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儿点头不容易。喜儿是梁山好汉,介乎鲁达和石秀之间。石秀杀嫂,鲁达拳打镇关西。喜儿不会杀嫂的,他只会劝嫂,拳打李逢。是的,喜儿要把李逢打倒。用什么作武器呢?用人骨头。
喜儿血往上涌,呼吸急促了。
蝴蝶桥上的男人消失了。他大概等得不耐烦。这家伙是个不合格的盯梢者,喜儿想。
雨声渐急,看样子要下大,两个好朋友离开树丛,冒雨朝相反的方向走。有一把伞就好了,喜儿想。有一把伞,他们就可以慢慢走。蒋韵不是说她喜欢湿漉漉的三苏祠吗?湿漉漉的蒋韵,湿漉漉的长腿细腰。
喜儿要往何处去,蒋韵也不问。她放心地跟着他,跟着她的好朋友。十分钟后他们穿过大半个三苏祠,走进抱月亭。抱月亭立于水中,旁边有大笼竹子,光线比树丛中还暗。以蒋韵和喜儿的年纪,对当年的抱月亭略知一二:这是发生风流韵事的着名场所,夜里又时常闹鬼。喜儿选择此亭,别有一番深意。他要描绘人骨头,抱月亭可以增加恐惧感。蒋韵不明所以,随喜儿进了亭子,忍不住东张西望。喜儿笑道:别怕,有我呢。他觉得这话曾经对蒋韵说过,低头一想,哦,原来是在中岩寺。记忆那么一闪,血液又加速流动了。眼下此景重现,蒋韵却不大可能倒进他怀里。
两人在亭子里坐了,各自靠一根柱子。这情形像一对标准的恋人。蒋韵抱了膝,长腿呈现另一种形状。她仰头看文物陈列馆内的那棵千年老树,又看喜儿。喜儿原本生得不错,只是人长胖了。蒋韵想:合适的话,我替他物色一个。她认识几个漂亮的单身女人,但喜儿须减点肥。
喜儿说:我讲个故事,你想不想所。蒋韵点头道:你讲吧。喜儿就开始讲,七十年代中期,有一群小孩天不亮就潜人三苏祠拾柴禾,戳落叶。后者是用一根细长的铁丝,将地上的落叶戳起来,串紧了,扛回家烧火做饭。这活儿费力,小孩子累了,进抱月亭歇息。忽听楼板上有响动,全都吓坏了,哇地一声叫,拔腿就跑。柴禾不要了,串得满满的干脆叶子也不要了。下午放学,几个小孩又凑到一起,由一个胆大的领头,再人三苏祠,爬上抱月亭。那抱月亭的楼板,当时还算结实。领头的小孩先上去,发现了一堆草纸,草纸上分明有血。于是一致认为发生了凶杀案,尸体一定是扔进池塘了。他们决定报案,却先找到祠内的管理员,如此这般地形容一番。那人听了却发出一阵怪笑,笑得几个小孩莫名其妙。
蒋韵也笑了,她望一眼头顶上的楼板。她依稀记得,当年有两块板子确实被卸掉了,顺着柱子可以爬上去。男人上去不难,但那女人是如何上去的?女人爬柱子够呛,上去了还要下来,干那种事啊,真是不怕麻烦。
喜儿说:蒋韵,你猜猜看,那领头的小孩是谁。这人你很熟悉的。
蒋韵一愣:很熟悉的?
喜儿说:我今天也约了他。喜儿低头看表,又说:快四点了,他马上就到。这人一向很准时。
蒋韵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你约了尹治平?
喜儿摇头:怎么会?蒋韵,你尽管放心好了,我喜儿说话,一句顶一万句。我答应了替你保密,谁也别想从我口中得到半个字。你知道我最佩服谁?《红岩》里的江姐。
喜儿说话间,蒋韵寻思:不会是李逢吧?
