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逢脸色发青时,样子就有点难看。而他样子难看,通常就意味着要发动攻击。客厅响起高跟鞋的声音,蒋韵过来了,拎着一幅花围腰。系上这个吧,她站在厨房门口说。别把你的名牌西装弄脏了。李逢示意她过去,她摇头,指了指客厅。李逢不管客厅,只要她过去。她犹豫着走到他跟前,他一把将她揽了。你今天真漂亮!他一面做动作一面谈感想。蒋韵欲挣脱,却哪里挣得开。水龙头扭开了,哗哗的水流声掩盖了动作的声音。疯子!蒋韵低声骂了一句,眼里却闪烁着快活。李逢这种即兴式的攻击无疑具有刺激性。
尹治平在客厅换频道,手上夹着一根香烟,神态悠闲。厨房的水在响。蒋韵进去了,不见出来。她在厨房干吗呢?尹治平朝厨房门口看了一眼,门口静悄悄的。除了水流的声音,就是电视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蒋韵从厨房出来,手上有水渍。她喝了一口尹治平的茶,然后朝卧室走去。尹治平不换频道了,他悄悄跟了过去。老公跟老婆讲感情,动作往往比语言管用。而他今天心情好,动作也比较夸张。他抱着蒋韵的细腰,吻她的粉颈。蒋韵扭过头,他又亲她的嘴。蒋韵回应着。尹治平更来劲了,反手关上卧室的门,将老婆扑到床上。蒋韵说:大白天的,你还有客客厅的电视仍然开着,厨房的水龙头倒是关上了。李逢出现在门口。他盯着卧室紧闭的门。大白天的,关了门做甚?他凝神谛听,可电视的声音掩盖了房中的动静,他什么也听不清。
他突然感到不舒服,脸色又转青了。别人的妻子,他想。自从结识蒋韵以来,妻子这个词头一次让他不舒服。妻子就意味着大白天有客人的时候也能关起门来亲热,而情人只能鬼鬼祟祟,像一部电影的名字:偷着乐。
李逢生气了,却还得回厨房,动手操作。他是来做菜的,因为他自诩做得好。他今日做得好,正如他当年跑得快。他把刀、菜板和不锈钢厨具弄得很响,然而电视正在播广告,也有播厨具餐具的,两种声音容易混淆。李逢没法让刀或者菜板传达心中的不满,只能让脸色继续发青。
一边是做爱,一边是做菜,而中间隔着一架电视机。那个星期天的上午,尹治平家里呈现了这种饶有趣味的格局。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后来喜儿及另一个同学登门,四个男人坐到一起抽烟。三个老同学异口同声夸李逢,无论做菜还是做副总。李逢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润。笑意爬上了嘴角,他一身名牌进厨房,系上花围腰,开始炒菜。蒋韵做他的下手,递盘子递碗的,拍了拍他的臀部,这一拍,倒把他的脸给拍红了。中午吃饭,众人都夸他手艺好,他的脸更红了。浓眉大眼的汉子,身居副总的男人,居然红脸,蒋韵越发觉得这个人可爱。
那一天,尹治平和李逢都很满意:前者在老婆身上找到了久违的感觉,后者不再为别人的妻子生烦恼。
别人的妻子,哼,其实也是我的老婆!回家的路上,李逢这样想。
李逢得寸进尺一一早年有阴影的男人,通常容易得寸进尺一想和蒋韵做夫妻。他有老婆,那是他未曾得意、立志做个厨子之时娶的女人,本来不甚满意。后来在公司节节攀升,老婆实际上成了女佣,弃之如敝屣。李逢离婚不成问题,而蒋韵有问题:她无意离开尹治平。没有理由。尹治平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他推掉了应酬,喝酒限量,简直不像单位领导。他蜷缩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换频道,只为一件事:等蒋韵回家。蒋韵回家再晚,他也不置一句怨辞。蒋韵没法不想起尹治平当年追她的那股韧劲。
