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韵有几条白裤子,夏天穿的白裤子和冬天穿的白裤子,裤型不同,质地也不同。有一种肥大的裤型,时髦女孩爱穿的,一般少妇无意碰它,蒋韵却能穿出它的韵味。细腰偏显粗大,两条,腿像柱子,臀部并不绷紧,它的空度提示了另一种强度。以蒋韵的身高,这种裤型实在有些招摇。夏天通街都是白裤子,冬天少见,蒋韵两腿笔直,里面只一条保暖裤,臀部像是春天的臀部。她在街上走动,就不只吸引男性的目光。身段好的女人到她的铺子上,买下不同的裤型。她们乐于追随蒋韵,暗中同她比身材。有身段不相上下的,又比不过她的脸,只能做个追随者。蒋韵的顾客中很有一群好身段的女人,从二十岁到四十岁不等。她们或远或近地围着她,像围着一颗恒星。她们若是约齐了,足够搞一次时装展。
蒋韵穿上白裤子,李逢的眼睛就会着火。李逢喜欢的裤型,是绷圆了臀部的那种。他盯上它就抬不起头。他大发感慨:我的洁白的臀部。他伸手摸,继而用力挤压,从它的线条和弹性中品味他的自豪。尹治平则围着它打转,从不同的方向走近它,轻轻一拍又走开了。这是宝贵它的意思,是以几十年的光阴来估量它的价值。这种微妙的区别,蒋韵在一再重复的挤压和拍打中已有所知觉,好像她身后有个灵敏的传感器。她另有一种裤型,流畅而含蓄,尹治平会说:嗯,不错,好看。他鼓励她穿这种裤型。蒋韵问他如何好看,他却说:这个嘛,反正好看。他讲不出理由的,因为他是尹治平。去年赵渔回来,蒋韵恰好穿了这一种,赵渔简单地投去一瞥,含蓄的目光和含蓄的裤子,像有某种默契。蒋韵觉得,如果赵渔喜欢它的话,赵渔就讲得出喜欢的理由。
蒋韵睡到十一点才起床,倒不是喜儿说的日上三竿,是昨晚累散了架。李逢那般折腾,像一头公牛,要将她窒息似的。当然她也没闲着。她不甘示弱,于是累散了架。后来她披衣下床,推门出去,脚步已有些歪斜,到院子外面才稳住身形。两条长腿感受到风的阻力,倒不如两条短裤。细雨冷却了她的脸颊,她忽然觉得,李逢的干劲有点邪门,她不会问他,因为问也白问。相处的次数多了,她发现李逢那双大眼,时常转些不为人知的小念头。
李逢打来电话时,她还在梦中。李逢嘀咕了几句,又把电话挂了。这人有毛病,她想。她浑身酸痛,却不是那种温柔的疼痛一她没情没绪的。昨夜回来,出租车开得飞快,上楼时放慢了脚步,以平缓呼吸。低头看表,刚好十二点。尹治平歪在沙发上看电视,脸上没有愠怒,却有一丝疑惑,隐忍的疑惑。蒋韵略作解释,然后洗澡,上床,关灯一三个动作套一个旧公式。她确实累了,未及把身子摆舒适,巳是睡眼蒙昽,隐约听到身边男人的叹息。
蒋韵十一点起床,午后又上床,对老公示以温柔。尹治平大致回复了常态。夜来无恶梦,不过是几声叹息。早晨醒来,一这又是新的一天了,看不出有什么大不了的阴影。他弄了一顿可口的午餐,喝下二两自家泡的酒,劝蒋韵也喝了几口。饭后他一面洗碗一面唱李玉和,悠扬的唱腔传进卧室。蒋韵想:这人其实有一种憨厚。像赵渔说的,是个好同志。犯过错误,但仍然是好同志,像她自己……
老婆示以温柔,老公接纳丫,回报的也是温柔。温柔意味着缠绕,不一定折腾开来。生活中不该是一个折腾跟着另一个折腾。折腾弥漫着野兽的气味儿,并止于当下,而温柔是人世间的东西,既意味着当下又启示未来。
