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女是细心人,察觉气氛不对头。刚才赵渔同蒋韵跳舞,像在嘀咕什么。蒋韵舞罢归来,神不守舍。这赵渔同蒋韵……商女想,她毫不在意是不大可能的。毕竟蒋韵很漂亮,她自己都欣赏。这时赵渔招手让她过去,对她耳语了几句。她回嗔作喜:原来这样啊,好。赵渔说:多请蒋韵跳几曲舞,别让她不高兴。商女说:放心好了,包在我身上。赵渔又说,还有下午的细节,回家再跟她讲。商女的眼睛就发亮了,这意味着,今晚又有故事会。
蒋韵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李逢,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接听键。李逢怪声怪气:玩得很高兴嘛。蒋韵说:你有啥事?李逢说:我想到夜莺来。老同学聚会,不该单单撇下我嘛。蒋韵说:你来,我就走。李逢说:那好啊,你现在出来,去咱们的爱情小屋,玩它个热火朝天。蒋韵说:你自己玩去吧,反正你有的是人骨头。
蒋韵合上电话,犹自气呼呼的。商女见状,赶紧过去,递给她一筒饮料。蒋韵接了,感激地冲她笑笑。电话却又响了,还是李逢。蒋韵起身朝外面走,正在唱歌的尹治平扭头瞧她。喜儿大声说:快唱呀尹治平,你来迟了,罚你连唱五首。
蒋韵到门外,李逢就在电话上骂开了。肯定是喜儿作的怪。昨天他们好好的,今天蒋韵就变了腔调。老子跟他单挑!李逢在电话上吼。他苦练拳谱,原是用来对付伊治平的,不料形势一变,跳出来一个喜儿。蒋韵说:你别闹,闹也没用。人家说你的那些事,不是没有凭据。李逢说:哼,他有凭据。他说一句你信一句,他当然有凭据。不就是一个喜儿嘛,不就是一条猪嘛,老子明天找他单挑,捅他狗日的!
李逢一再嚷单挑,还要捅他狗日的,蒋韵害怕了,用息事宁人的口气说:你要找喜儿打架,我们之间就没啥好说了。蒋韵的态度有了松动,李逢立刻见缝插针:我还以为你从此不理我、不跟我见面了。喜儿讲几句人骨头,我李逢就变成臭狗屎。我日他妈的喜儿!蒋韵说:你别骂人好不好?李逢说:我不骂也可以,他喜儿算啥东西,配我李逢骂?我在乎的是你,蒋韵。你要听我讲,不能只听别人讲。蒋韵说:好吧,我答应你,改天我给你打电话。李逢说:我不要改天,我就要现在。我心里憋得慌,我要一吐为快,一蒋韵,咱们去那小屋吧,求你了。愤怒的李逢一变而为乞怜的李逢。这不可能,蒋韵冷冷地说。她关掉手机,李逢再也打不进来。
蒋韵回屋时,尹治平还在唱歌,《唱支山歌给党听》,他边唱边拍蒋韵的背,仿佛此刻的蒋韵就代表党。蒋韵回头冲他一笑,笑得有些勉强。商女拉了她的手说:下一曲我们跳舞吧,你来带我,我不大会跳的。蒋韵又冲商女一笑,这回就笑得比较自然了。两个女人的手一直拉着,跟姐妹似的。
尹治平的手机响了。他知道是小许。小许说过,她要打个电话过来。奇怪的是,小许关心蒋韵,想听蒋韵唱歌,哪怕在电话上听。小许又提到商女,说成都来的那位大美人不在么?尹治平说:在的,全都在。你想和她们说几句话吗?小许笑道:以后吧,以后我跟她们慢慢说。
喜儿大声道:你两口子的电话打不完,这歌还唱不唱了?我提个建议,同志们把手机都关掉,谁的手机再响,就罚一瓶二锅头。
于是都把手机关了,三个男人轮流唱歌,两个女人下舞池跳舞。一样的长腿、圆臀、细腰,只是商女的胸部要丰满些。蒋韵看来是恢复过来了,跟商女说笑着,跳了一曲又一曲。
赵渔坐在沙发上抽烟,看他的老婆同蒋韵跳舞。她们挨得很近,胸部和腹部失掉了距离。身子有点往后仰,不然,脸也挨上了。她们说着话,气息连着气息。看来她们很乐意挨这么近,保持距离反倒不自然。看来她们可以一曲接一曲,不需要别的舞伴。她们自成一体,自得其乐,男人显得多余,至少眼下显得多余。波娃讲过,所有的女人都有同性恋倾向,只是程度不同而巳。这话有多大的真实性?是不是法国女人都有同性恋倾向,而中国女人则未必。何谓中国女人?这不过是个概念而已。你是中国男人,可你并不能以此为出发点,说你知道什么叫中国女人。你知道几个中国女人,你跟她们是朋友。你认识几十个中国女人,有些是同事,有些是邻居。你见过几千个、至多几万个中国女人,而中国女人的总数是几个亿,你哪里能够加以概括。你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专家也不行,专家也不能概括。
