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的晚上,商女没有睡好,她在黑暗中闪动着一双亮眼。赵渔早已入梦,鼾声匀称。商女翻身,把白皙的光腿放到赵渔多毛的光腿上,赵渔毫无反应。商女索性伸出一条玉臂……我要将你弄醒,她想。她其实是想着玩儿的。玉臂停在空中,像某种优美的植物。几秒钟后它软软地垂下来,手指落在赵渔的脸上。商女要弄醒赵渔,除非她想……而此刻她想着别的。主要想蒋韵。蒋韵的一头长发,蒋韵的职业装和牛仔裤,蒋韵那双标致的长腿……蒋韵似乎就在窗外,在冬夜的月光下徘徊,冲着她妩媚地笑着。商女叹了口气。尹治平的娃娃脸浮上来,这张脸大喝混酒。李逢西装革履朝厨房走……这人不好,商女再次抛出她的价值判断。内心阴暗的家伙,不定什么时候要倒霉呢。
正月初一的晚上,还有一个人没有睡好。他翻来覆去,名牌床垫也吱吱有声。此人体形庞大,如果同商女并排而卧,会令人疑心他们原是不同的物种。不言而喻,这是喜儿。
凌晨两点,喜儿到阳台上抽了一支烟。抽完烟,他觉得肚子饿了,但屋里没什么可吃的,只有牛奶。他冲了一杯牛奶,又回到阳台上。他抬头看天,天边有几颗星星,不甚明亮,是由于街灯过于明亮。喜儿住在城南,靠近一环路的一个路口。两个年轻女人穿过路口,朝一环路以外的方向走去。
稀稀落落的鞭炮声从远处传来。
爱情小屋,喜儿嘟哝一句。这个词倒够浪漫的。喜儿不喜欢李逢,更不喜欢李逢和蒋韵搞在一起,可他不得不承认,李逢的这件烂事对他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弄得他夜不能寝。
李逢在公司,至少对两个男人讲过他的艳遇,其中一个是销售经理。销售经理跟喜儿是哥们儿,春节前聚到一块儿喝酒,笑呵呵地全文转述。转述的过程中难免添枝加叶。男人讲绯闻,就是这么个讲法的。他并不知道蒋韵,只说一个姓蒋的女子,开时装店的,那身段,哇!又提到爱情小屋,啧啧啧。从汽车后座的互动到爱情小屋的交流,我的妈呀,销售经理两眼喷火,话没讲完就仰面浪笑。喜儿阴着一张脸。喝酒喝酒,喜儿说。他很想照准对方的鼻头就是一拳。
李逢历来谨慎,在公司讲这种事,令人费解。情不自禁?有可能。李逢有漫长的憋气史,而他憋气的源头可能就是尹治平。一旦得了尹的老婆,那爱情几乎等于豪情,如何能禁?换成喜儿的幽默,这叫做翻身农奴把歌唱。
除了情不自禁,是否还有别的原因?喜儿是个聪明人,满身脂肪,脑袋却够用,有他在牌桌上的业绩为证。李逢在夜鸾拍蒋韵的屁股,分明是拍给喜儿看。李逢对销售经理讲艳遇,也分明是讲给喜儿听。李逢这么干,居心何在?
爱情小屋也是一个谜。喜儿喝光牛奶,又点了一支烟。又抬头看那几颗星。他住七楼,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他看见那两个走出一环路的年轻女人,在另一条路上缓缓行走。这么晚了,不怕遭袭击么?
