进说:我这个学生笨,让老师费心了。齐红笑道:你才是我的老师,教了我那么多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
原来他们互为师生。原来他们的时间是可以重叠的,你的时间就是我的时间。此后,一周两次变为三次四次,甚至五次六次。李进即使白天没空,晚上也过来,逗留到十点或十一点。而齐红不单是被动地接传呼,她也主动打电话了。如果她哪天有事,她会提前告诉李进。两人不能在一起,便电话不断,你打来我打去的,讲几句天气也行。弟子对老师有了一种依恋,反之亦然。
因是年底,出版社忙得不可开交,李进却像变法术似的,三点钟还在开会,四点钟已踅进那小巷,步履匆匆。从单位领导到琴房学生,这角色转换的确像是变法术。司机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又不好问。领导的行踪连司机都不让知道,就一定不是一般的行踪了。那些日子,司机乐得清闲,社长一旦消失,他就把车开回自家大院睡觉。
李进来去如风,像个梦游症患者。而齐红时常端坐不动,像一尊玉雕。齐红说,这是当年学琵琶时养成的习惯,腰杆要直,胸部要挺,也算是一种体形训练,女孩子家,对步态是有好处的。李进学她的模样,时间长了,身子却要摇摆。而在单位讲话,如果他突然挺胸,就多半想到了齐红。过了一会,身子开始摇摆,口中念念有词,心里仍是装着齐红。
两个月下来,师生之间,除了手的接触并无其他部位的接触。李进在单位一如既往地做领导,转眼拐进小巷,像个梦游的家伙,一脸快活与迷茫。及至敲开琴房的门,面对刚刚沐浴过、或是换了新装的齐红,李进的表情又是一变,介乎学生和朋友之间。角色转换一而再、再而三,因是不经意的,也就不觉累,反而有一种久违的乐趣,像回到了年少时代。自以为是的社长生涯,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几个不同的角色完全等值。梦游症患者会挤走社长,学生兼朋友的微笑又会将梦游的痕迹一扫而光。而在这几种角色背后,还有一种角色是潜伏着的,他一直不露面,像反特故事片中的王牌特务。
课间休息,老师进厨房煮咖啡,学生就跟在身后,一面捶捶腰杆,要么就到阳台上看花,大口出气,大声说话。李进带了一筒好茶过来,此后课间休息就改喝茶了,从客厅迁人茶室,蓝色的地毯上,用青花盖碗慢慢喝。茶室也是卧室,放了一张床,床边是电话和梳妆台。李进喜欢背靠床腿,安抚一下直得发酸的腰。齐红仍是端坐,披肩发乌黑发亮。李进讲他的出版社,渐渐地神采飞扬。他不讲自己的老婆,齐红也从不问。这话题仿佛不存在,而事实上是存在的,它以不在场的方式在场,构成了某种基调。
一天下午,阳光灿烂,李进建议放松一下,齐红没意见,于是驱车去了都江堰。看了离堆公园,看了看二王庙,在青城山下吃深水鱼,傍晚驱车返回,一路轻松愉快。李进送齐红到九眼桥,车到楼下,齐红说,上去坐坐吧。于是上楼。齐红穿一条九分裤,露出优美的脚踝。每上一层她就一跺脚,震亮声控灯。当过几年兵的李进本是豪爽之人,不大留意细节的,这时却盯紧了地上,看齐红跺脚,看她抬起脚踝又落下,随着一声响,灯便亮了。下午在离堆公园,李进就发现了齐红的脚踝,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仿佛全身的韵味儿,连同所谓气质,都集中在那两个凸出的部位。一双式样普通的浅跟皮鞋,也因之而显得不同寻常。当时李进就有点发呆,眼下也是:他跟在齐红的身后,视线被她的脚踝吸牢。这就有梦游的味道了。一般说来,梦游呈现为两个极端状态,要么思绪飘忽,要么盯住一点不放。
齐红进门了。齐红换了一双皮拖鞋,在客厅走动。齐红进了喝茶和睡觉的房间,俄顷又出来,手上有几件换洗衣物。齐红说:我先洗个澡,劳驾你自己泡茶吧。齐红进了卫生间,水流声旋即响起。客厅静悄悄的,像是空无一人。二十分钟后齐红出来,仍在客厅走动,用电吹风将长头发大致弄干。桌上摆着没有泡茶的茶具,齐红浅浅一笑。笑容红扑扑的,那是洗澡洗出的效果。脚上也是,光洁而红润,她没穿袜子。冬天赤脚可不行,她坐到沙发上,拿起一双半透明的袜子,准备往脚上套。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脚踩,觉得它蛮可爱的。又红又可爱,以前倒不觉得,以前它只是脚踩。坐在一旁的社长同志似乎也在瞧着,不出声地瞧着。从上楼到现在,他似乎一直不曾说话,神情恍惚,像个病人。齐红忽然有点紧张,却是那种愉快的紧张一这么久了,她和他都过于平静。男女厮守,一点事都没有,究竟不大正常。换句话说,你太正常了,反而显得不正常。
