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阵,尹治平才镇定下来。天要下雨,蟆颐观没什么人。他开始望着小许。小许眉毛浓,仔细文过了,牙齿洁白,五官平常而生动。她有迷人的身材,像十年前的蒋韵,弹性好,敏感度高。小许是青春的同义语,连她身上的毛病都染上了青春色调。但尹治平不想主动约她。他躲着这团青春火焰,仿佛生怕同她一道化为灰烬。时隔十二年,他又一次领略了青春的诸般滋味,决定离它远一点。他靠近蒋韵,害怕失掉蒋韵。同蒋韵相比,小许终究不过是区区小许,而对蒋韵,他准备了一生的热情。他意识到自己是个犯了错误的男同志,他决心纠正错误,并从现在做起。蒋韵不在家,他宁愿守电视,守女儿的作业。他守出了成效,蒋韵外出的频率明显降低。两口子一块儿守电视,一块儿上床,恢复了日常功课。这个春节,他打算一家人好好过。情人节小许只收到他一朵玫瑰,春节只收到他一张贺卡,并在背面留言,说他将去哈尔滨看冰灯。今天小许打他的手机,未加零,说明他人在本地,他躲不掉了。小许见了他却是一脸笑容,对他的情人节缺席和推倭之辞免予追究。
小许不仅人很青春,小许人也大度。她和蒋韵互送了一记耳光之后,是她主动伸手以示和解。蒋韵这个年龄的女人,一般说来对这个动作难以想象。她觉得碰上了对手。这点小许有同感。小许欣赏蒋韵,乐于同蒋韵做对手,分享同一个尹治平。
小许是重庆人,北方念的大学,学国际金融。她本来可以回重庆,却选择了新建市眉山,做了一名公务员。公务员是她的许多同学的首选,听上去就像铁饭碗。她是世纪末长大的女孩,注重享乐和稳定的生活。与其自己拚搏,挣大钱,不如找个像样的老公。她在大学接受了同她的年龄相称的性观念,说来不无凶残:真心欢喜的男人,就不妨一试云雨情。尹治平大她十来岁,她觉得这个年龄距离正合适。在床上他们配合得很好,真的很好。她热情洋溢,尹治平经验丰富,后者调动了所有的技术手段,从中不难看出蒋韵的影子。她有一种奇怪的冲动,想接近蒋韵。蒋韵到她的单位找她,她确实有一份款待的心情。当时的细节是:她拉过一把椅子,坐到离蒋韵很近的地方。这几乎是个亲昵的动作。蒋韵给她一耳光,她也给蒋韵一耳光,两个耳光加起来只有一秒钟,而她们站在单位门口握手,至少握了十秒钟。她给蒋韵留下了一种落落大方的印象。几天后她到蒋韵的时装店,买下一款价格昂贵的套裙。蒋韵要给她打折,她坚持不打。临走时竟然对蒋韵说:我很喜欢你,以后我会常到你这儿买东西。她目光清澈,表明她说的是真心话。
小许喜欢尹治平,但无意抢他做老公。小许又有点喜欢蒋韵,却不想掺杂尹治平。如果蒋韵不反对,小许乐意跟她做朋友,两个女人一块儿逛街,一块儿购物,冬天滑雪,夏季游泳,春秋两季结伴郊游。两个女人在一起,其实是有许多乐趣的。小许上大学时就有个形影不离的女伴,课堂上挤眉弄眼,递不完的小纸条:食堂里不分你我,一块红烧肉也分着吃。还一同进澡堂,你替我搓背,我为你梳头。夜里床对着床,体己话儿说不完。冬天有时躺进一个被窝。北方的冬天冷,她俩抱成团……
小许想和蒋韵做朋友,事实上不大可能。就算蒋韵对她不反感,观念上也有阻隔。来自都市的大学生和眉山土生土长的俏老板,行为方式有距离。后来小许又到蒋韵的铺子上去过,她是瞅着蒋韵去的,蒋韵不在,她就没兴趣。但蒋韵冷眼打量她,使她亲近不得。