尹治平嘴里有酒气,蒋韵吸了一口。她嘴里也有淡淡的酒气。两人说话,目光和酒气相连。窗外是个阴天,也无风雨也无晴。
喜儿打来电话时,蒋韵正在讲她的打算:明年回单位上班。尹治平完全赞成。以他二人的收人,今生是不用愁了。钱必幸福,这道理像云消雾散的山峦,渐渐地有了形状。尹治平正待展开理论分析,论证蒋韵的打算,一一他是受过人文训练的领导,不敢在赵渔面前班门弄斧,在蒋韵面前,却也头头是道。蒋韵摆好身体的位置,望着丈夫的圆脸。喜儿的电话却来了,请蒋韵去一趟三苏祠,说是有事,什么事又不讲。尹治平从蒋韵手里拿过电话,说喜儿你不请我么?喜儿说:你在家里呆着吧,回头我给你打电话。
尹治平放下电话,心中纳闷:这喜儿唤走我的老婆,还不许我出门。蒋韵说:喜儿不讲什么事,就一定有事的。你就呆着吧。说罢穿了衣服,一依旧是那条白裤子,扭动着圆圆的臀部出门了。
尹治平盯着门口,心里有点没好气。喜儿让他等电话,无非是请他吃晚饭。一顿臭饭!他骂了一句,胡乱从枕边上拿过一本书。柔情蜜意的午后,忽然变成空空荡荡的下午。看书看得艰难一一他没情没绪的,和两个钟头前的蒋韵一样。过了一会儿,他蹭到沙发上,张开细长的手指在屁股后头摸索遥控板。
那蒋韵出了门,坐人力三轮去三苏祠。天又有点阴了。不时有人同她打招呼,男人的笑脸和女人的笑脸。她心情舒畅,没情没绪变成了好心情,功劳却在尹治平。昨夜她按计划出走,心里也有几分歉然。尹治平疑惑归疑惑,第二天却是换了笑脸,买菜弄饭,犒劳她似的。她躺在床上,听他在厨房唱李玉和。她历经了欲望的高峰,却沉入情绪的谷底,这个中情由,她并不知晓一或许赵渔能讲个所以然。尹治平的歌声连同炒菜的香味儿唤回她的好情绪。中午两口子对饮,午后双双上床,聊些闲话。如果尹治平想要那个,她乐意奉陪一她已经恢复了战斗力了。战斗这个词其实不妥,两口子何必剑拔弩张?回想昨夜的情形,确实有些夸张呢。
蒋韵想着这些事,人力三轮正经过赵渔的住处。本来可以走另一条街,可蒋韵对车夫说,你走落虹巷吧。人力三轮穿过落虹巷,进入另一条街,她就望见了赵渔住的二楼。通向阳台的门敞开着。那阳台她是熟悉的,这许多年,只要从楼下走过,她就要往上看一眼。阳台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放了几盆小花。
喜儿找她有什么事呢?
蒋韵从西大门进三苏祠,喜儿却在南大门等她。好在两人手里有电话,不然就会在偌大的三苏祠互相寻找。冬天,三苏祠游人不多,碰上雨天人更少。人没了,树却活跃起来,各种各样的树,无风也摇摆。有风更是乐不可支、搔首弄姿的,蒋韵不觉心中一喜。这喜儿倒会选择说话的地方,只可惜啊……
蒋韵走过百坡亭,喜儿迎面朝她走来。喜儿的目光落到她腿上。喜儿给人神情恍惚的印象,像在想别的。他冲着蒋韵笑了一笑,目光又移到她的长腿上,仿佛在思忖:今天的这条腿和昨夜的那条腿是不是同一条腿。喜儿这么一瞧,蒋韵也低头看自己的腿,以为腿上有异物。
喜儿把目光挪开了。他检视的结果是:昨夜的腿和今天的腿是相同的两条腿。
两人信步走着,过了一座假山,朝苏东坡坐像走去。坡翁捋须坐于水中,背靠着另一座假山。坐像前空空荡荡,两座假山上也不见人影,三苏祠是冷清到家了。
蒋韵说:喜儿,你约我来,不单是为了转公园吧?喜儿说:就是转公园,没别的。蒋韵说:你一定有事。喜儿说:没事不可以转公园么?