这时,一个撑伞的男人在池塘那边出现了,挨着红墙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来。却是赵渔。蒋韵的表情,就可以用喜悦来形容了。
赵渔走进亭子,蒋韵从他手中接过雨伞。赵渔笑道:你两个搞什么鬼,跑到这抱月亭来。蒋韵说:正在讲你的故事哩。赵渔说:讲我什么故事,说来听听。蒋韵欲言又止,脸上一红,指着喜儿说:你问他,故事是他讲的。喜儿往上一指,笑道:讲你当年爬上去,发现了一桩凶杀案。赵渔笑了笑。他脸上、手上有雨水,蒋韵从小包里拿出纸巾递给他。
闲话了几句,喜儿忽然说:这抱月亭吓人,当年我们学校后面的那片坟地更吓人。蒋韵问:哪片坟地?我怎么不知道。喜儿说:这倒奇了,那坟地有三个篮球场那么大,你居然不知道。赵渔说:蒋韵是女生,女生不爱到处跑。喜儿说:这倒也是。女生不爱跑,男生爱跑。我们班上有个男生特别爱往坟地跑,一天要跑两三次。蒋韵说:这男生干吗往坟地跑呢?他脑子有问题?喜儿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这叫各有各的生活情趣。赵渔的乐趣是看书,人家的乐趣是往坟地跑。赵渔说:也不一定。鲁迅先生有一本书就叫《坟》,他还在坟头上照过相。
喜儿瞪他一眼,心里说:这木头不懂配合,扯什么鲁迅先生。
木头是赵渔的绰号,流传的范围有限,不如喜儿和跑得快。喜儿今天约赵渔来,意在一唱一和,大讲人骨头,讲到令蒋韵恶心的程度。但喜儿不明说,赵渔如何能知?他绰号木头,看来并非担着虚名。
那喜儿不看赵渔,只望着蒋韵说:我刚才说的那个男生,绰号叫跑得快,全年级无人不晓。蒋韵笑道:何以叫跑得快呢?就因为他爱朝坟地跑?喜儿说:也不全是。他跑得快,第一是为了捡篮球,第二才是拣人骨头。蒋韵说:这倒挺好玩的,喜儿,你别是编故事吧?喜儿说:绝对真实,不信你问赵渔。蒋韵扭头瞧赵渔,赵渔笑着点头。他现在明白喜儿的用意了。
喜儿站到亭子中央,连比带划地说:蒋韵同志,你听我喜儿细细道来。当时班上另有一位男生,个子高,长得帅,酷爱打篮球。他上场打球,女生一定不肯走。而低年级有个漂亮女生亦爱打篮球,乃是校队主力,她上场了,男生又不肯走。此二人全校知名,好生了得,后来竟做了恩爱夫妻。这叫什么来着?叫篮球姻缘。
蒋韵抿了嘴笑。她知道喜儿讲的男生女生,即是她和尹治平。篮球姻缘,她还是头一次听说,虽然不妥帖,却也乐意接受。
蒋韵说:喜儿,你别往一边扯。讲你那位跑得快吧。
喜儿说:且说那高个子男生打篮球,派头十足,专门有人替他捡球的。篮球滚远了,有人会立刻窜出去,乖乖地把球抱回来。这人是谁?自然是跑得快。一定要跑得快,比狗还快,若是跑得慢,球就被别人拾去了,别人就叫跑得快了。蒋韵笑道:你把人家跑得快比作狗,未免太损,不过呢,仔细一想,倒也形象。喜儿说:是很形象嘛。蒋韵,我且问你,狗对什么最感兴趣?蒋韵说:自然是骨头。喜儿一拍手说:对了,骨头。那位跑得快啊,下课便没了踪影。你道他干吗去了?寻人骨头去了。各种人骨头:头盖骨,肋巴骨,腿骨,踝骨……有年代久远的,也有十年八年刚脱了肉的一,蒋韵忍不住打断他:喜儿,快别讲这些。喜儿笑道:别怕,有我呢,还有这位敢爬抱月亭的林教头。蒋韵转向赵渔:林教头?喜儿说:你不知道他是林教头啊?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我是石秀,他是林冲,尹治平是杨哦,不对,尹治平是呼延赞,使一双钢鞭。
喜儿说漏了嘴,赶紧改口。好在蒋韵对水浒人物并不十分熟悉。再者,她的注意力在赵渔身上:原来你是林教头啊。喜儿说:他是教头加木头。蒋韵又疑惑了:木头?喜儿说:你不觉得他有时候像木头么?蒋韵立刻想到那个暴雨天:对,赵渔的确像木头。她望着赵渔,目光有点火辣辣的,仿佛直指当年。赵渔旋即领会了,避开了她的目光。这一避,反倒泄露了消息。蒋韵脸上又是一红。她想:谁说赵渔是木头?这样的默契几乎让她心花怒放。
认真说来,喜儿此刻才是木头,全不知他二人的奥妙。
喜儿说:言归正传,蒋韵同志,你听好了。那跑得快寻人骨头,其实也辛苦。那些个人骨头,并不是现成摆着,大多数还在坟洞里。跑得快敢于钻坟洞,而且很快钻出了名,全班同学都知道。他身上总有一股气味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儿,显然是从坟洞里带出来的。经过一个夏季的努力,跑得快硕果累累,得了一大堆人骨头。单是完整的头盖骨,就有七八个,他编了号的。
蒋韵不觉气紧,急促问道:他弄那么多人骨头干吗?喜儿笑道:人家喜欢呀。完整的头盖骨可以当碗使,既轻巧又摔不烂。以前西藏的领主就是这么干的,跑得快不算首创。我亲眼看见他用那人头碗舀水喝,透心凉哩,那个爽劲儿!另外,他用大腿骨扛书包。
蒋韵更奇了:大腿骨扛书包?