喜儿全无睡意。咖啡喝多了,烟也抽多了,生理的刺激加上蒋韵一一心理的刺激,今晚看来是要搭进去了。喜儿很想找个人聊聊。如果他知道此刻商女也难以人睡,也在想着蒋韵的话,或许他会给商女打电话。他可以给商女打电话的,谁也不会责怪他,包括他自己。对他来说,商女是外人,十年见过几次面,既亲切又陌生。好朋友的漂亮老婆,仅此而已。蒋韵也是好朋友的漂亮老婆。相同的句子,含义却有些相异。
这两三年,喜儿一人单着,尹治平有事没事都叫上他。有一年在青神县中岩寺,三个人刚刚上山,眉山的电话就来了。县上有个紧急会议,尹治平必须赶回去。他撇下蒋韵和喜儿,驱车返回。到晚上十点,才开着他的桑塔纳重返中岩寺,推开旅舍的门,看见喜儿和蒋韵正在灯下交谈,其状亲密。
从上午十点到晚上十点,喜儿和蒋韵如影随形。换上任何别的男人,哪怕换上赵渔,尹治平也不会如此放心。不是怕赵渔会对蒋韵怎么样,是担心蒋韵会对赵渔怎么样。蒋韵当年一提赵渔,表情就会产生变化。她是赵渔的死火山,一旦喷发开来,不可收拾。喜儿不过是一座山而已,蒋韵可以休息,可以盘桓,打几个滚也无所谓的。
在山上,喜儿有幸同蒋韵肌肤相亲。他们从山顶下到谷底,走一条新近开辟的石板路,枝丫纵横,杂草丛生,正午的光线变得像傍晚。蒋韵在溪水边跳跃,嘴里哼着曲子,却陡然想到蛇,于是拉了喜儿的手。怕蛇蛇就来了,一条筷子长的小花蛇,倒挂在几步开外的树枝上。本来蒋韵是看不见的,喜儿叫一声蛇,并顺手一指,蒋韵就倒在他怀里了。那是五月天气,两人的衣衫原本单薄。喜儿也是怕蛇的,这时却像个捕蛇专家。他对怀里的蒋韵说:别怕,没事,有我呢。它敢过来,我就打它的七寸。两人相拥着往前走,直到走出危险区。蒋韵离开喜儿的怀抱,坐到一块石头上。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脸上有点红。她扭头瞧喜儿,
喜儿正傻乎乎地冲她这仿佛是他的标准形象,有这副形象的男人足以托妻寄女。蒋韵起身说:咱们走吧。她穿一条牛仔裤,屁股上有尘土,喜儿再善于开玩笑,也不至于替她拍掉的。然而,谷底这一幕,喜儿是记下了。
喜儿在阳台上抽掉了两支烟。有风吹来,寒冬的风,竟带了暖意。喜儿想起中岩山谷的那一幕,想起当时的可见联想有时是凭着意向的。蒋韵在风中弄她的长发。不错,她的脸是有点红。喜儿对自己珍藏的记忆再一次确认。
喜儿不再抽烟了。在记忆的催逼下,他做出了一个决定,然后回房睡觉。
我要干预,喜儿对着漆黑的屋顶说。不久他就睡着了。
赵渔起床后,商女还在梦中。客厅的餐桌上有父亲买回来的油条豆浆,赵渔大口吃着,母亲在一旁瞧着他。商女还在睡懒觉。家里静悄悄,赵渔吞油条的声音清晰可闻。若在平时,父亲早已打开电视了。
日上三竿时,商女方醒来,伸罢懒腰,又说肚子饿了,却赖在床上不肯起来。赵渔伸手拉她,她缩进被窝。母亲在门外说,油条豆浆重新煮过了,要赵渔端进卧室,让商女趁热吃。商女伸出脑袋说:就妈疼我,你这夫君只顾自己吃。赵渔笑道:好,我也痛你。他坐到床边,喂商女吃油条,一面说:十年前你坐月子,我就是这么伺候你的。商女说:真要吃么?还没漱口呐。赵渔说:当初你半个月不漱口,不也照样吃?商女说:当初是当初,妈说过的,坐月子半个月之内不能漱口。
商女说着,却是张了嘴。油条豆浆的香味已是满屋弥漫。再者,丈夫床前伺候,机会难得。吃过了,依旧倚在床头,同丈夫说话。
今天去夜莺唱歌吧,商女说。
赵琳要请我们去她家吃饭,赵渔说。赵琳是他的妹妹。
那我们晚上去。
晚上再说吧。赵琳摆了麻将,你怎可脱身?
那就打了麻将再去。打到十点钟,然后去夜莺唱歌。先跟蒋韵他们联系好,再叫上喜儿。
赵渔不言语,算是答应了。在他的老家眉山,凡事由商女说了算。
商女换个睡姿,看样子还不想起床。在蓉城她一般不睡懒觉,早晨要到阳台上做操,保持体形。回眉山的这个家,少了音乐,多了温情,加上是在冬季,她就贪恋床笫了。睡衣也是现成的,她年年回来都穿这一件,款式,颜色,质地,和蓉城常穿的那一件相似。赵渔的母亲替她挑的。这细节上的爱怜,商女也习惯了,感激之类,倒说不上。一家人不分彼此,一感激,就分出彼此来了。
商女的一对乳房半遮着。它们扑腾开来时,像活跃的鸽子。此时显得安静。安静而不聋拉,乳头微翘。赵渔伸了手,不经意地抚摸。这自然是他的宝物,日常的宝物。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可以看见一棵小叶榕的树梢。
意绵绵整日玉生香。赵渔走神了,想到他的《红楼梦》。他最近又在读《红楼梦》,不过这次他觉得是用鼻子在读。
商女说:昨夜我就想啊,蒋韵那样标致的人,不该同李逢一赵渔说:这种事,有啥该不该的。发生了就发生了,该与不该,是后头的事。
问题是,蒋韵并不真正了解李逢。
话也不能这么说。蒋韵了解她需要了解的东西。
你又来了,你的哲学腔调。我可不懂。
哲学就是生活嘛,哲学腔调就是生活腔调。你不懂哲学,何以懂生活?
