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儿太难受了。没料到是这种情形。他原以为不过如此的,无师自通的活儿,谁都会做。没料到是这么个做法,他今天算是长了见识了。他一面难受一面长见识。他蹲下身,把耳朵缩进了大衣领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喜儿仿佛睡着了。
只有风,呜呜地吹。
喜儿抬头时,一切又风平浪静。李逢停止呼味,却又开始了另一种进攻。李逢说:蒋韵,你今天感觉如何?
蒋韵说:不错。
仅仅不错?
哦,很不错。
你不能说得详细点?我想知道你的具体感受。
李逢,咱们说点别的吧。这种事,有啥好说的?
这种事?你难道不认为这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是一件大事,可我真的不想说。说点别的吧。
可我想要听你说。只说两句,求你了。
还是那一句:很不错。
还差一句呢。求你了,蒋韵,求求你。
李逢,你这人真是无赖。你能干,你功夫好,够了吧?
尹治平不如我吧?
你不要提他。
可我偏要提。干吗不让我提?尹治平是我的心病。你来了,过一会儿你又走了,三天五天才能见你一面。蒋韵,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我睡梦里全是你的影子。
喂,你声音小点行不行?
我偏要声音大。我是李逢我怕谁?我要让全城的人知道!
噢,那你试试看吧。
试试看?
对,试试看。
蒋韵,我不喜欢你用这种口气。刚才我们还如胶似漆……都是你逼的。李逢,我们不说这个行不行?我们说点别的……
说有屁用!说完了你下床就走,又害得我苦苦等候。
不会等多久的。
那你啥时再来?过几天吧。
明天就来。
明天不行。
明天干吗不行?
明天商女请我们唱歌。她上午打的电话,本来是约在今晚。她还请了喜儿。
没请我么?
不知道。或许她会给你打电话。
商女,这名字好奇怪。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不过她长得不错。赵渔这小子有艳福。赵渔以前很差劲的,衣服都穿不整齐。典型的书呆子。到成都才算拱活了,捞了一个颜如玉。
你说话太难听了。你们毕竟是老同学。
我当他是老同学,他可不当我是老同学。中学毕业后,他从没跟我联系过。不就是出版社的一个小科长嘛,有啥了不起。还有喜儿,也学着赵渔摆架子。
喜儿是你的下属,他摆啥架子?
喜儿鬼得很,他表面上尊重我,骨子里不把我当回事。再说,他跑销售,不归我筲。他挣钱多,块头大,打牌手气好,又能喝酒。中学同学他只服赵渔,还有就是尹治平。
照你这么说,赵渔还挺有威信的。
赵渔是出了名的书呆子。
喜儿并不看书,何以只服赵渔?照理说,书呆子只能吸引书呆子。
这个嘛,我就不清楚了。你问喜儿吧。
还有我家那位,一提我看还有你。一说赵渔你就问这问那。你对赵渔有意思,不妨直说好了。我找个适当的机会替你转达。
李逢,你神经病!