老公始终爱老婆,老婆哪能不受感动?蒋韵在外面的活动逐渐减少,至少晚上是如此。她原本不是那种跳来跳去的女人。婚前她善于比较男人,婚后却安静了,比如赵渔回眉山,她视之为一般意义上的好朋友。如果她存心勾引男人,就会去勾引赵渔,轮不到李逢。
1999年的春天,蒋韵心绪黯淡,李逢闯人她的生活,一时覆盖了她的情感和性爱的天空。几个月之后,天高云淡,她慢慢回复了常态,不复动不动就带一脸倦容回家。丈夫和老婆恢复了它的应有之义。对李逢,她认可了他的情人角色。她往返于丈夫和情人之间,两边受滋润,越发出落得玉润珠圆。曼妙的三人舞,终点的后面又是起点,一生一世跳不完。
应该承认,这样的格局若是得以延续,不独对蒋韵有益。婚姻在婚姻之外加一个支撑点,未始不是好事。然而李逢不这么想。
李逢得寸不能进尺,心里老大不痛快。他渴望得到蒋韵。换句话说,他渴望得到尹治平的老婆。占据一回别人的窝巢,不如永远将它据为己有。他憧憬着某一天,携了蒋韵在大街上走,走给全城的人看。首先走给尹治平看,其次走给高中同学看,再次,走给所有的熟人看,而他们三个人的熟人加到一起,几乎就是全城的一半。
李逢是善于制造幻想的那种男人一旦有了幻想,他就盯住它不放。以前他盯上公司副总的位置,现在他盯上尹治平的老婆。尹治平失掉老婆灰不溜秋,他才能扬眉吐气。尹治平继续拥有蒋韵,他就只能灰不溜秋。
蒋韵明确表示:不可能离婚。李逢傻了眼。他闷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又容光焕发了。他早巳不是当年那个抑郁的小男孩。他学会了变术。他叫李逢。不能正面得手,他就绕道而来,进攻的方式多种多样。
靠近年底的一天下午,喜儿忽然接到李逢的电话,后者邀请他到生港酒楼喝茶。喜儿正在牌桌上,本欲不去的,过了几分钟李逢又打来电话,说已在酒楼的最高层等他。喜儿只得辞了牌友。李逢毕竟是公司领导。
喜儿叫了出租车,转眼就到了。上电梯时,他自言自语:现在我倒成了跑得快。
李逢找喜儿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闲聊。喜儿有些纳闷,不知这位领导兼老同学有何见教。桌上摆着三泡茶和两包中华牌香烟。领导请部属喝茶,又给部属买烟,如果无所见教,那就莫名其妙了。
李逢说:晚上我们一起吃顿饭,选一家像样的餐馆。把尹治平两口子都叫来。
喜儿点头,肚里却寻思:这人莫非是为了摆谱?
到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喜儿聊着没劲,却是脱身不得。李逢说:找个人来打牌吧。喜儿的眼睛就亮了。找谁却是难题,这种时候,要打牌的人早都坐下了。李逢建议找尹治平,喜儿便打尹治平的手机。尹治平正在开会。喜儿作失望状,李逢又说:要不把蒋韵叫来,如何?我们请老同学的夫人打一场牌,大约不至于犯规吧?喜儿说:那倒不存在。只是没有蒋韵的电话。李逢说:这还不容易?问尹治平就知道了。
于是再打尹治平的手机,尹治平报了一个传呼数宇,又小声补上一句:晚上喝酒,别忘了给我打电话。李逢说:我们在应林大酒店等你,吃中餐还是吃火锅,由你来定。