赵渔知道,女人的哲学其实是身体的哲学。可他希望商女学着用脑。阿伦特、波娃那么会用脑,商女为什么不能用脑?在麻将桌上,商女亦很能用脑的。
商女说:我不懂生活无所谓,有你这个懂生活的老公就够了。你是船长,我是你的乘客。我们的生活是一帆风顺。
我们的生活是油条豆浆。赵渔来劲了,开始发神经。我们的生活是边吃油条豆桨,边聊着别人的故事。
商女说:赵渔,我且问你,你说我们之间会不会发生故事?我是说将来的某一天。
这要看你。
看你。
我没啥好看的。你随便穿一件风衣上街,就招引那么多目光。
他们的目光等于零。我好看也是给你看的,只怕有一天你看够了,把目光从我身上挪开。
我不会挪开了。我是你身边的一棵树,一挪就死掉了。我们是两棵树,枝叶交错,根须盘节。
我们是两首诗,一首《致橡树》,另一首还是《致橡树》。我们是两个神经病,清早起来就抒情。
商女笑了。赵渔人一髙兴,不是发神经,就是念韵文,挺好玩儿的。
门吱地一声开了,赵高跑进来,像一只突然窜出的狗。商女来不及掩盖酥胸,赵高已一跃而上。我要吃奶,赵高喊道。商女无奈,只得让他噙了乳头。他吃得起劲,好像真有奶似的。赵渔皱眉头:滚一边去,爸爸妈妈说话呢。赵渔要将他母子俩分开,弄了几下才把商女的乳头从赵高嘴里弄出来。赵高很不满,撅了小嘴。继而向赵渔翻白眼:我知道的,是你吃光了妈妈的奶。大人吃奶,羞不羞!
大约五年前,赵渔和商女例行房事,忘了关门。赵高潜入时,赵渔正吸吮,商女正呢喃。那赵高看得呆了,一声怪叫,扑到床上猛推赵渔,力气之大,令赵渔吃了一惊。赵渔差点反手一掌,被商女止住。从那次以后,两人小心行事,绝不会忘记关门。但门外时有响动,赵高学会了窥视,看不见就偷听。他屏了呼吸,一站半天,赵渔开门时,他又没了踪影。如是者三,父子二人像是比试灵敏,却是父亲输掉了。商女说:我们还是节制些吧,不要影响他的心理健康。赵渔读过几本佛洛依德,知道这会培养孩子阴暗的性心理。于是痛加节制,再是缠绵,只要赵高不睡他们决不做。就这么撑了一年,以为小孩子家,已是忘记了。一个周末的午后,赵高在他的房间做作业,二人关了卧室的门,施展开来。商女捂了被子叫。赵渔一面运动,一面格外存了一份心,留意着门外。却又有响动,赵渔心都紧了。因是紧要关头,不便停顿。商女叫声愈烈,门外的响动愈大显然是故意的,是一种抗议。赵渔只得彻底妥协,从此老老实实做事。有时半夜三更做,还下意识地瞥一眼房门。
商女下了床,自去卫生间。赵高一溜烟跑了。他平时跟赵渔亲热,碰上这类情形,就有些生分。小孩子不明所以,只知世上惟有妈妈好,谁来抢占都不行的,包括爸爸。赵渔心下明白,却也无计可施。
商女回房,见赵渔望着窗外发呆,便拍了拍他的脸。赵渔一旦发呆,商女就会拍他的脸,将他拍回现实中来。
商女说:给蒋韵打电话吧,约他们晚上去夜莺唱歌。
赵渔说:你给她打。你两个怪亲热的。
商女笑道:何以见得我跟她亲热?
