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话没说完,齐红已哭得像个泪人。李进好不容易才托起她的脸,经过仔细分辨,才发现她流的是喜泪,不禁大喜过望,说话也不结巴了。齐红擦干眼泪,倾听那个动人的字眼,一遍又一遍……唉,情话开了头,哪能有个完。转眼已是深夜,二人才想起还有一件要紧事没做呢。那就赶紧做吧,噢、噢、噢……齐红大学毕业,李进动用关系,让她进了蓉城的一家报社。不久又将老婆打发了,打发得干净利落。此事出版社有议论,赵渔心里也有微词,及至在婚礼上见了齐红,才觉得李进有道理:这俨然是大观园里的人物,却是穿了牛仔裤的。
齐红在饭桌上拉李进的袖子,李进不做声了,与鸡肾有关的笑话没能说出口。赵渔碗里满是鸡肾,商女说,他也吃不了这么多嘛。她拨出一半给李进,羡煞旁边的孙健君。商女若是拨两个给他,他会感激不尽的。这东西对他来说不稀奇,想吃就可以买。商女给的鸡肾就不一样了,哪能想吃就吃呢?
小健君一念未已,碗里已有两个鸡肾,却是李进拨给他的。这也不错了,商女拨给李进,李进又拨给他。他夹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吃了,吞下肚去。那咀嚼的模样仿佛是在宣称:瞧,我也吃了两个。
赵燕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突然明白鸡肾是跟性力有关的。以前她并非不知,只是缺少敏感性。她的生活中,尚无男人跟她比试性力。大学最后一年,倒是有过一个男朋友,初尝性滋味,毕业就各自东西,两座城市的距离阻断了他们的恋情。这也说明情力有限,敌不过几百公里。
男人初尝性滋味,可能一尝就上瘾。女人要看情形。有时候恰好相反。赵燕对商女讲过她大学时代的男朋友,人称短发三号,绿茵场上的一员猛将。床上也是猛打猛冲,过了中场就要射门。他们总共做了三次,加起来不足二十分钟。最后一次是在校外的野地,有了起色,叫声掺和着风声,却又成了告别仪式。赵燕对商女讲细节,倒把商女的脸讲红了。关于第一次的感受,以及痛不痛的问题,商女更是发窘,顾左右而言他。赵燕意识到自己说话冒失,以后再不提了。
赵燕并不知道,商女的初夜是给了孙健君。
孙健君今天穿一套黑色中山装,以他的个头体形,自是挺拔。商女见了也是眼睛一亮,却不予评价。孙健君暗自笑了,有意见不发表,这本身就说明问题。不过,说明什么问题,孙健君也是茫然。他不敢说,商女还有心思在他身上。他留意着商女的目光,不无夸张地吃下鸡肾,商女却自顾同齐红说话,看都没看他一眼。倒是赵渔的目光落到他嘴上,微微一笑。
赵渔穿着他的红与黑相间的防寒服,戴一顶小红这是他冬季的标志。好像始终是这种穿戴。孙健君不得不承认,赵渔无论穿什么,跟商女都是匹配的。这小子身上有种吸引人的东西,说自信尚嫌不够,简直是一种优越感,轻描淡写的优越感。
三十岁以后,孙健君就不大在意穿着了。他逐渐意识到,男人在意这些东西,多半是自信不足的表现。弄得衣冠整整,反倒失风度。当初商女离开他,正是他帅气十足的时候。可见女人看男人,未必看你的衣冠楚楚。
这套中山装是南子替他买的。在南子心中,他有个近乎完美的形象,这可以理解。毕竟是乡村女子。在随意性的穿戴,偶尔插进一套笔挺的,会带来有趣的反差。难怪商女的眼睛也会发亮。可惜亮过就完了,像流星掠过夜空,最精细的科学家也觅不回踪影。