别发火,别发火,瞧你急的,脸都红了。我一句玩笑话,你就当真了。赵渔不过是书呆子,这种人十年前就不吃香了,讨个成都靓妹做老婆,算他运气好。你哪会对他感兴趣。
是啊,我哪会对他感兴趣,我只会对你感兴趣。你是公司老总,眼下吃香的就是你们这种人。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再待一会吧。再待十分钟。
一分钟都不待了。
五分钟。我再跟你聊一会儿赵渔。
无聊。请把你的手拿开。我打车回家,不用你送了。明晚我们在夜莺唱歌,你要来就直接来吧。
我不来。我凭什么要来?人家又没请我。
随你的便。
说话间,蒋韵已抬腿出门。她穿衣服的速度快,已走出一段路,李逢才从后面跟上来,只穿了一条秋裤。不久前还如火如荼的男女,这时仿佛拉开了距离。蒋韵在前面走,李逢在后面追。
不过他跑得快,转眼巳跑到蒋韵身边,伸手揽了她的细腰。
蹲在墙角的喜儿摇了摇头。他原以为蒋韵会躲避的。这狗男女……他差点在心里说,为了尊重蒋韵,又把这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李逢送走蒋韵,回来开他的尼桑。他在院子门口抽烟,回味片刻才上车。尼桑开出很远了,喜儿犹自靠着墙,耷拉着脑袋。
一夜风和雨。
时近午夜,一个硕大的身影才慢腾腾地走过一环路,朝他的住处走去。
喜儿找李逢谈话,是第二天上午的事。他本想在那农家小院堵住李逢,当场盘问,转念一想又罢了。心里乱糟糟的,一时找不到适当的措辞。他淋得像落汤鸡,出面就是一副滑稽相,那李逢睡也睡了,乐也乐了,两相对照,堂堂喜儿岂不是叫人耻笑?不如明日再作计较。喜儿回家,按计划熬了姜汤喝下,蒙头便睡。居然一夜无梦。
谈话的地点选在生港酒楼,也就是两个月前李逢请他喝茶的地方,照例要了三泡茶和两包中华烟。李逢如约而来,头发弄光鲜了,面皮刮得干净,越发显出浓眉大眼。加上名牌西装和名牌皮鞋,连吧台小姐也忍不住多看他两眼。有款有型,青春少女亦作首选,何况一少妇。这是李逢笑吟吟地走向喜儿时,喜儿在他身上读到的身体语言。
李逢坐了,也不客气,点了一支中华烟。他对喜儿说:大清早把我叫来,莫非要给我拜年?
拜你的鸡巴年,喜儿在心里说。
我牌瘾发了,喜儿说。天还没亮我就想打牌。我想赢你的钱,然后上街买点东西给你拜年。
你想得美,李逢说。告诉你吧,喜儿,这个春节我手气特别好。
你干了X事,手气好个球。喜儿又在心里说。老子今天若不是为了审问你,阻止你,非要赢你个千儿八百的。老子赢得你脸色发青。
李逢说:叫个人来吧。
喜儿说:叫谁呢?
喜儿说:随便你。我叫了人来,赢你李总的钱,你会说我喜儿没本事。
李逢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把蒋韵叫来。上次我们三个就是在这儿打的牌。
喜儿笑道:人家两口子还在被窝里哩。告诉你一个秘密,尹治平有个坏习惯,他喜欢在早晨干。咱们把电话打过去,岂不是搅了人家的美事?
喜儿笑嘻嘻的,李逢的脸色却有点变了。却不便发作。尹治平干蒋韵,与他李逢何干?于是汕讪地说道:不至于吧,都日上三竿了。
喜儿仰面一笑:哈哈,是要日上三竿嘛。尹治平身体好,一竿下不了台。再说,他长得也像竿竿。哈哈……喜儿如此发笑,李逢的脸色已变了七八分。刚才还是红光满面,转眼就变青了。而李逢的脸色一旦发青,样子就难看,这已经试过若干次了,屡试不爽。浓眉大眼遮不住,陈年旧事涌心头,一脸色何以发青,就为这个发青。
这条猪好像有意跟我过不去,李逢想。他尽量不动声色。
两个男人一时不说话,各自抽烟。喜儿瞧着李逢,李逢瞧着窗外。
