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李逢有几天假,希望和蒋韵共度好时光。他胃口大,而蒋韵只给他一个晚上,初二的晚上。李逢嫌太少,却也不便要求太多。凡事都要走着瞧,过了初二的晚上,蒋韵可能就会要初三的晚上,说不定还会要初四的晚上。三十来岁的女人,不就重那点东西?昨天下午在车上,由于酒的缘故,他欲望高涨,要把车直接开到那小屋。蒋韵说不去,他就把车停下了,停在她的铺子前。下车时,蒋韵拍他的腿,意思是说:忍着些吧。李逢作欲言又止状,嘴角挂一丝苦笑。他知道,在女人面前,适当的压抑招人怜爱。
而压抑意味着能量积聚。明晚有你受的!李逢启动他的尼桑,自言自语。他一直有自言自语的习惯。
蒋韵在梳妆台前化淡妆时,脑中就掠过了李逢的苦笑。尹治平在客厅唱歌,唱《红灯记》,他成了李玉和,迈着方步朝她走来。她轻轻叹了口气。她并不知道,李逢约她之前,小许也约过尹治平。尹治平谎称春节要出远门,婉拒了小许的青春邀请。
初二下午,喜儿在家里睡觉,一直睡到五点。他醒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给尹治平打电话,后者正在看书,问他有何事,没事,没事才打个电话。尹治平说你过来吧,我叫蒋韵弄几个菜,咱们兄弟喝一杯。喜儿说,改天吧,改天我上你们家喝酒,反正你有好酒。尹治平说,我的好酒都被你喝光了,要喝好酒你自己提一瓶来。蒋韵在旁边插话:喜儿,你别听他的,他还有一瓶茅台,明天我叫他开了,把你和赵渔一并请来。喜儿叫道:好你个尹治平,打埋伏啊!尹治平在电话里吃吃地笑,听上去含着欢快,跟昨天那个吃混酒、说混话的尹治平判若两人。
喜儿放下电话,心想:这两口子蛮好的嘛,咋搞的?
喜儿还是按计划行事,六点出门,穿一件深色大衣,戴一副墨镜,有意把自己搞得像电影上的特务。这身行头上街,街上的熟人可以减少一半,又增加了计划的趣味性。喜儿不单能讲笑话,亦能做趣事的,可惜缺少观众。
喜儿在街上慢慢走,不坐三轮,不坐的士。他抬头看天,太阳被乌云遮住了。接连出了几个太阳,也该下一场雨了,春雨贵如油嘛。不过,今晚最好别下雨,下雨我就糟啦。雨中的盯梢别有情趣,但身上要有一件雨披,皮质的那种,加一顶宽边帽,那就更像特务。我上哪儿去找一件皮质的雨披?
喜儿一面想着玩儿,一面走进一条小街。天更暗了。小街的尽头有一排绿色的住宅楼,李逢就住在那儿。喜儿去过几次,当时李逢还是科长,把喜儿叫到他的住处,是想打听公司的各种情况,有一种狼狈为奸的味道。喜儿觉得烦,后来就不再去了。
喜儿进了一家小这是计划中的一部分,电影上的特务通常是要进酒馆的,也通常吃得比较好。喜儿点了几个菜,要了一小瓶二锅头。邻桌有几个民工模样的男人,吃得狼吞虎咽,他们桌上的菜,加起来也不如喜儿的一盘菜,这使喜儿有点不好意思。他模仿电影镜头,却忘了生活中的劳苦大众。这些男人春节都不回家,在城里吃这个,他们的婆娘娃儿怎么想?