李逢打了蒋韵的传呼,没提打牌。过了十来分钟,蒋韵到了,穿着高腰皮衣和牛仔裤,踏着茶屋的木地板款款而来。见了喜儿,心下吃惊,面上却笑着。听说打牌,她摆手说:
我很少打牌的,牌技又差,一打准输钱。
喜儿笑道:嫂子,你就输一回嘛,输给我这个跑销售的,权当扶贫。
蒋韵亦笑:喜儿,你别哄我,你那差事我也略知一二。谁对谁扶贫还说不清哩。
李逢说:有啥说不清的,你们二位扶我不就得啦。我名义上是公司副总,却不敢在你们面前谈钱。
李逢说话时望着蒋韵,而蒋韵望着喜儿。喜儿对李逢说:你是有车阶层,岂可与我辈混为一谈?你那尼桑跑得快,一溜烟就到公司了,就上成都了,而我天天蹬那辆破车。
喜儿无意间说出跑得快,自己觉得不大好。他很想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却发现李逢和蒋韵互相瞧着,蒋韵还有点脸红。喜儿想:这二人,倒像老熟人似的。念头一晃就过了。
喜儿嚷着打牌,蒋韵只得依他。三个人于是坐了下来。中途,喜儿去卫生间,蒋韵目视李逢。李逢知道她的意思,就说是喜儿提议传她来的,蒋歆便无话。
三个人打完一圈牌,然后去应林,坐了火锅厅,一直等到七点。尹治平先说要来,后来又说来不了,县上的某个领导拉住他不放。蒋韵说:这人真是,要不来就早不来,害我们等半天。喜儿说:这也是领导的难处,谁不想同老婆朋友一起吃饭呢。
喜儿叫了一瓶干红,给蒋韵也斟上一杯。蒋韵说:只此一杯。喜儿说:你本来就只有一杯。蒋韵笑道:我输了钱,你倒想多吃多占。我今天偏喝两杯。喜儿说:嫂子,你这就不对了,酒喝多了伤身体,我一片好意,你倒说我多吃多占。李逢说:这年头,多吃多占不一定是坏事。多吃多占,说明这人有本事。蒋韵本欲再说,听了李逢此言,便埋头吃菜。锅里浮着乌骨鸡和乳鸽。
李逢提倡多吃多占,结果却是一瓶红酒均分,蒋韵喝得脸发烫,身子发热,索性脱了外衣。她的线衣是扎在牛仔裤内的,身上的线条可圈可点。喜儿说:嫂子,你这身材可以做模特了。蒋韵启齿一笑。李逢说:这辈子我李逢谁也不羡慕,只羡慕一个人。蒋韵的视线移向别处。喜儿说:我知道你羡慕谁。赵渔有句名言,男女间事要讲运气。我打独身打了两三年,至今碰不上一位称心如意的,说明我没运气。可见羡慕归羡慕,运气归运气,两件事掺不到一块儿。
李逢笑道:羡慕带来动力,而动力会带来运气。
此言一出,喜儿不答腔了。餐桌上一时很安静,只听见排风扇呜呜的响声。喜儿起身上厕所,蒋韵说:李逢,你今天怎么了?说话一句比一句难听。李逢说:我心里不好受,说话当然不好听。蒋韵望着他,眼神转柔和了,握了他的手说:我们现在这样,不亦挺好?李逢摇头,眼里满是忧郁。
吃罢火锅,二男一女去了一家叫夜莺的音乐茶座。在眉山,音乐茶座有别于卡拉OK,前者叫素歌,后者叫荤歌。因有蒋韵在,自不便唱荤歌。喜儿给尹治平打了电话,尹治平说,半个小时一定赶到夜莺。
九点钟,尹治平赶来了,进门就拿起唱筒,一只手揽了蒋韵的腰。我只喝了三杯酒,他对蒋韵说。喜儿打趣道:怎么一来就汇报工作?尹治平笑道:我刚才给县上的领导汇报工作,现在又向家里的领导汇报工作,看来我这名字得改改了,不叫尹治平,就叫尹汇报。
喜儿大笑,蒋韵也笑了。李逢坐在阴影中,勉强笑了两声。适才他和蒋韵合唱一首《在雨中》,情动欲动,就悄悄拉蒋韵的手,而蒋韵躲开了。尹治平一来便揽她的腰,她不躲不闪,且有偎依之意,由不得李逢不生气。这也罢了,更恼人的是,尹治平点了一首《夫妻双双把家还》,李逢不禁冷笑:
尹治平,你刚来就要把家还,还让不让我们唱了?