李逢估计,喜儿应该知道他和蒋韵的关系。他在夜莺拍蒋韵的屁股,把喜儿拍得目瞪口呆。但喜儿事后没反应,大约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李逢一计不成,再施一计:春节前,他请公司的销售经理喝酒,意在把这事张扬出去。为了得到蒋韵,或者说为了让尹治平垂头丧气,他不择手段。没有别人的苦,哪有自己的甜?何谓快乐?尹治平的痛苦就是李逢的快乐。他不怕把事情闹大,甚至准备同尹治平单挑:在三苏广场或岷江之畔,两个男人来一场最直接的较量。他模拟进攻的招式,特意找来一本拳谱,在阳台上比划,用哑铃锻炼臂力。他挥舞哑铃的时候,本来就怕他的老婆只好躲进厨房。他叱咤有声。他活得一身是劲。昨夜的连续作战几乎让蒋韵死掉若干次。而他所做的这一切,又奔向一个温柔的主题:他爱蒋韵,希望同蒋韵长相厮守。
事实上,李逢最大的障碍是蒋韵本人。越过了这个障碍,很难说他不会继续奔向远方。但在超越之前,障碍是迷人的,蒋韵是个充满魅力的障碍。蒋韵又意味着所有的女人,除开蒋韵,李逢不知女人为何物。这跟当年苦恋蒋韵的尹治平已有相似之处,出发点却不同。李逢对蒋韵的爱情,来自那股子阴劲。他定型于十几年前的某一时刻,当时他在学校后面排列人骨头,对世界恨得咬牙切齿。此后,他所有的人生努力都打上了那一时刻的烙印。
沉默了两三分钟,李逢沉不住气了,他起身上厕所,一边小便一边给蒋韵打电话,想证实喜儿刚才讲的日上三竿。蒋韵果然还在床上。骚女人!李逢合上手机骂了一句。他只骂骚女人,不骂骚货或骚X,证明他心中确实装着爱情。
李逢走出厕所,喜儿却又过来。两个男人轮番上厕所,然后双双坐定,喜儿发话了。喜儿说:李逢,问你一件事不介意吧?李逢说:但讲无妨。喜儿说:昨夜你干吗去了?李逢一笑:喜儿,你这口气像是查户口。我有必要向你汇报吗?喜儿说:我查户口,你也没必要向我汇报。我以一个老同学的身份问你,昨晚干吗去了?李逢说:如果这对你很重要,那我告诉你,我跟一个朋友在一起。喜儿说:跟谁在一起?李逢笑而不答。喜儿说:跟谁在一起?李逢把脸一沉:有你这么问话的么?喜儿笑道:问者不相亏嘛。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李逢也笑了:喜儿,你这小子啥时候学会了含沙射影?你直说吧,谁做了亏心事?喜儿正色道:你做了亏心事。
看样子李逢要发作,心里有什么东西往上涌。拳谱上学来的招式,练哑铃练出的狠劲,今天看来要派上用场。却是错了对象:跟喜儿较啥劲呢?这李逢非但不怒,反而笑道:别拐弯子了。你从实招来,昨晚是不是盯了我的梢?
这一回,轮到喜儿笑而不答了。
但李逢并未落败,他和颜悦色地说:喜儿,如果昨晚你真的盯了我的梢,那你就倒霉透顶啦。
喜儿望着他。
李逢又说:昨晚下雨,气温很低的。我在床上都觉得冷,如果你在外面的话,你就太辛苦啦。
你他妈的浑身是汗,喜儿想。
李逢说他辛苦,倒是击中了要害。昨晚的事,他想都不去想。一个在里面温存,一个在外头冰冷。他存心制造的记忆,却不愿加以清点,这很说明问题。昨晚回家他蒙头便睡,脑子里空空荡荡。今早起来,他哼着小调进卫生间,盯梢的事仿佛从未发生过。然而李逢的两句话,把他的记忆激活了。李逢像是递给他一把钥匙,咔嚓一声,门被打开了,塞得满满的记忆,首先跳出来的,就是李逢浑身是汗的形象。当然不只是李逢。李逢本身不重要。李逢太他妈的不重要了。李逢是一堆臭狗屎。这堆臭狗屎却紧挨着一朵鲜花……
喜儿单刀直人了。喜儿说:老同学,我今天请你来,是想给你一个忠告。你该刹车了。悬崖勒马还来得及。你犯了一个大忌。眉山城有的是漂亮女人,你为何非要勾引蒋韵?