酒过三巡,孙健君起身去卫生间。洗手时,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形象。他冲着镜中的男人点头,表示满意。中山装使他英气勃勃。他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牙齿。牙齿上有个小黑点,他仔细剔去,又漱了口。他进过数不清的大酒店,却是头一回冲着卫生间的镜子微笑,继而剔牙齿。
今天到眉山来,孙健君目标明确,寻找接近商女的机会。他深信一位哲人的话:世间事全凭人的作为。你呆着不动,世界就保持原样;你动起来,世界就不一样了。
你要主动,孙健君嘱咐镜中的那个男人。男人喝了酒,面孔泛红,却是红得恰到好处,红得富于男性魅力。商女脸上的红是另一种红,娇艳欲滴的那种红,孙健君多么渴望!两张脸一同出现在镜中,该是什么样的心花怒放啊。孙健君几乎仰面而叹。欲望在眼中,魅力在嘴角,风度却在黑色中山装的领口、肩膀和胸部之间。这男人已是武装到牙齿,正待开门出去,忽听走廊上有高跟鞋的声音。
商女!孙健君正想着她,她就来了。这意味着什么呢?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商女进了旁边的门,两个卫生间只隔了一道薄薄的墙。商女蹲下身子,小便的声音隐约可闻。孙健君咳了一声,又用打火机点烟,两种声音送过墙去,商女收到了吗?那边却是没反应,商女弄出的声响都是寻常声响。如果商女也咳一声,孙健君就会作出对自己有利的判断。
生活中有些细微的、看似不经意的东西,其实藏着秘密。这就需要心灵的显微镜。孙健君除了拥有显微镜,还随身携带了探测器:扔个石头试水深。商女没反应,他一点不恼。他有的是耐心。愚公移山,他迟早会感动上苍的。上苍者谁?商女也。
孙健君和商女同时从卫生间出来,商女启齿一笑。孙健君说了句什么,自己都没有听清。他让商女走前面。他盯她的背影。一年多前,在商女的单位的楼道上,他也是走在商女身后,也是盯她的背影。第一流的背影,他喃喃自语。
因是春节,酒店张灯结彩,干净的红地毯悄无声息。商女是脱了外套的,背影如梦如幻。孙健君保持了两三步的距离,他不能跟得更近了。从视觉效果看,这个距离正合适。到拐角处,他加快了步伐,与商女同时走进火锅厅,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赵渔正同李进说话。商女坐下时,朝孙健君看了一眼。孙健君及时察觉了,回望过去,商女已同齐红说话去了。李进的两个亲戚坐在孙健君旁边,问这问那,孙健君礼貌地回答着,心思在别处。
这群人吃火锅一直吃到九点,然后驱车去三苏祠的景苏楼宾馆。李进的亲戚家原是住得下的,考虑到两位女士多有不便,且担心夜里打麻将惊扰四邻,还是决定住宾馆。到三苏祠门口,李进的一位亲戚告辞,另一位要打麻将的留下。开房间时,那景苏楼楼主却与赵渔相识,又因淡季,只收半价。孙健君执意付了房钱。齐红说:你是客人,怎可让你来付?孙健君说:我倒不觉得我是客人。李进笑道:大款就是与众不同,到哪儿都是主人。?小健君说:李社长……李进打断他:李进,不是李社长。这儿没有社长。孙健君笑道:这儿也没有大款。我那几个钱,算啥大款?