喜儿说:跑得快还有个诨名,叫驮得重。他一次可以驮七个书包。班上的男女同学,凡是不想背书包的,都可以把书包驮到他身上。他不驮还不行,所以就乐意驮了。七个书包分量不轻,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找来两根腿骨,用红漆漆了,晃眼看像两根木棍。他一边肩上扛三个,脑袋上挂一个,七个书包就全都驮上了。他在班上宣布,这叫七个巧一从他爸爸的酒桌上听来的新名词,大部分同学听不懂,他便一脸得意。他扛着七个巧,在篮球场上绕场一周,嘴里还唱着进行曲,这样一来,看尹治平的女生纷纷掉头,看他了。他脸上的那份得意啊,恨不得驮上七十个书包。
蒋韵和赵渔都笑了,他们互相瞧了一眼,简简单单的一眼,并无深意的。
蒋韵说:你们欺负人家跑得快,跑得快就用人骨头回敬你们。喜儿说:让你说到点子上了,跑得快就是这意思。他暗中发明了一种魔法,通过人骨头传染疾病,而他本人享有豁免权他是坟地的常客,跟死人混熟了。他叫百毒不侵一一金庸笔下的邪派髙手。他当时个子小,生一双奇怪的大眼睛,浓眉下一眨一眨的一这人惯于使坏。他偷东西,借了别人的东西又说没借,有一次明明拿了我的连环画《醉打山门》,硬说没拿,气得我扭他的细胳膊,他还跟我较劲哩。那天若不是赵渔挡着,我肯定把他揍扁。有个女生告他上课讲小话,他居然把一块指骨和几根头发悄悄放进她的书包。女生吓得惊叫,果然害了一场病。
这人已经变态了,蒋韵说。她望了一眼赵渔。她觉得喜儿的话有点离谱。但从赵渔的表情看,大致还是可信的。无条件相信赵渔,这在她已成习惯,除了赵渔本身值得信赖之外,还有一层,不便启口的。她那无人登临的情感高地,始终有赵渔的影子。她虚位以待。
这人是变态了,喜儿说。后来就一直是这样,变态,蒙人,干缺德事。他是个衣冠禽兽。顺便提一句,他经常穿名牌,衣冠楚楚。
蒋韵不做声了,似已有所悟。可她不愿朝那方面想。喜儿趁势说:蒋韵,实话告诉你吧,这跑得快是你熟悉的一个男人。
蒋韵变了脸色,正待启口问,喜儿却指着赵渔说:你问他吧。我要上厕所,憋得不行了。
喜儿拿了赵渔的雨伞就走。厕所在红墙的尽头,很有一段距离。喜儿走在雨中,慢腾腾的,哪像尿逼急的样子。他还停下来点烟,欣赏雨中的池塘……
抱月亭里,赵渔沉默着,蒋韵满腹狐疑。她已猜了几分,却不敢加以证实。赵渔的沉默对她是一种安慰。赵渔不想破坏她的心情,她不禁心生感激。
可她忍不住,终于还是问了:那男人究竟是谁?赵渔望着她,过了几秒钟才说:晚上我再告诉你吧,唱完歌,我一定告诉你。喜儿尽讲人骨头,我都听烦了。咱们不讲他,换个话题吧。
蒋韵说:好吧,你晚上再告诉这也无关紧要,管他是谁呢。
赵渔笑了笑,似乎表示同意,这的确无关紧要。
紧要的是两个人在一起,一时隔十余年,他们又在一起了。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一时无语。细雨飘人池塘,发出细微的声响。当年也是雨天,不过下的是暴雨,电闪雷鸣。暴雨和细雨,各自对应着一种情绪,像巧合似的。暴雨敲打、撕裂,细雨只是浸润,绵长的浸润。浸润也就够了,你浸润我,我也浸润你一一我们两个互相浸润。浸润是在时间之外:它有个起点,但不会有终点。浸润没有惰性,它不会疲劳。浸润是激情的对立面,是把激情稀释了,拉到随心所欲的长度。浸润,只是浸润,它悄然登场,不需要语言提示,像风一样吹来,像雨一样溜走。