勾引蒋韵?你说错了。李逢不慌不忙地说。我和蒋韵是在汽车上认识的,我们互相靠拢。这叫什么?叫邂逅。叫一见钟情。要说勾引也是互相勾引。
喜儿瞧着他。
李逢说:两个人的事很难讲道理。两个人的事有时太复杂。我跟蒋韵之间……唉,一言难尽。喜儿,你是局外人,再说你又是个单身汉。你打牌是高手,但男女之间的事,你不一定比我懂得更多。我们今天在这儿喝茶,我不是你的领导,你也别对我李逢指手画脚。
李逢说完就靠在椅背上,舒适地点上一支烟。他表达得不错,他自己很满意。表达原本不是他的长项,压抑是他的长项。自从在公司当了中层干部,他就开始训练这方面的能力。做上副总,更是勤学苦练,枕边上堆满了《演讲与口才》,最近又新添了那本拳谱。用拳头把对手打倒是一种本事,用言词把对方压倒是另一种本事。
喜儿说: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李逢说: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我认识蒋韵时,并不知道她是尹治平的老婆。后来知道了,为时巳晚。为时已晚你知道吗?为时已晚,就是说我跟蒋韵的关系,已不是普通朋友的关系。我们走得太远了。喜儿,你能想象多远,我们就有多远。怪谁呢?怪尹治平。如果他当初结婚时送给我一张请柬,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李逢说话时,身子往前倾。说完又靠到椅背上,抽烟,微笑,打量喜儿的表情。刺激喜儿挺好玩的,所以他一再强调他和蒋韵的关系。喜儿一来就说什么日上三竿,现在是一报还一报。看谁的语言厉害,看谁能把谁打倒。
李逢初识蒋韵,确实不知道她是尹治平的老婆。在紧要关头他知道了,却干得更欢。事后他把这叫做箭在弦上,把蒋韵糊弄了过去。糊弄人有一种快感。编造谎言有另一种快感。对李逢来说,如果谎言只有他本人知道,那就不叫谎言。
李逢左一个蒋韵右一个蒋韵,比尹治平更像蒋韵的老公。喜儿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把手中的茶杯砸过去,砸他的浓眉大眼。这张脸又转红了。相貌堂堂指的就是这种脸,难怪蒋韵要跟他……
你犯了一个大忌,喜儿说。他盯住李逢的眼睛:你既然知道了,就该知趣地走开。
李逢摇头:你说得轻巧,拿根灯草。我也试过走开,但没用。我走不开,蒋韵同样走不开。我们都陷得太深了。喜儿,如果昨晚你真的盯了我们的梢,那你该略知一二。我和蒋韵,已是难舍难分。
喜儿说:我在阳台上看见你把她送上一环路。我一眼就认出你了。原来你在那边弄了间屋子。
那地方风景不错,李逢说。风吹竹叶沙沙响。
还有你喜欢的人骨头,喜儿笑着说。
是啊,人骨头。李逢言不由衷地说。可惜现在一块都找不到了。
挖地三尺嘛,总会找到的。喜儿笑嘻嘻地说。让蒋韵同你一块儿玩,分享你那些可爱的人骨头。
你有病。
我有病的话,我也会玩一玩人骨头。
喜儿,你越说越起劲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今天找我来,究竟想说什么?
我要拆散你们。喜儿平静地说。你不讲规矩,连起码的规矩都不讲。我就不信把你们拆不开。
你只能枉费心机。喜儿,我说句难听的话,你有体重,可你说话未必有分量。
李逢摆出一副无赖相,喜儿意识到自己是在浪费时间。昨夜听他的床上戏,今天又跟他磨嘴皮。喜儿招呼吧台小姐结账,把没拆封的那包中华烟递给李逢,李逢接了,口中言谢。到楼下喜儿要打车回家,李逢无论如何要送他一程。黑色尼桑开到喜儿的家门口,出于客气,喜儿请李逢上楼坐坐,李逢却答应了。李逢进屋,首先去阳台,朝一环路方向张望,果然看见那农家小院一他的爱情小屋。他指给喜儿看,仿佛为喜儿日后的盯梢提供方便。他在几个房间巡视,叹息似地说:少个女人,嗯,少个女人。他是既有家又有花的男人,而喜儿的卧室一片凌乱,餐桌上蒙一层灰,卫生间胡乱扔着臭袜子脏衣裳。李逢连连叹息,每走两步就拍一次喜儿的肩。他活得井然有序,喜儿却是杂乱无章。两个男人,不单身份有距离,生活质量亦有明显差异。其实喜儿活得并不赖,有的是朋友,每晚十一二点才回家。而李逢的拍打,却拍出了喜儿的自卑感。喜儿想:即使降低标准,也该弄个女人进来。
李逢拍打完毕便告辞,下楼的声音十分响亮。这是信心充足的表现。莫非这家伙真能把蒋韵弄到手?喜儿站在门口,望着楼梯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