喜儿想到这个,心里不是滋味。他叫来店主,递给他五十块钱,给邻桌添酒加菜。店主立刻堆笑,唱歌似地喊道:这位老板给民工同志加五十块钱的菜!七八个男人齐刷刷地站起,同声致谢,喜儿就更不好意思了。喝酒喝酒,他举起二锅头说。我也不是大款,今天碰巧赢了钱,抱来的娃儿当球踢。
当球踢,当球踢!民工们附和着。在喜儿的建议下,他们也改喝二锅头了。
天黑了,街灯亮起来。喜儿斜眼瞧瞧街对面。他又开了一瓶二锅头。以他的酒量,弄个三四瓶不在话下,可他不想喝醉。情绪够亢奋了。他喝一口酒,撕一块肉,一只肥鸡腿在他手上,用筷子就不够味儿了。他想到梁山好汉。他的形象靠近鲁达,可他此刻想到了拼命三郎石秀。石秀杀嫂。他不杀嫂。他不会把尖刀插进蒋韵的身体,比如说,插进蒋韵的双乳之间。他要干预,一不错,他只要干预。他要叫那个家伙离蒋韵远一点,让那只苍蝇飞到别处去。
喜儿想到李逢,李逢就出来了。喜儿的眼睛为之一亮。店主一直在留意他,这时凑过来说:老板是在等李总么?喜儿扭头说:我等他干吗?我等个婆娘。店主会意地笑了。喜儿说:你认识李逢?店主说:说不上认识。我们这些做小生意的,人家是大老板,开一辆进口车。
喜儿本想问他,见没见过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转觉不妥。他这一打听不要紧,或许他前脚走,这半条街就传得沸沸扬扬,说一个有钱的胖男人出来寻老婆,而老婆多半与某某公司的李总有染……
李逢一如既往地穿名牌,他的出现吸引了众多的目光。有个开药店的女人老远就招呼他。他走进药店,掏钱买了一片什么。该不是买伟哥吧?喜儿想。那女人请李逢抽烟,她自己也点了一支。女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穿一身黑色休闲装。她显然希望李逢把烟抽完,多跟她聊几句。但李逢抽了一口就转身走了,那女人好听的声音传过来:慢走啊,李总!
紧俏货哩,喜儿想。
紧俏货进了住宅大门,不见出来。喜儿看了看表,他决定等到八点。八点李逢再不出来,他今天就算白跑一趟了。盯梢无结果,明天又来过。他的计划是盯七天。七天无结果,就表明蒋韵和李逢之间出了问题。兴头上的男女,哪有七天不见面的?不见面也好,见面肯定有尴尬事。你的尴尬事,不是人家的尴尬事。人家倒不尴尬,人家只会干嘎一一干将起来,把床干得吱嘎吱嘎。这种事啊,一般人躲都来不及,你倒屁颠屁颠的跟不跟不行啊,老兄。不跟你就睡不好觉,半夜三更跑到阳台上抽烟,抬头看星星,低头看女人。你已经不大留意女人了,但你昨天目送那两个年轻女人的背影,直到她们进入夜幕深处。其中一个背影不错,你就想看她的正面……
喜儿想了很多,这正好是乐趣之所在。如果他盯梢盯得昏昏欲睡,倒不如回去打牌。不过,他想得再多,也不会比赵渔多。赵渔那小子,没事就想啊,想啊,像个思想家。喜儿是只凭感觉行事的,就像打牌,就像刚才替民工同志买酒菜。昨夜他决定盯梢,今天就干上了。他不会想啊,想啊。他甚至可以不要理由。我是喜儿,我他妈的不要任何理由。
两瓶二锅头下肚,酒力是渐渐上来了。
这时,他听见汽车启动的声音,进口发动机,干净利落。我运气好,喜儿想,头一天就盯上了目标。李逢的那辆尼桑开了出来,开药店的女人朝他微笑,他点了点头。喜儿站起身。酒钱是早已付过了,店主瞧瞧他又瞧瞧尼桑,脸上有点狐疑,却不忘堆笑:老板慢走啊,老板……
喜儿叫了出租车,随尼桑而去。
跟上那部尼桑,他面无表情地对司机说。司机扭头瞧他一眼。司机可能会想:这人要么是公安,要么是黑道上的。驶出小街后,他加快了车速。风从车窗灌进来,他一面开车,一面转动手柄,车窗关上了。也许他以为要跟踪到很远的地方,上成都或是下乐山。他作好了准备,不问一个字,即使真的碰上了黑道人物,下车不给钱,就自认倒霉好了。
尼桑往城南开去,过一环路,进入一片开发区。其实就在喜儿的附近,昨晚那两个女人走的就是这条路。早知如此,喜儿就不用下楼了,阳台上也能看分明。
尼桑放慢了速度,开进一座农家小院,依稀有灯光。这一片既然是开发区,看来就多半是拆迁户,没人住的地方。小院周遭有竹林。竹林之外又有竹林,喜儿记起来了,这儿离以前上学的中学不远,当时是一片隐在竹林之中的坟地。后来坟地被改造,农民盖起了房子,坟头消失了,竹林还在。当年的李逢爱钻坟洞……