孙健君是真谦虚,而谦虚通常留给人好印象。谦虚使人进步,孙健君特别在意的,是在商女面前进步。当年他失掉商女,就因为他的骄傲,骄傲使人落后。现在他进步了,商女又如何瞧他?同李进说话时,商女是含笑望着他的,他不禁心头一热。
孙健君也给赵渔夫妇开了一间房。李进开玩笑说,要不回家都不回家,同志们在一起过夜,有一种集体情趣。商女不反对,赵渔便由着她。大家走过小桥,踏上回廊,跟在拿了一串钥匙的女侍后面。孙健君向商女问起赵高,又提起他的女儿孙小萌,说是被小姚带到重庆去了,不然的话,也会带到眉山来,同赵高一块玩儿。商女说,赵高也在念着孙小萌,念过好几次了。孙健君听了此言,心头又是一热。
打麻将时,孙健君和商女坐了对面,抬眼便是商女的脸,更兼灯光明亮,看得格外分明,白里透红,依旧是十年前的容貌,却添了一份娴雅。想当初,孙健君打量商女,是直愣愣地瞧过去,不留余地,商女要么低头要么迎着他。自从商女嫁作人妇,他的目光就得讲点礼貌了。直愣愣地瞧过去,显然已不合时宜。惟一的一次直愣愣,是在1998年的秋天,他有意惹火,商女并不升温一一至少表面温度是这样。里面如何,是否有岩浆奔突,孙健君委实不知。他猜不透商女的。眼下同样猜不透。他瞧过去,商女并不瞧过来一像收到了一份礼物,又即刻回赠。礼尚往来嘛,换一种讲法就叫眉来眼去。而此刻的孙健君只能叫暗送秋波。男人送秋波,委实有些无奈,尤其像孙健君这样的男人。
孙健君看商女,严格按照程序来:先看一眼李进或李进的亲戚,再看商女。前者只是过渡,一掠就过了。后者却要盘桓,持续两秒到三秒,甚或四秒。五秒就不行了,五秒已是直愣愣,商女不会接受的。孙健君暗里懊恼的,是商女看上去浑无知觉,不管他是两秒还是四秒。商女也看他,却跟看李进一样,不用兜圈子。李进扣她的牌,她表示抗议;孙健君扣她的牌,她笑笑而已。这似乎意味着,商女同李进是更随便的。孙健君一念及此,不觉再添一层懊恼。
一盘打完了,四双手在桌上援来搓去,手指会相碰,一般是小面积的接触,偶尔也有大面积的。没人在意这个,但今晚的孙健君不能不在意。商女的手指既纤细又丰腴,一如她的体形。指甲透红,不用涂色。指甲是经过了精心修饰,孙健君哪里知道,那原是赵渔的功夫,是学着张敞画眉,算作日常工课之一。牌桌上三个男人的手,李进的胖了,那亲戚又嫌干瘦,孙健君的最为出色,又长又端正,亦如他的体形。孙健君的手和商女的手,该是捉对成双。随着哗啦哗啦的麻将声,这两双标致的手靠拢又分开,再靠拢,再分开……一盘接一盘,手对手的问候没个完。令人遗憾的,是一方煞费苦心地问候,另一方只是打牌。
孙健君意在手上,合该抬炮。商女和牌的频率最高,眉开眼笑的,直呼赵渔过来看牌。赵渔站到她身后。居然又和了一个清对,孙健君点的炮,这一炮几乎就是一张面值最大的钱。钱是输出去了,笑容却留在脸上,他对赵渔说:你该同情弱者嘛,商女今天是美国人,我成了科索沃,挨的都是重磅炸弹。一面说,一面感觉指尖碰了商女的指尖。商女发笑,露出白的牙齿和红的舌头。赵渔绕到他身后,看他出牌。孙健君出牌的同时妙语连珠,商女却不笑了。她专心看牌,那模样跟笑起来又不一样。孙健君暗自嗟叹:美啊。他只顾看人了,倒是赵渔认真看他的牌,提醒他打七万,他就打七万。有人和牌了,原来是他自己。他起劲地搓牌,一心想碰商女的手指。
齐红不打牌的,赵燕平时也很少打,两个女人在隔壁房间看一个电视剧。赵渔大抵在途中,忽而电视机前,忽而牌桌边上。两边他都坐不长,就这么走来走去的,心情好得出奇。他喜欢这种气氛,其乐融融的气氛。诚如李进所言,同志们在一起,有一种集体情趣。
那么,从集体当中暂且走开又如何?