蒋韵笑了笑,认可了喜儿的这句话。喜儿可以陪她转公园,正如喜儿可以陪她游中岩寺,陪她吃饭,夜深人静的时候陪她闲聊。喜儿是令人放心的。喜儿的一举一动,就像预先设定的程序,不会给你来一个意外。喜儿这个名字,本身就意味着: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喜儿今天有点反常,蒋韵是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了。她等着他说话。他们翻过假山,穿过半潭秋水,在船亭旁边停了片刻。有两三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在云屿楼那边朝他们张望,确切点说,是朝蒋韵张望。十五六岁的男孩,于异性美已是暗中熟稔了。当年尹治平追她时,不就是这个年纪么?她知道自己身段好模样俏,这年头,哪个女人不知道自己的优点呢?这优点只会被放大。即使嘴上不放大,心里也会放大。女人执着于美,有如男人执着于权力。
蒋韵原打算晚上换一个穿法,牛仔裤配高腰皮衣,或是配一件小巧的怪色防寒服。跟商女在一起,她需要精心搭配。商女穿衣服的风格和她不同,讲究韵味儿而不是讲究线条。赵渔替她买下的那件米色皮风衣,把韵味儿发挥到了极致。商女亦有牛仔裤,主要是穿给赵渔看的,让赵渔在领略了他津津乐道的遮蔽之后,也适当领略一下线条。那就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了。1999年的秋天,孙健君在她的办公室大饱眼福,渴望她一枝红杏出墙来,她用沉默把他打发了。商女当然不知道,大约十年前,赵渔也用沉默把蒋韵打发了。
被人打发的滋味不好受。那是一种焦灼,是向上的生命的一次无奈的下坠。难怪孙健君要暗中发誓,不达目的不罢休。而蒋韵一声叹息,嫁给了尹治平。她记下了那个暧昧的雷雨天,记下了那次要命的闪电,可惜它力度不够,不足以摧毁赵渔用沉默构筑的防线。不然的话,她身边的男人就不是尹治平,赵渔身边的女人也不是商女了。
蒋韵走在喜儿身边,心里想着赵渔。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却被喜儿察觉了。喜儿皱眉头。蒋韵叹气,多半是冲着他来的:陪她转公园的是李逢就好了。喜儿有了这个想法,不觉添了一层悲哀。赵渔曾对他讲过顾城的一首诗《远和近》,大意是说:看近处的人很远,看远处的云很近。现在他终于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远处的云是李逢,近处的人是他喜儿。喜儿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喜儿打牌,喜儿讲笑话,喜儿豪饮,喜儿挣钱多,但喜儿往蒋韵身边一站,就什么都不是。用赵渔爱用的词,喜儿是虚无。
这虚无抬头看天,阴郁地说:鬼天气,又要下雨了。昨夜的雨把他淋得够呛。没心没肺的雨。蒋韵说:我倒喜欢雨中的三苏祠,林子湿漉漉的,道路也湿漉漉的。有一年七月下大雨,我和赵渔、尹治平在百坡亭看荷花。当时赵渔还在眉山教书,年底才去的成都。
蒋韵说她喜欢雨中的三苏祠,表明她乐意跟喜儿在一起。不然她会说:快下雨了,咱们走吧,免得挨雨。
喜儿又有点乐了。他们朝船坞方向走,走过王弗和她的侍女的塑像,踏上过沟的石墩。喜儿牵了蒋韵的手。水中有两人的倒影,喜儿特意瞧了一瞧,想开句玩笑的,一时又找不到适当的话。过了石墩,他们松开手。有个男人站在蝴蝶桥上朝他们看。蒋韵忽然有些羞怯,她想到在新津同李逢的那次牵手,牵出了日后的颠鸾倒凤,白天和夜晚的鬼鬼祟祟,激情和疲惫,厌倦和贪欲。她摇了摇头。心里说不出是惆怅还是欢喜。
头上的乌云越压越低,起风了,蒋韵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这时她看见喜儿在一棵树下站定,表情奇怪。
走吧,蒋韵说。站在这儿干吗呢?
喜儿把眼睛看了别处。他不说话,只抽烟。
喜儿不走,蒋韵也只好停下。两人相距一步之遥。蒋韵再次伸手理头发。喜儿不看蒋韵,但喜儿说话了。蒋韵不禁一阵紧张。
喜儿说,昨晚在阳台上,他碰巧看见了一件使他震惊的事。他一夜没睡好。他今天必须找到蒋韵。他要和她单独谈。
喜儿没提什么事使他震惊,蒋韵的头却垂下了。她瞧着脚下的石板路,有一条大蚯蚓正从路面上爬过。俄顷,她抬起头来,眼里噙着泪花。
喜儿又说:我非常不愿意看到这种事。
蒋韵的眼泪掉下来,掉到石板路上。那条蚯蚓就以为是在下雨,加快了爬行的速度。喜儿接着说:蒋韵,你不该那样的。我一直非常尊重你,不是一般的尊重。你应该珍惜你在别人心中的形象。那家伙根本不是东西,你居然和他!
