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桑开过了青龙镇,仍然找不到一条合适的岔道。欲望只得悬空,一时半刻落不到实处。李逢的模样有点急,车子开得飞快。蒋韵提醒他,他才把车速减下来。急什么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急还可能出车祸。一旦出了车祸,好事就变成坏事,两副血肉模糊的身躯,如何风流?
进了彭山县城,蒋韵的传呼响了,一看号码是尹治平。在蓉城,她已经回过他一个传呼。尹治平打算开车到蓉城来接她,她说不必了。
蒋韵不回传呼,李逢扭头问:是你老公打来的?
蒋韵点头。她望着彭山的街景。有一尊彭祖的塑像矗在街边上,通体漆黑。
临近镇子,李逢又问蒋韵的老公在哪儿上班,姓甚名谁。像是随口问的,蒋韵也随口作答。她说到尹治平时,车身猛地一抖。其时,他们正行驶在镇江的一座老式的公路桥上,桥的两边没有栏杆。桥上有个大坑,李逢原本知道,本该绕开,尹治平这个名字使他走神,左边的轮子便落入坑中。如果盘子再打错,车就栽到桥底下了。
李逢心下吃惊,面上却镇静。小心点,蒋韵说。李逢笑道:没事,你放心好了。
原来是尹治平的老婆,李逢想。
李逢和尹治平素无往来,所以并不认识尹治平的老婆。可他对蒋韵早有印象,时常路过她的时装店,不止一次向这位俏老板行注目礼。在车上遇到蒋韵,他觉得是一种运气,于是主动攀谈。他谈吐一般,比不上尹治平,更比不上赵渔,可他的浓眉大眼招人喜欢。他碰上了蒋韵怀疑尹治平的好时机。
原来是尹治平的老婆!李逢几乎自言自语了。这可真有意思。尹治平的漂亮老婆撞到他的枪口上,简直是天意。当年在学校,尹治平对他不屑一顾。尹治平打篮球,他只有捡球的份。还因此得了一个绰号:跑得快。尹治平说:喂,跑得快,捡球!他便像条狗似地一蹿几十米。尹治平还说:跑得快,替我背书包。也不管他是否乐意,尹治平已将书包挂到他身上。其他同学便纷纷仿效。最多的一次,李逢竟然驮了七个书包。尹治平乐得哈哈笑,又赠他一个绰号:驮得重……
想到这些事,李逢的脸色阴暗了,牙齿使劲咬,目光忧郁,仿佛回到了当年。当年他无疑是班上的小人物,说话声音小,走路总是挨着墙边。没人注意他,他就自己注意自己。除了捡球和驮书包,一般人难见他的踪影。他寻了一个没人玩的清静地。只有在这种地方,他才玩得起劲。
那是学校后面的一块坟地。
坟地是李逢的乐园。他长时间摆弄一块头盖骨,盯它的骨质,嗅它的气味,然后展开想象。他乐意把头盖骨同尹治平联系起来。经过一个夏季的努力,他找到了五块头盖骨,一一加上编排,个个都叫尹治平。他会说:尹治平,现在你听着,李逢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听清楚……他大声喊出自己的名字,感到异常舒服。只有在这块坟地,他才叫李逢,而不是什么跑得快或驮得重……
有一回,尹治平当着几个女同学的面叫他驮得重,他气得发抖。下课的钟声一响,他就直奔坟地……
你妈才驮得重!李逢终于自言自语了。蒋韵没听清楚他说什么,看他的神情像在发火,便以为是找不到岔道。蒋韵想,这人憋着一团火呢。这么一想,她的脸又热了。
车到太和镇才上了一条岔道,那是一条乡村公路,灯光稀少,正是李逢想找的僻静之所。驶过一座小桥,一片玉米林出现在眼前。李逢停了车,熄了车灯。蒋韵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周遭黑乎乎,除了风吹动玉米叶子的声音,就是他俩的呼吸声。天边有少许灯光,他们看不见。能看见的是欲望,它迅速升温。新的一轮忙乱开始了。前座施展不开,又移到后座。蒋韵不得不叫,于是就叫了。叫声掺和着风声,散入野地。这叫声让李逢听着格外舒坦。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既是生理的,又是心理的。尹治平。你他妈的管我叫驮得重,老子今天把你的老婆……
完事后李逢爬出后座,倚在车头抽烟。他看见了天边的几颗星星。风还在呜呜地吹,肌肤凉爽。身体的快意像一阵风似地刮过了,得意却留在脸上,刻进心里一一对李逢来说,这个夏夜足以快慰平生。
蒋韵整理了头发和裙子走过来。李逢看星星,她也看身体配合过了,心思便开始配合。这时李逢说出一句话,使蒋韵吃惊不小。李逢说:
我和你老公其实早就认识。
蒋韵差点跳起来:你们认识?
我们是高中同学。李逢轻描淡写地说。
蒋韵重复了一句:高中同学?后面显然还有话,但蒋韵没有讲。蒋韵的意思是:你明知我是你同学的老婆,为何还要跟我干那种事?