跳动的灯光,舒缓的音乐,安静的思绪。赵渔走神,向来不择时间地点。他的目光仍在追随她们。她俩不歇气,已经是第三曲了。蒋韵跳男脚,商女跳女脚。从外形看,商女更女性化一些。蒋韵在生活中很有主动性,凡事自己做决断。女性自己做决断,往往呈现男性的特点,一些女人不自知,不知不觉成了女强人。而蒋韵通过穿戴,作着相反的努力。不知道她和李逢在一起是怎么回事,是性的需求?情的满足?以蒋韵的胃口,多半两者都要,她是否如愿以偿?赵渔随即发现,他并不喜欢想这个,于是跳开了。蒋韵同他跳舞时,手碰了他的手,身子便发颤。
赵渔喜欢想这个。想一想不碍事的。蒋韵跟他在一起,总是女性味十足,仿佛同时打开了所有的异性开关。接下来该是什么?柔情像泉水般地涌出来,不可收拾……算了,你别再想了。你应该给思绪划一个界线。还是看她们跳舞吧。
两个女人跳舞,两个女人逛街,两个女人出双入对,两个女人同床共枕。这类现象很多,你看到的和你听到的,确实很多。设想一下两个男人,就不大可能。找现成的例子,你和尹治平可不可能?不可能。你和喜儿可不可能?不可能。岂止不可能,连想一想都觉得恶心。男人不可能而女人可能,这是否意味着,波娃的断言有一定道理呢?商女和蒋韵一见面就互相喜欢,互相欣赏。拉开了距离叫欣赏,缩短了距离叫什么?叫缠绵。
赵渔的心跳加速了。缠绵这个词,像突然打来的一束光,把他的思绪照得雪亮,把蒋韵和商女正在配合的身体照得雪亮。赵渔的心咚咚跳。刚才是静观的状态,现在变得情绪化了。蒋韵紧紧搂着商女的腰,连大腿都贴上了。笔直的长腿,优美的线条,进退,摆动,旋转,丝丝人扣。她们什么时候停止了交谈?连悄悄话都不讲了。语言的交流让位给身体的交流?这句子系赵渔所造,一向只针对男女,却在突然之间,拓展到新的领域。
赵渔心跳过速,坐不住了。他往门外走,顺便端了一杯红酒,站在院子里一饮而尽。夹着雨丝的风迎面扑来他透了一口气。说不清具体感受,就像这风中的细雨。过了几分钟,商女欢快的声音传来:赵渔你快进来,我点了一首《红河谷》。
这群人唱到午夜以后才离开夜莺,尹治平带了车,喜儿就不必给他的朋友打电话了。尹治平把赵渔送到家门口,下车时,两个女人拉手道别。喜儿对赵渔说:别忘了,将革命进行到底。赵渔会意。汽车重新启动,朝着城南方向喜儿的住处。蒋韵扭头盯了喜儿一眼,是嗔怪的意思。刚才喜儿对赵渔讲革命,已被她瞧破。她不希望赵渔插手,又有点盼着赵渔插手……
喜儿被蒋韵盯一眼,盯得心里热乎乎,比葡萄酒还热,比二锅头还热。只有对自己人,蒋韵才会用这种嗔怪的目光。
尹治平边开车边哼小曲,他兴犹未尽,巴不得唱到天亮。小许打来那个电话,表明小许是通情达理的。蒋韵也是通情达理的,虽然她接了两个可疑的电话。而他本人,当然也是通情达理的。还有赵渔,赵渔更是通情达理。赵渔简直就是通情达理。一段木头,外加一个通情达理。愿天下所有的有情人全都通情达理。
尹治平绕口令似的编着他的通情达理,车已到喜儿楼下。喜儿下车,朝他做个手势,然后望定蒋韵,露出通情达理的微笑。
按计划赵渔正月初四返回蓉城,上午就走。蓉城还有些朋友,春节须见上一面的,比如孙健君。另外,商女的父母思外孙心切,已经和赵高通了几次电话。可赵高不想走,他和邻居一个男孩好上了。那男孩有两套五十年代出版的连环画,《水浒传》和《红楼梦》,据说已成文物。赵高被获准每天上午到他家看书。看《水浒传》,赵高忽而是林冲,忽而是武松。看《红楼梦》,摇身一变又成了贾宝玉,商女则成了林妹妹。有一次,商女眼里进了沙子,揉出了眼泪。赵高找来一张手帕,替她拭泪,一面说:妹妹别哭。商女大笑。赵渔说:儿子,我看你还是做林冲好,八十万禁军教头,何等威风。赵高说:我又做林教头,又做贾宝玉。赵渔一愣:这岂不是我的翻版?因商女在侧,他没把这话讲出口。