喜儿忽然有一种倾诉的欲望,蒋韵却开口了。
蒋韵说:这事既然让你看见了,我也没啥好说的。说来话长,我未必向你解释得清楚。尹治平自从做了单位领导,就跟从前不一样了。以前他拼命追我,你是知道的,赵渔也是知道的。他跟一个叫小许的姑娘约会,是个大学生,才二十出头。我到她的单位找她,给了她一巴掌,她也给了我一巴掌。却又送我出门,还跟我握手一一这年头的女孩,真叫厉害。尹治平说他和小许只限于喝茶,那是骗人的。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李逢。我并不知道他和你们是同学。如果没有小许,这一切不会发生。尹治平跨出第一步,我只是步他的后尘。喜儿,我对你讲这些,是因为我把你当成好朋友。
蒋韵这末一句,喜儿听着心中舒坦。他及时插话:蒋韵,我也把你当成好朋友,一直都是。
蒋韵点头。两个好朋友站在树阴下,讲着体己话。风摇树枝,石板路上的大蚯蚓已不知去向。蝴蝶桥上的男人还在朝他们张望。他可能在等人,因为无聊,就等着这男女二人抱在一起,接吻。他可能会想:男人肥硕而女人苗条,这一对抱在一起倒比较好玩。
他朝喜儿看的时候,喜儿也朝他看。喜儿读懂了对方的目光,便不再朝他看了。喜儿把视线移到蒋韵脸上。十多年前他就熟悉了这张脸,而近距离观看还是头一回。昨夜他只能听,听蒋韵的脸,在叫声中变形……一言难尽的昨夜啊,让喜儿向谁倾诉?
蒋韵说着话,用她饱满的红唇。她的牙齿洁白,她的鼻子直溜。左眼睑下有一颗小黑痣,睫毛翻动时,那小黑点就忽隐忽现。
喜儿又点上一支烟,这已经是第四支烟了。他有备而来,身上揣了两包烟。他在林子里吞云吐雾,面对他的好朋友蒋韵。唇间的快感加上视觉享受,怡然的倾听,合理的走神。下雨了,稀稀落落的雨打在树叶上。喜儿不动,蒋韵也不动。由于倾诉,她两颊绯红。她讲尹治平,讲她十余年的婚姻生活。她不明说,但喜儿听出了弦外之音:她一直对尹治平不大满意。谁是她的意中人呢?她只字不提李逢,给喜儿留下了一个谜。她转而谈她的生意,说这些年确实挣了一点钱,可她终于明白,挣钱挣不来一切。与其耗掉生命的精华,不如及早抽身,回单位上班。过轻松的日子,健身养颜,也学着赵渔,认真读几本书。
蒋韵说到赵渔便停下了。喜儿心下一动:昨夜她和李逢说话,也是止于赵渔。李逢讲赵渔的坏话,蒋韵不爱听,下床就走。莫非……喜儿想。很快又否定了这个念头。赵渔离开眉山后很少回来,况且人家有商女。
蒋韵说到赵渔便沉默了。这时她留意到那座桥上的男人,穿一件皱巴巴的西装,面影模糊。他站立的姿态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赵渔?如果是赵渔的话,也是十年前的赵渔。
两个好朋友一时不说话,雨打树叶的声音格外分明。他们各想各的,风把他们的思绪带到很远的地方。
喜儿正待点上第五支烟,蒋韵忽然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上。
别抽了,蒋韵说。我求你一件事。
喜儿望着她。
替我保密。蒋韵的声音近乎耳语。
这一刻他们离得很近,手与手相连。蝴蝶桥上的那个男人正凝神静观,看上去像一棵树。喜儿觉得他像个盯梢者,像昨晚的喜儿。他听到蒋韵的呼吸,甚至感受到她的腹部和胸部的起伏。他也在起伏。心跳倒没有加快,手脚冰冷,近乎麻木。近在咫尺的蒋韵,却是动她不得。蒋韵的几根头发被风吹到喜儿的脸上。
喜儿不表态:他正在考虑。至少在潜意识里,他希望眼下的这一刻无限延长。
替我保密,好吗?蒋韵又说,仍然像耳语。
喜儿叹了口气,然后点头。你呀,他说,一面使劲捏了一下蒋韵的手。蒋韵叫了一声,疼痛加上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