这家伙故地重游哩,喜儿想。只是今非昔比,坟洞变成了爱情小屋。
距那小院尚有几十米,喜儿叫司机把车停下。司机又朝他看了一眼,仍是不说话。
喜儿下车后,发现天在下雨。因在郊外,风呜呜地吹。路也有点烂,黑灯瞎火的。喜儿竖起大衣领子,忽然心跳加速:这鬼地方,搞得天翻地覆也没人知晓。公安会不会来盘查呢?公安是乐于干这种事的,因为有款可罚。但李逢认识的领导至少有一打,他不怕公安。
李逢怕谁呢?怕喜儿。喜儿想到这个,又有点乐了。他靠近那农家小院,尽量不弄出声音。一间屋子的灯亮了,有个老头出现在光影中,转眼又消失了。看院子的房东?房东的出现,使喜儿打消了踅进院子的念头。他想踅进院子,主要因为他胆小,避风雨倒在其次。他不怕人,只怕鬼。这块地十年前还是鬼魂打堆的地方,鬼才知道它们闹了多少年,几百年也未可知。十年,不过是个零头。那些竹子就是当年的竹子,雨打来风吹去,仿佛鬼在低语。
喜儿不能踅进院子,只能贴墙站在屋檐下。可站可蹲,还可以挪到墙的拐角处:这就是他今晚的活动范围。竹叶指到他脸上,是有点怕,于是点了一支烟。据说鬼是怕火的,鬼什么都吃,就是不吃烟。
李逢胆子大,不怕鬼。他玩死人骨头,鬼倒有些怕他。蒋韵怕不怕鬼?蒋韵不知道这儿是当年的坟场,不知道李逢抚摸她的那双手,曾经摆弄过多少头盖骨。对了,不如把这个告诉蒋韵,说李逢用腿骨扛过书包,他叫驮得重,经常扛书包用头盖骨喝过水。这样的手和这样的嘴,蒋韵,看你还敢不敢跟它亲近?
喜儿来了灵感,脸都烧烫了。他不到这鬼地方来,是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的。可见有些事,要深入下去。这大年初二的夜晚,这风雨交加的时刻,喜儿贴在农家的土墙上,像一只肥胖的壁虎。
你要来就赶紧来吧,喜儿喃喃自语。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蒋韵出现了。果然是她,喜儿想。这个想法其实多余,不是蒋韵会是谁呢?换成别的女人,喜儿也不会冒雨跑来盯梢。蒋韵穿一条质地很好的白裤子,由于腿长而格外惹眼。她撑了一把伞,款款而来,好像她脚下的路一点都不烂。她披了一件什么,被风吹起来,腿就显得更长。
喜儿慢慢挪到墙角上。蒋韵朝他走来,身形飘逸,像传说中的女鬼。
这一幕,又刻在喜儿的记忆中了。后来他做过一个梦,梦中交欢的男女,变成了男鬼和女鬼。
李逢迎了出来,一只手搭在蒋韵的肩上。两人进屋,关门,连窗帘也一并拉上。看来要大干一场,喜儿想。他挪到窗口底下。窗口的位置不避风,冷雨扑面。喜儿后悔没带上一瓶二锅头。你干你的,我喝我的,这庶几是个扯平。
风大的时候,竹子哗啦哗啦响,屋里的声音就不大听得见。喜儿不禁憎恨风。他妈的寒风凛冽,他悄悄骂了一句,仿佛他是风中的白毛女。他把耳朵竖得老高。
蒋韵进屋后,并未直奔主题。她讲她的时装生意,说做到年底不想做了,明年回单位,一个月几百块钱,轻松过日子。李逢说:何必呢,你又不是做不起。你每年的进项,连我这个老总都不如你。蒋韵说:真不想做了,再做几年,做成老太婆了。李逢说:你一点不显老,皮肤那样光洁。蒋韵说:都快三十二了,还不老?李逢说:女人和女人不同,有些女人二十岁像三十岁,有些女人三十岁像二十岁。你属于后一种。我不骗你,真的。我敢赌咒发誓。
这家伙动不动就赌咒发誓,喜儿在窗外想。人家能谈,他能想,庶几又是个扯平。不然这风也太大了,这雨也太冷了。刚上中学时,李逢明明拿了他一本《醉打山门》,却赌咒发誓说没拿,把爹妈都搬进了誓言。喜儿气得挥舞拳头,被赵渔拉开了。赵渔说,一本小人书嘛,何必动大气。
年龄是女人的薄弱环节,再是明智的女人,碰上这个也会昏头昏脑。蒋韵说:你哄我哩,你干脆说我只有二十岁。李逢说:你这人真是,人家都赌了咒了,你还不相信。我若哄你我天打雷劈,我不得好一,蒋韵捂了他的嘴:别说了别说了……
别说了,别说了,该干什么就开干吧!喜儿恨得牙齿响。也可能是风的缘故,风把牙齿敲响了。此时此刻,喜儿的感觉高度灵敏。他想到的东西,一定是即将登场的东西。两个男女跑到这鬼地方来,岂是为了闲谈?