春节,小许回重庆只待了两三天,初三返回眉山,就给尹治平打电话。尹治平在电话上支支吾吾,描绘了几句哈尔滨的冰灯。小许忍不住想笑。我管你什么冰灯,她想。我只要你出来,陪我半天。尹治平倒是出来了,开着他的公车,到约定的路口接她,见面就申明说,他只能呆到晚上八点。八点他就要去夜莺唱歌,陪他的老同学兼好朋友赵渔,还有赵渔的老婆商女。商女?小许好奇地问。尹治平就略加介绍,从容貌到举止,全是赞美之辞。小许更奇了,再问:莫非这商女比你老婆还漂亮?尹治平笑道:说到商女嘛,我老婆就不值一提。
小许夸蒋韵漂亮,尹治平听着很受用。但接下来,小许的一句话,却使他有些吃惊。小许说:
照你这么说,这位商女竟不知美成什么样。我倒很想见她一见。
尹治平瞧她一眼,本想开句玩笑的,却又作罢。这种玩笑,对小许也不能乱开的。
此刻他们坐在蟆颐观中,在榛楠树优美的树冠之下,鸟语中开始夹杂着雨声。渐渐地雨声大了,他们上车离开,在通往仁寿县城的路上找了一家路边店吃晚饭,喝光了一瓶红酒。女人红了脸,男人红了眼,语言就派不上用场了。这类路边店,一般为长途运输司机而设,客房乍看还算干净。尹治平吩咐女店主换了床上的东西。天黑了,推开窗子就是田野,雨露滋润禾苗壮。两人摸黑上床,迅速脱个精光,温软的身体一贴就贴牢了,仿佛浑身短路,一碰一个火花。黑暗中两条人影扑来扑去的,转眼又合成一条。有点像打架,却是用了合力的:两人拧成了一股绳。尹治平却又开灯,原来眼睛也不能闲着一一青春体态,单凭抚摸是不够的。双峰坚实,玉臀高耸。尹治平喃喃自语,一张娃娃脸,着实有趣,但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小许无暇听他,她自己够忙了,忽上忽下,合着不同的节奏,发出不同的声音。两人表情各异,又像各忙各的。小许伏在身下时,忽听尹治平一声怪叫。完了。本次列车到达终点站。
尹治平倚在床头抽烟,又有点愧对蒋韵的意思。自己也觉得婆婆妈妈:又要干,又要愧疚,还要寻新的平昨夜蒋韵十二点才回来,上床就关灯,有一种掩饰不住的、似曾相识的疲乏。
小许站在窗前穿裤子,尹治平盯着墙上的一幅老画。
夜莺是个僻静之所,离火车站不远,能听到火车的汽笛声。这几年,眉山城几乎扩大了一倍,良田变成水泥路,城郊变成城中心。十年前的眉山人还觉得火车站是离城比较远的地方,现在成了近郊,打车不过几分钟。去夜莺的途中,赵渔接连发出感叹。眉山城是大了,吞掉了良田和村庄;眉山城也小了,到哪儿都须坐车,感觉就不如当年。喜儿说:你等两年回来,眉山城就更小了,高速公路穿城过,还要建地铁,贯通老城和新区。商女说:眉山真要建地铁啊?赵渔说:你别听他的。成都都没建地铁,眉山建啥地铁?高速公路穿城过,只有他才想得出来。
黑暗中,喜儿笑了。他其实是想听商女的声音。他旁边坐着蒋韵,蒋韵旁边坐着赵渔。商女坐前排,不时回头,同蒋韵和喜儿说话。车窗外斑驳的光线投到她脸上,鼻子的线条既挺直又妩媚。蒋韵想:商女这张脸啊,怎么看怎么顺眼。她拿起商女的一只手,细看那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像是心血来潮,又像是开玩笑,她忽然俯身在商女手上亲了一下。
喜儿笑道:蒋韵,你真让人羡慕,你可以吻商女的手,我就不行。蒋韵说:西方也有吻手礼嘛。喜儿说:那我可不可以吻你的手?蒋韵说:当然可以。于是伸出手,让喜儿吻了。蒋韵说:你还可以吻商女的手。商女,你不反对吧?商女笑道:不反对。戴戒指的那只手依旧放在椅背上,等待喜儿的嘴唇。喜儿却说:我吻了蒋韵的手,已经够我消受了,下次再吻商女的手吧。
喜儿这话的意思是:一次吻两个漂亮女人的手,他就会消化不良。绰号木头的赵渔偏偏领会了这层意思,他想:喜儿该有个家了。