尹治平忙道:我倒忘了,这首歌应该放在后面唱。小姐,请换一首……《枫叶情》。
于是唱《枫叶情》,尹治平唱得十分投入,效果也不错,显然操练过若干次。蒋韵唱到一半,忽然没了情绪。她想到小许。尹治平和小许多半唱过这首歌。尹治平如此投入,鬼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想着小许。一曲方罢,大家鼓掌。李逢的掌声尤其响亮。此人眼尖,蒋韵刚才的情形已被他瞧了去。
蒋韵和喜儿合了一首《东方之珠》。尹治平说:蒋韵,你和李说话间他们已碰了三四回,嘴上的抱怨和心里的感受很难说具有一致性。
逢合一首吧。蒋韵扭头看李逢。后者从阴影中走出来。再放一遍《在雨中》,他对吧台后面的小姐说。尹治平随口称赞:这首歌好,这首歌好。
在雨中,我吻过你
在夜里,我拥有你
在夜里,我拥有你
奇怪的歌词,并且一再重复。为什么偏偏选中它呢?李逢显然是有意的。他唱得格外抒情,甚至使用了气声。他后来总结:这是他今生今世唱得最好的一次,同他的烹调一样具有专业水准。他当着蒋韵的面,而蒋韵是情人:他当着尹治平的面,尹治平却是情敌。情人与情敌双双在场,他才发挥得如此之好。此外还有个虎头虎脑的男人,名唤喜儿的。喜儿知道他的过去,所以很能见证他的今天。如果再加上赵渔,就可谓齐全了。
拥有你的夜晚不一定月白风清,雷鸣电闪更刺激。风声恰如鬼叫。李逢和蒋韵想必同时想到了他们的爱情小屋,忍不住互相看一眼,像电视歌手刻意煽情。一旁的尹治平听得呆了。这二人……他想,却很难往深处想。人家的确配合得好嘛。唱歌配合而已,并不意味着其他方面的配合。除了唱歌,他们只在厨房配合过一次。
尹治平释然了。他按照理性的线路想问题,抵制没由来的直觉。他们唱完了,他舒了口气,举手鼓掌。蒋韵说:李总的歌唱得太好了,下次换个音响更好的地方,我来做东。李逢说:嫂子过奖了。嫂子的歌才叫唱得好。二人互相瞧过了,现在又互相夸奖。尹治平笑着插话:
你们俩都唱得好。下次到银鹏大酒店去,那儿的音响堪称一流。
那喜儿坐在阴影中,一言不发。
李逢和蒋韵合唱《在雨中》,喜儿也觉得有点怪。他本想开句玩笑,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确实有点怪。那种肉麻歌词,他们居然唱两遍,还你看我我看你。吃火锅的时候,李逢一味给蒋韵搛菜,他当时认为是客气,现在他疑惑了:李逢同蒋韵之间,似乎有一种难以掩饰的亲密。
喜儿在阴影中抽着烟,他坐在靠后的位置上。尹治平正引颈高歌《北国之春》,蒋韵站在他旁边。李逢忽然站起来,他要上厕所。他从尹治平和蒋韵之间穿过。他回头看了一眼喜儿。他的右手在蒋韵的屁股上轻轻一拍。蒋韵侧身闪开,脸上却挂着笑。
喜儿感到一阵气紧。
莫非他看错了?却显然没错。
一个小动作是否说明了大问题?那天夜里,喜儿躺在床上,据量着这句话。
喜儿盯着屋顶想了很久。
商女也盯着屋顶。赵渔讲完了。时过子夜,夫妻二人均无睡意。外面隐约传来歌声,那是临街的一家音乐茶座。
商女说夜莺在何处?明天我们去唱一回。
赵渔笑了笑:就我们两个人去?
叫上尹治平和蒋韵,还有喜儿。
不叫李逢?
不叫他。李逢人不好。内心阴暗。
可他的外表倒比较光鲜。菜也做得不错。善于讨女人喜欢。他的毛病就是内心阴暗。
这个毛病太大了。
这个毛病可以促使他做很多事。罗素讲过,恶是一种动力。当今社会,恶是一种常见的动力。
你说他会不会最终得手?
你是说得到蒋韵?
商女点头。
赵渔沉吟道:这很难讲。要看蒋韵。喜儿说他要插一手。我不在眉山,不然我也可以插一手。
喜儿应该提醒尹治平。
他提醒过了,却不能讲得过于明白。有些事,尹治平听了会受不了。
喜儿是如何提醒尹治平的?
喜儿说,老同学,你要当心,不要引狼人室。
引狼入室!这个词用得好。
词是用得好,却未必管用。李逢小时候就有一股子阴劲。这人干事要干到底。
商女不做声了。看来事情有点玄,比她的想象来得复杂。她贴紧赵渔,赵渔望着漆黑的窗外。赵渔此刻心跳正常,而商女的心评评跳。后来,灯关了,商女仍然在黑暗中发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