蒋韵和赵渔之间有一种状态,或者说有一种场,赵渔感觉到了,他把握了这种场,于是有了上面的思绪。三苏祠是谈情说爱的场所,更何况是在抱月亭,具备产生这种场的一切条件。
浸润这个词不错,赵渔想。它不指向更高的状态,也不滑向更低的状态,它是个常数,是一种恒温。伊豆的舞女?赵渔暗自笑了,浸润这东西也不分年龄。十六岁和三十岁,完全一样。
两人在亭子里不说话,由它浸润着。沉默并不是一种危险的信号。沉默只是浸润的一种方式。其实说话也可以的,说话也是浸润。两个人浸润着,就意味着浸润无处不在。怎么都行。浸润,它不单是精神性的,身体也进来了一每一个细胞都处于最佳状态。浸润是身心舒畅。浸润是介乎爱情和友谊之间的东西,或者说,浸润既是爱情,又是友谊,是二者的混合物。缺了友谊,浸润就会退场。爱情就只是爱情,它将突破自身,向着激情,向着燃烧的状态。所以友谊是对爱情的限制和羁绊。友谊渗入爱情,就变成了浸润。
伟大的友谊,赵渔想。伟大的男人和女人的友谊。
方便完毕的喜儿打着雨伞过来了。喜儿也在浸润着,不过是一种单向浸润。单向浸润也不错,有浸润就好。瞧他笑的模样,瞧他的快乐和满足一只要跟蒋韵在一起。
喜儿过来了,蒋韵和赵渔之间的浸润并不消失。它一经显形,就不会轻易消失了。喜儿走进亭子,发现赵渔正在讲他的童年。蒋韵的神情与先前无异。喜儿想:这木头怎么搞的,难道没对蒋韵讲?
他们决定在三苏祠吃晚饭。蒋韵要给商女打电话,赵渔说,商女在他妹妹家里打牌,吃过饭再叫她出来不迟。蒋韵便给尹治平打电话,打到家里没人接。这人上哪儿去了呢?蒋韵想。她出门时提过一句,说喜儿多半请吃晚饭,因是过节,尹治平没什么公务方面的应酬。于是再打尹治平的手机。喜儿一直瞧着她。尹治平在电话上说,来了两个朋友,一时走不开,八点钟他一定赶到夜莺。蒋韵合上电话,怔了一怔。喜儿自告奋勇:要不我再给他打,叫他务必赶过来。蒋韵摇头说:不管他,我们三人吃饭还清静些。
三个人出了抱月亭,冒雨穿过池塘、亭榭、花园,沿着湿漉漉的小径,去三苏祠西侧的德有邻酒家。只有一把伞,蒋韵撑开了,两个男人便淋着。蒋韵于心不忍,左遮右挡。替喜儿遮时,她扭头看赵渔,看雨水淋湿了他的头发。替赵渔遮时,她禁不住心生一念:若喜儿不在旁边,该有多好。
尹治平被小许叫走了。他在家里看电视,等蒋韵的电话,却等来了小许的电话。小许约他出去,他支吾了几句,还是出去了。他们驱车去了一个叫蟆颐观的地方,在岷江对岸的一座山上。有几个道士,大抵是算命弄钱的。有高大的榛楠,有老人泉,后者据说与苏轼的父亲苏老泉有关。他们在榛楠下喝茶,倾听鸟鸣。树阴很高,黑色和黄色的大鸟在枝叶间跳来跳去。
小许显得很快活,她讲她除夕之夜放鞭炮,和邻居一个老单身汉一起放。对方买炮,她点炮,一口气放了几百块钱的炮。老单身汉发了神经似的,每隔二十分钟就消失一次,买炮的劲头比她点炮的劲头还足。
尹治平东张西望。他是老眉山,又是单位领导,熟人多如牛毛。小许是外地人,去年才分到眉山的,她的熟人寥若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