闲谈当真结束了,继之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肌肤擦出了静电?开干了,喜儿想。他提心吊胆,像押赴刑场的犯人。他闭了眼,仿佛拒绝观看。耳朵还是竖得老高,像一只良种犬。
痛苦。喜儿此刻的心情,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至多加上一句:紧张的痛苦。那一年五月在中岩寺,蒋韵落入他的怀抱,他不动如山。眼下蒋韵落人李逢的怀抱,他却像垮山似地垮掉了。
屋里没了声息,灯还老情人做爱,不用关灯的。其实新情人也未必关灯,喜儿这么想,是囿于他的个人体验。离婚以后,他在这方面的体验屈指可数,肥胖的身体使他在女人面前有了自卑感。而化解自卑的最好方式是装作没那回事:喜儿只是牌桌上的喜儿,谈情说爱嘛,没兴趣!他知道这是假相。他不乏欲望。春天来了,夜里在床上滚动,像个劳改犯。遗精时或有之,那多半是梦中近了美色。他喜欢赵雅芝,一个老派美人。这种感情大概有十五年的历史。赵雅芝使他坚持不嫖妓,这他那些牌桌上的朋友深感迷惑。花钱得来的美色他宁肯不要。美人垂青和美人卖钱,对他来说有天壤之别。他希望生活中能碰上一个。他假装对她们视而不见,可他用鼻子闻,又像一只良种犬。几位婆婆大娘心肠好为他介绍了一个又一个,却都是寻常妇人,有两个年龄还比他大。他谦卑地退掉,露一张笑脸,心中的苦涩且让它自行消失。赵渔有商女,尹治平有蒋韵,连李逢这下三滥也来分享蒋韵,老天对喜儿真是不公啊。七尺男儿活就活一口气,喜儿暗下决心:宁缺勿滥。
小屋还是没动静。缠绵。跌宕起伏的乐章,序曲通常是风平浪静。喜儿的想象预先抵达了:估计两人已是赤条条,乱七八糟又绚丽夺目,气味儿难闻又芳香四溢……
喜儿的胸口一阵疼痛。
其实他可以走了,盯梢已盯出结果,换成法律用语,叫做铁证如山,虽然他既没拿照相机也没拿录音机。没那个必要嘛,弄得人家蒋韵难堪。接下来,只须按计划行事:找李逢谈话,好像他是李逢的领导;找蒋韵谈话,着重描绘那些人骨头。也可以叫来赵渔协助谈话,不过要申明一点,这件事他唱主角,赵渔只能当配角。
喜儿若是走开了,耳朵就会恢复原状,胸口也不复疼痛。可他就是走不开,像被钉在了墙上。风把雨刮了满脸,他抹一把。裤子湿了一半,大衣湿了一片,他身体好,不碍事,回家熬一碗姜汤喝下,蒙头睡一觉,第二天又精神抖擞。小有不便的,是没法抽烟,他担心打火的声音传进去。自己够狼狈了,却还为别人着想,将来重提此事,他会幽上一默的。这叫什么精神?这叫助人为乐的精神。喜儿的特点是:没人开玩笑的时候,他就自己开自己的玩笑。
喜儿终于可以打火了,屋里的声音大起来。他为别人着想,而别人不必为他着想。喜儿点了烟,狠狠地抽它几口,模样有点浄狞,不过他自己看不见。翻滚,喘息,呻吟。妈的,喜儿想,像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呻吟盖过了风声,盖过了哗啦哗啦的竹子,喜儿眉头紧皱:权当老子不买票,听了一回三级片。二十分钟,四十分钟,喜儿一动不动。这李逢倒真能干,一定是服了伟哥。这蒋韵也……喜儿不能往下想了。小腹胀痛得厉害。屋里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李逢呼哧呼哧,显然在变换姿势,寻找不同的兴奋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