老子要走,儿子要留,讨价还价的结果是达成了妥协:上午走改成下午走,回蓉城吃晚饭即可。赵高一溜烟跑了,到隔壁寻他的贾宝玉。商女陪赵渔的父母上街买菜,她难得回来一住几天,尽点孝心是应该的。
赵渔自去阳台看书。这个带阳台的房间,父母一直为他留着,是希望儿子常回家的意思。以前交通不便,现在有了高速公路,方便多了。赵渔正在学开车,出版社进口轿车就有好几台,赵渔偏爱越野车,李进说,过完春节就弄一台。有了车,赵渔周末也可以回眉山。
因是二楼,室内的光线不大好。赵渔坐在阳台一把木制的椅子上,捧一本《海德格尔传》,德国人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着,行文大气。译笔优美,看得出是下了大功夫的。靳希平,赵渔也记下了译者的名字。当然还有商务印书馆。他们做了一件好事。六百页的大书,他巳仔细读过两遍,现在读第三遍。他的目光落在它的浅黄色封皮上,并不急于打开。
他发现自己在想别的。记忆之门倒是被打开了。
1989年的那个雷雨天,就是在这个房间,他用沉默抵挡了蒋韵咄咄逼人的情爱攻势。当时闪电把他俩的身影投到墙上,叠加的身影,但仅仅是身影。靠墙的土漆漆的五斗柜还在,五斗柜上的简易烛台还在。赵渔喜欢保存旧东西,旧东西是敞开记忆的窗口。一只简易烛台提示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因是赵渔的旧物,商女也喜欢它,却是爱屋及乌的意思。她不会知道烛台的故事。
时隔十余年,蒋韵落人李逢的怀抱,令人叹息,却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没有李逢,可能有张逢。情爱得不到满足,存在就缺一个维度。遗憾的是她碰上了李逢,一个心理不健全的家伙,早年受压抑,就把压制别人当成一生的奋斗目标。喜儿插手是对的,既为尹治平,又为蒋韵。下午他说得唾沫飞溅。瞧他劲头十足,积极性多高啊。想到这儿赵渔笑了。路见不平的喜儿。打单身的喜儿。
对这事儿,赵渔持谨慎的乐观态度。估计会有反弹,李逢会使出浑身解数。女人爱一次不容易,尤其像蒋韵这样的女人。人骨头是个好东西,多亏喜儿想出了这一招。它有形状,有气味儿,刺激各种联想。但愿这气味儿弥漫在蒋韵四周,随着于李逢身上,这样一来,拆除恋情的工程就可望进展神速。
赵渔回蓉城后,还会关注这件事。适当的时候,他和蒋韵认真谈一次。他回眉山,或是蒋韵到蓉城来。最好来个彻底解决。最好不涉及旧情。尘封的记忆让它尘封好了,过十年二十年再回首,就有一种盘点人生的意味,一种冉冉上升的诗意。旧情不复是易燃易爆品,它只具备观赏性。
好你个观赏性,赵渔想。
赵渔打开了手中的大书。
中午,却接到李进的电话。李进一家人要到眉山住一夜,连同他的表妹赵燕。更奇的是孙健君也要来。孙健君通过赵渔认识的李进,如今已是好朋友。这回眉山热闹了。赵渔喜欢热闹,这一点偏离了他所崇敬的大师,倒是接近阿伦特的理想:爱与亲密无间。
赵渔在饭桌上宣布了推迟返蓉的决定,赵高乐得直打哈哈。商女也感到高兴,赵燕,李进,都是令她感到亲切的名字。他们在眉山有亲戚。商女不大明白的,是孙健君跑来干吗。好像还是单独来,把南子留在了成都。
商女并不知道,南子是留在川北老家了。南子要在老家住些日子,然后再由孙健君开车过去,接她母子回蓉城。孙健君到眉山,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陪李进来,参拜三苏故居,同赵渔共叙友情。轶句话说,孙健君是冲着李进、赵渔、苏东坡来的,与她商女无关。
这个人……商女想,不觉走神,筷子在空中停了几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