李逢又点上一支烟。他仍在看星星,而蒋韵已经不看星星了。柔情蜜意的男女出现了少许变化,似乎表明:虽然身体配合过了,却并不意味着心思就会一味配合。蒋韵不看星星,她望着几十米开外的那座桥。她身上的白裙子在风中摆动。
远处有狗吠,有人家的灯火。
李逢解释说,他是身不由己了,譬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情到深处才身不由己,而此前他确实不知道尹治平是蒋韵的老公。他知道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所以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蒋韵何尝不渴望着这枝箭?
应该承认,李逢的解释是说得过去的。浓眉大眼的男人约不至于撒谎吧?浓眉大眼,本身就值得信赖。蒋韵扭头看了李逢一眼。她又开始看星星了。李逢伸出手,搭在她的肩上。
回到车上,他们再度亲热。
黑暗中,李逢想到尹治平,笑了。
那天夜里蒋韵回家,受到尹治平的隆重接待。她早出晚归,真是辛苦了。尹治平在楼下迎候她,扶她上楼,为她煮鸡蛋,冲牛奶。蒋韵确实饿了,那是在车上折腾的缘故。想到这个,蒋韵说话不自然,只埋头吃鸡蛋。俄顷进浴室洗澡,尹治平过来为她搓背,两只手忙上忙下的,格外殷勤。澡洗完了,他做浪漫状,欲将蒋韵抱进卧室,蒋韵说:免了罢。女儿早已人睡,她趿了拖鞋,赤身穿过客厅。尹治平跟在她身后。他穿了一件睡衣。自从有了小许,他在家里就比较注意穿戴的问题。他必须显得严谨。
蒋韵上床便闭了眼。她很疲倦,自不待言。身体的剧烈运动,并且伴随着激情。尹治平小心翼翼地拨弄她,她打呵欠,红红的嘴张开又合拢。尹治平俯身吻她,她说:改天吧,今天太累了。
这人真的很累呢,尹治平想。他看她的脸,忽然掠过一个不安的念头:蒋韵脸上的倦怠该是一种纵欲之后的倦怠。念头一掠就过了。他没能接着往下想。他是犯过错误的男人,不能深究自己的老婆。
那些日子,蒋韵在外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回家时,常常挂着倦容:那是亢奋留下的痕迹。尹治平有时忍不住问一句,蒋韵就说,生意太忙了。生意的确忙。而蒋韵的生意,尹治平一般是不过问的。再说,他同样很忙,忙于开会和吃请。忙了一天回家,蒋韵要么未归,要么已然入睡。他坐在沙发上生气一一却也只能生闷气。蒋韵回来了,他立刻有了笑容。
老婆在外时,未必是你的老婆;老婆回家了,就一定是你的老婆,哪怕她打呵欠。她边打呵欠边脱衣服,脱光了衣服这确实是个活物,甚或是个尤物。所有诱人的部位都摆在你面前,从哪儿下手都行。怕就怕她没动静,嘴上说着好吧来吧,眼睛却闭上了。
有一天,尹治平回家比平时早,八点钟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电视实际上等于换频道,换来换去换到十一点,同时打瞌睡,瞅房门,听楼道上的足音。蒋韵终于进门了,穿一条性感的白色长裤。长裤转眼变成短裤,也是白色的,质地不同,薄而贴肉。她晃动着半透明的臀部去了卫生间,小便的声音节制而响亮。然后关门洗澡。尹治平走到浴室门口,表示可以帮忙。蒋韵说,不劳驾,看你的电视吧。尹治平退回原处,继续换频道。蒋韵洗完了,二人上床,闲话了几句。蒋韵欲关灯,尹治平说:我一直呆在家里,等你回来。蒋韵的手停了下来。尹治平就从手臂吻起,到颈部,到下巴和嘴唇。他忙了好一阵。蒋韵也不是全无动静,但总的说来动静不大。尹治平忙完了,蒋韵再次伸手,那表情似乎是说:现在总可以关灯了吧。
蒋韵把活力用在外面,带着倦容回家,偶尔一回也罢了,她时常这样,尹治平就有些来气。他想:你能疲倦,难道我就不能疲倦么?他约了小许吃饭,然后找地方折腾,动作幅度大,模样有点凶。小许在他身下很受用,以为是动情,其实他是动气。夜里躺到蒋韵身边,他举起双臂,大打呵欠。蒋韵瞅他一眼,并不加以询问。两口子倦容对着倦容,除了关灯睡觉,实在拿不出别的动作。
不难想象,那个夏天,以及接踵而至的秋天,蒋韵和李逢之间充满了动作。李逢找了一间房子,还买了一架铜床。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大呼小叫也不妨事。说来也巧房子的位置是李逢当年玩耍过的坟地。风雨交加的夜晚,风声像鬼叫。这种时候,李逢就满脑子头盖骨。头盖骨当然意味着尹治平。蒋韵娇喘吁吁的俏模样和尹治平的头盖骨叠在一块儿,李逢感到格外刺激。