赵渔说:昨天吃了午饭出来,你们站在街边上手拉手,不肯分开。
商女说:我对她是有好感,女人对女人的那种好感。所以才不希望她落入坏男人手中。这样吧,你给喜儿打,我给蒋韵打。咱们不约李逢,给蒋韵一个提示。
于是分别打电话,打对方的手机。蒋韵一听商女的声音,立刻显得欢快。不过她说,能不能改在明晚,她来约商女。蒋韵既然有事,商女自不便勉强。不料喜儿也有事,赵渔问他是不是有牌局,他说不是。这单身男人会有什么事呢?对赵渔也不讲,神秘兮兮的。赵渔不禁纳闷。
这时,只听赵高在外面喊:赵琳娘嬢来啦。赵渔和商女便出了卧室。
蒋韵接电话时,尹治平正在刮脸。如果商女打尹治平的手机,情形可能会两样。尹治平会对蒋韵说:商女请我们唱歌哩。蒋韵不至于说:晚上我另有安排。
蒋韵走到丈夫身后,为他递上毛巾。尹治平说:大清早的,谁又约你了?蒋韵说是商女的电话,她们约好了,明晚去夜莺唱歌。尹治平一听唱歌,似乎就想到李逢,不做声了。蒋韵也似看出了这一层,说是两家人去,喜儿有空也一块儿去。尹治平心下方妥帖了,用毛巾擦了脸,把一张干干净净的脸转向自己的漂亮老婆。
昨日尹治平醉酒醒来,蒋韵坐在床边,端茶送水。晚上去尹治平的父母家,本想把女儿接回来,女儿却不肯走。由蒋韵提议,两口子陪父母玩了一会儿纸牌。蒋韵和商女一样,平时麻将,打纸牌实际上是尽孝心,尹治平何尝不知?打完一圈纸牌回家,双双就寝,脱得一丝不挂的,都有做爱的兴趣,于是就做了。卧室的门由它敞开,声音传至客厅,传至饭厅,再传至厨房。中午吃饭时的那些个阴影化于无形。
今早起来,尹治平发现自己心情很好。他仔细刮脸,昨夜的胡须把蒋韵刺痛了。不过,胡子是好东西,少了它可不行。胡子把蒋韵刺痛,别的东西也会把蒋韵弄痛。痛并快乐着,他想到一本书名。他就是这类书的读者,不止一次受赵渔的嘲笑。他解嘲说:有官可升的人,欣赏水平肯定下降。
尹治平心情好,刮完脸,又开始唱歌。从厕所唱到客厅,从客厅唱到卧室,像是为明晚作着预习。蒋韵对着镜子化淡妆,尹治平把自己光滑的圆脸挨上去。蒋韵在镜子里冲他一笑。她站起身来。她穿了高跟鞋,几乎和尹治平一样高,接吻很方便的,当年进入热恋时,他们就发现了这一点。有时蒋韵忽发奇想:她穿高跟鞋和赵渔一般整齐,假如他们……岂不是更方便?
想归想,却只能想想而已。
这许多年,蒋韵一直是想想而已。
断这个念头不容易。其实,也没必要断它,它不过是一段心事,像游丝一样转悠。渐渐地,连心事都说不上了,只是瞬间一念。更像是梦的痕迹,不那么真实。赵渔回眉山的时候并不多,一年也就两三次。高速公路通车后,赵渔说,他每年至少回五次。蒋韵说:你本来就是眉山人,你应该每月回来一次。
对蒋韵来说,李逢是她的一个故事,一支插曲,构不成一段心事的。她退而求其次,才有李逢。如果没有小许,李逢断难闯人她的生活。她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敞开,什么男人都可以进来的。她本来对尹治平不甚满意,既然嫁了,也打算认真过日子。尹治平升官后,感觉膨胀,生活中布满疑点,她才把自己摆到开放的位置上。去成都的路上邂逅李逢,与其说是李逢的魅力起的作用,不如说是她的意念起的作用。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她不主动敞开,别人很难把她打开。
除了赵渔。赵渔拥有打开她的钥匙,却从不使用它。男人的高贵,蒋韵有时会这样想。
现在,李逢手上有了一把钥匙,打开她的身体的钥匙。李逢打开了她的身体,就想关闭她以往的生活,驱逐尹治平。她拒绝了。这不可能。没有考虑的余地。李逢给予她的,更多的是生理上的满足。和尹治平一样,这男人登不上她的情感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