齐红心里这么一晃,动作就有点失常,袜子掉到了地上。她坐在沙发上,身子往后仰,而李进只坐了边缘,身子前倾,一副呆样。齐红朝他看一眼,是想劳驾他的意思,不能领会也就罢了。正待欠身,李进却说:我替你捡吧。他顺手拾了袜子,又说:我替你穿上吧,弟子不能为老师洗脚,穿一回袜子也是应该的。齐红由着他,他便握了她的脚,彼此都是一颤。没想到手和脚的接触会产生这样的效果,还是怪他们平时接触太少。有些东西是蓄势待发的。
穿袜子原本是个寻常动作,两人同时一颤,就颤出了别样结果。袜子穿到一半就穿不下去了,障碍是齐红的脚踝,连同整个脚后跟,连同半截小腿。不得了,真是一座宝藏啊,而脚踝只是个入口。李进端详着,忍不住伸手去摸。这一摸,齐红也迷糊了,一只手不知怎么就到了李进的头上。一个摸头,一个摸脚,不知怎么又倒在了沙发上:小动作终于摸出了大动作。
沙发是窄了,于是挪到床上,衣服也碍事,于是脱得赤条条。怎么挪的,怎么脱的,事后二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拼凑出个大概,可见当时迷糊的程度。灯关了,意识交给身体了,社长、老师和弟子都不复存在。身体寻找对方的身体,厮搂厮抱,抚摸没个完。抚摸也没个程序,手忙脚乱的。顾了优美的脚踝,就顾不上同样优美的乳房。柔媚的齐红原来也是柔中有刚,干劲不小,怪不得她的《十面埋伏》弹得如此之好。激越处,大珠小珠落玉盘。
李进忽然停了,紧要关头来个急刹车。齐红被他弄个冷不防,只不言语。女孩子家,哪能伸手要呢。
李进又开了灯。齐红闭了眼,明亮令人羞涩。睁眼看时,却见靠着床头的李进一脸庄重,俨然又回到社长的角色,即将宣布开会什么的。齐红满脑子疑惑:这人干吗中途停止?自己难受也让别人难受。齐红是早有准备的,从都江堰回来,汽车驶人暮色,身体已有预感,意念倒是滞后了。她进房洗澡,她穿了拖鞋赤脚走动,她坐到李进身边穿袜子,可以理解为系列信号。要命的是,她居然把袜子掉了……
齐红给出自己,说不上什么企图,喜欢给就给了。把身体作为手段,达到身体之外的目的,虽为时尚,却跟齐红不沾边。摆开四肢挣钱和收拢双臂示爱,不可混为一谈的。喜欢一次不容易。齐红确认了自己的喜欢,给出身体就只是个时间问题。而那一面,那位社长同志可以用一句老话形容:时刻准备着。从他走上舞台握住她的手的那个时刻起,他就被她点着了。而这团火三个月保持恒温,不呈蔓延之势,足以显示他的自制力。真不愧是社长同志。他不伸手要,齐红就乐意给了。
这一给便是和盘托出,给出的同时也在回收,给出身体也收到身体,给出欢娱又收到欢娱。一丝不挂与两情相悦,此刻已是同义词。沙发是窄了,其实床也窄了,一恨不得满地滚呢。齐红柔中有刚,李进刚中有柔,一场好戏刚刚开头,李进却突然抽身一这人的自控能力真是好过了头了。迷离的神色一变而为庄重,看来是有话说。齐红理了理头发,一脸潮红就任它红着。她细听下文。
李进并非卖关子,开灯之后他没有马上开口,是因为角色转换需要一个过程。从迷离到庄重,不可能一蹴而就的,不像川剧变脸。齐红,他叫着她的名字,既庄重又亲切。原来他要表达感情。我是这样考虑的……这语气像社长,却是惯性使然。我是想,我、我们之间……他结结巴巴,像初见面时的那个男人,站在聚光灯下不知所措。齐红直直地望着他,有点明白他的意思,心扑通扑通地跳。李进一连用了几个绝对,表明他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男人,一见靓女就转念头的。他一见她就喜欢……唉,说喜欢还嫌不够,而另一个滚烫的字眼又不敢说出口,生怕把她烫伤或吓着。不过,该说的还得说,必须说:如果不能相爱一生,他就决不相拥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