李逢亢奋了,言语便张狂,他居然想到蒋韵家里去。拜访一下老同学嘛,他笑着这样说。蒋韵瞧他一眼,觉得这人有点怪。她摇头。这不可能。太过分了。万一事发,左邻右舍怎样看她?然而李逢是那种一旦存了念头就很难消解的男人,不达目的不罢休。有一天他碰上尹治平,后者正拐过一个街口,见了李逢,点头而已。两个老同学迎面走过,一直限于点头。今天却发生了变化,李逢迎上来,又是握手又是递烟递名片,并且恭维说,经常在电视上看见尹治平。尹治平回敬了一张名片。老实说,他心里也有点发热。李逢对他的恭敬,使他想起当年的跑得快和耿得重。而人家现在是副总,一身名牌。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恭敬,十年二十年不变,足以证明恭敬人了骨髓。尹治平说:到我家来玩儿吧。这意思好像是说:大街上恭敬还不够,李逢应该携带恭敬走进他的家门。
李逢说:一定,一定。然后走掉了。
不言而喻,这两个男人都有几分窃喜。
两天后即是周末,李逢登门了。蒋韵一见这人,双眼发直。两个男人站着握手,热情地互致问候。李逢说:房子真大啊。尹治平就带他参观几个房间。在卧室门口,他回头瞧蒋韵,而蒋韵瞧了别处。卧室的墙上有一幅蒋韵的生活照,白色运动装衬着一地碧草。尹治平压低声音说:我老婆不赖吧?
尹治平的老婆当然不赖,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尹治平的老婆也就是李逢的老婆。十一月的一个阴雨天,李逢上了尹治平的床,同后者的老婆交欢,其实没什么特别,但李逢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尹治平出差走了,小女儿上学未归,李逢打电话说他要来,蒋韵说:你最好别来。李逢嘿嘿一笑,把电话挂了。几分钟后,他已经在门口敲门了。自然不会有阻碍,来者是客嘛,何况是个熟客,熟悉如同老公。李逢进门,也不言语,拥着蒋韵便移向卧室。蒋韵悄声叫着:别、别,这样不好……事已至此,哪有什么好不好的。
李逢人室为奸,其乐无穷。他趿了尹治平的拖鞋四处转悠,摸摸这个看看那个,俨然一家之主。一向沉稳的男人忽然变得飘飘然,蒋韵以为是爱情所至,便也由着他。他批评蒋韵的厨房太简单。尝了一口蒋韵做的菜,又说味道太差。他一口气背出二十种菜肴,全是他的拿手菜。蒋韵从后面圈住他的腰,不禁心想:同这人过日子,比做情人更舒服哩。
另一边,两个男同志的友谊发展迅速:李逢请尹治平吃饭、玩保龄球;尹治平要回请他,他就说:不如这样吧,你上街买点东西,我到你家来操作,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他开了一份菜单,递给尹治平。尹治平回家和蒋韵一同观赏。尹治平说:我这个老同学啊,就想给咱们露一手。他很想讲一讲当年,关于跑得快或驮得重,又觉得于人太损,便没有讲。好汉不提当年勇嘛。身居副总的李逢对他恭敬如初,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他不讲,只面呈微笑,一副有价值的男人的矜持形象。蒋韵瞧着他的娃娃脸,心里自是哭笑不得。
星期天上午李逢上门了,一身蓝色西装,头发和皮鞋闪闪发亮。尹治平在客厅泡了茶,笑呵呵地与他聊着。他打电话请了喜儿和另一个高中同学。李逢既然要露一手,就应该露给大家看,包括露给蒋韵看。这些日子,尹治平致力于一件事:提高他在老婆面前的威信。一个有价值的男人,单在外面有威信是不够的,他还应该在家里有威信。
一道房门开了,两个男人同时扭头去。蒋韵蓬松着乌发出来,冲李逢点了点头,径直去了卫生间。显然是刚起床。尹治平望着老婆苗条的背影,李逢瞅着那房门。他们各想各的。一个想:我老婆是个好老婆哩,各方面都不错。另一个想:她昨夜没跟老公住一处?嗯,有这个可能。
尹志平带李逢人厨房,按李逢开出的菜单,各种肉类和蔬菜均已齐备,只等他动手了。李逢连连点头,像个请来的厨子。他用厨子的口吻介绍了几种烹调方法,尹治平表示满意,拍拍他的肩,回客厅看电视去了。李逢一怔,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尹治平对他的客气该是一种对厨子的客气。尹治平拍他肩膀的动作,同当年把书包挂到他身上的动作如出一辙。时隔十多年,李逢仍然不是李逢,仍然是跑得快或驮得重,至多加上一句:做得好。
李逢发呆时,脸色就有点发青。这个星期天,他本来心情特别好。上门做菜,其实是霸占别人窝巢:他进了尹治平的卧室,再进尹治平的厨房,饮食男女,俱获全胜。不料尹治平给他来这一手,把他固定在厨房,自己跑到客厅看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