他们坐了一辆黑色本田,喜儿的一个朋友开的车。为了接商女,喜儿在德有邻酒家打了个电话,那辆本田就开到了三苏祠门口。开车的男人看来乐意听候喜儿的调遣,到赵渔的妹妹家接了商女,然后去夜莺。他一直不说话。大约商女坐在旁边,有点被镇住了。
夜莺有几个包间,喜儿点了最好的一间,有大空调和小舞池。空调温度偏高,室内暖洋洋。商女和蒋韵都脱了外套,挨着坐了。喜儿点了一大堆吃的,老板模样的男人就屁颠屁颠。喜儿要给尹治平打电话,蒋韵说,别管他,看他磨到什么时候。蒋韵这语气,喜儿特别能懂,于是把电话合了。
喜儿先唱了一首《三国演义》主题歌:滚滚长江东逝水。嗓音浑厚,一如他周身的脂肪。老板率先鼓掌,喜儿说:罢,罢,罢,你这职业性的掌声我不要。忙你的去吧。老板收了笑容,讪讪地走了。有个小姑娘在吧台后面开影碟机。
老板的掌声,喜儿听着肉麻。两位女士的掌声,喜儿听着却格外舒坦。他一口气唱了三首,确实唱得好,蒋韵手都拍痛了。他也唱《红灯记》,模仿李玉和,将大衣的下摆往后一撩,来个亮相,手上的动作惟妙惟肖。赵渔商女连声叫好。蒋韵笑得喘不过气:这喜儿太逗了,却逗得一本正经。
喜儿气宇轩昂地坐到沙发上。下午他成功地描绘了人骨头,此刻又歌声嘹亮,那周身的血脉啊,真是畅行无阻。然而好戏还在后头。赵渔唱歌时,蒋韵走到他面前说:喜儿,我请你跳一曲,可以吧?喜儿喜上眉梢:如何不可以?小舞池只可容纳两三对人跳舞。蒋韵只穿了一件线衣,腰肢柔软。喜儿也脱了大衣,里面是一套西装。西装配线衣,倒也妥帖。两条人影在幽暗的灯光下转悠,转了一曲四步,又转一曲三步。苗条的身体和肥胖的身体,居然和谐。蒋韵下去了,商女又上来,让喜儿搂了她的腰。喜儿那个乐啊,差点合不拢嘴。幸福一来就捉对成双,叫喜儿如何生受?同商女舞罢,他气定神闲,凑到赵渔耳朵边说:你请蒋韵跳舞,告诉她谁是跑得快。
尹治平来时已近九点,进门就赔不是。蒋韵也不深加责怪。昨夜她回家晚,今天尹治平迟到,算是扯平了。
尹治平请商女跳了一曲慢三,便放开歌喉,唱《小小竹排》,唱《人约黄昏后》,高亢之后来个低回宛转。这曲子拨动蒋韵心中的某根弦,于是请赵渔跳舞。她的右手搭在赵渔的肩上,左手放进赵渔手中,这个例行动作却引发了一阵颤动。手与手的接触,在蒋韵是一块心病。当年那个雷雨天……手指与手指一经缠绕,仿佛整个身心都相连了。蒋韵扭头看商女,商女正在同喜儿说话。尹治平忙着抒情,身子都唱弯曲了。蒋韵的目光回到赵渔脸上,像回家似的。浸润,赵渔想。但此刻他的心思在浸润之外。他忽然说:跑得快……蒋韵没听清,他只好重复一遍,却还是三个字:跑得快……蒋韵明白了,不无幽怨地盯他一眼。他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跑得快。
赵渔结结巴巴,但总算把意思讲明了。李逢,他说出这个名字,蒋韵就踩了他的脚。脸色也变了,鼻子上沁出了汗珠。唉,赵渔在心底叹气。我就知道会有这种结果,绕不开,没办法。好心情给毁掉啦,这多不好。那么多人骨头,跟衣冠楚楚的李总搅在一块儿,天知道会搅出什么结果。还有赵渔的结结巴巴,传递了另外一层信息。蒋韵最不愿意看到的,或许正好是这一点。
两人分开了,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尹治平仰面唱歌,蒋韵愁眉苦脸。那边的喜儿兴高采烈,直拍赵渔的肩膀:干得不错。赵渔朝蒋韵这边看,担心她撑不住情绪。这种事,不是谁都撑得住的。那么多人骨头……但愿她不至于当场呕吐。这喜儿啊,还真有两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