赵渔独自步人庭院,无风亦无月。借着灯光,看见大片的绿影扶疏。不是繁花季节,空气中却是暗香浮动,难辨脂粉与花粉。赵渔在一排石椅上坐下,觉得自己像个古人。花间人物?他摇了摇头。花间人物不会苦读海德格尔,不会有出神之思。
不知何时,赵燕走到他身后,哇地一声,吓他一跳。赵燕穿一条红裤子,一件白与蓝相间的小巧的防寒服。春节她去了陕西,昨天才回到蓉城。她想念商女一家,于是就回来了。几天不见,如隔经年,如果不是因为赵渔,她是很想和商女同睡一床的。除夕之夜,她在一个叫凤翔的地方给赵渔打电话。赵渔说,那是苏东坡的第一个为官之地。赵燕说凤翔人也提到苏东坡,很崇敬的。不过她对苏东坡的生平所知不多。她在大学选修法国文学,对雨果、纪德、萨特等人倒是如数家珍。
赵燕站着说话,赵渔说你坐下吧,她就坐下了,也不管石椅凉与不凉。赵渔坐得,她便坐得。石椅真有几分凉,却干干净净,不至于打脏她的红裤子。红裤子是昨天才买的,问赵渔好不好看。赵渔点头说好看,却从红裤子跳到了苏东坡。赵渔说:
苏东坡很了不起的,你不妨找几本关于他的书来看。
赵燕说:到你家来找?
赵渔说:你来吧,这几天我都在家里。
赵燕说:人家都往外地跑,你却呆在家里。
赵渔说:我这人懒,不想凑热闹。
赵燕说:其实你也喜欢热闹。我们到眉山来,瞧你高兴的。
赵渔说:有朋自远方来嘛。
赵燕说:从成都到眉山,不能算远,一说几句话就到了。
赵渔说:你从陕西凤翔来,如何不远?再者,这远与不远,不是以距离来衡量的。主要是一种心情,款待朋友的心情。你和我是邻居,你敲我的门,我也觉得有朋自远方来。
赵燕说:那我每天来敲你的门。
赵渔笑道:那就每天有朋自远方来。
二人闲话着,不觉已过多时。由着性子谈下去,是可以谈到深更半夜的。商女有一次开玩笑,说他俩一谈就没个完。商女并无嫉妒之意。赵燕跟赵渔,怎么可能?他俩更像兄妹,名字像兄妹,穿戴也像兄妹。
却也有不像兄妹的时候,赵燕有时会脸红,没来由的脸红。不好解释。她也不需要解释。脸红作为一种生理现象,不一定意味着复杂的心理背景。有一天下午,快下班了,赵燕到赵渔的办公室闲聊,约他下班同行。刚开口脸却红了,从两颊红起,慢慢地浸染开去,一直红到颈脖。整个过程持续了两分钟,不可逆转。赵燕窘得说不出话。她拿自己没办法:脸要红,简直等于天要下雨。办公室没别人,赵燕脸上的红便恣意流动。赵渔只得背过身去冲茶。等他转过身来,赵燕已恢复正常。下班的路上,又谈笑风生了。
麻将声传到院子里。商女又和了,孙健君叫苦不迭,却是含着欢快。赵渔说:咱们进屋去吧,齐红一个人呆在房里。二人正待起身,齐红却出来了,在门口略停了停,朝他们走过来。这杭州女人穿一件精致的小红袄,看上去十分妖媚。赵渔让座,齐红说:这石凳上不冷么?赵燕说:坐一会儿就暖和了。齐红挨着赵燕坐下。赵渔坐到另一块石头上。他退到光线之外,两个女人刚好在光影中。光是从打麻将的房间斜着照过来的,坐在赵渔的位置,可以看见孙健君的侧影。
两个女人说着杭州、苏州,也说着苏东坡和三苏祠。齐红说,她在家乡念中学时,就知道有个眉山三苏祠。到成都后,却一直没来。赵燕说:你们杭州人都知道苏东坡么?齐红说,那是当然,有个苏堤嘛。西湖有今日,跟苏东坡是分不开的。
赵渔静静地不发一言,像是成了木头,一块石头上的一头。这木头却是抽着烟的。
赵燕说:我读过一篇文章,说苏轼在杭州时常跟妓女在一块儿。
齐红说:苏轼两次到杭州,一次做通判,一次做太守,两次相隔十五年。头一次,他对杭州的印象并不好,每天被人拉去喝酒。他酒量不行,时常醉得很苦,称杭州为酒食地狱。
赵燕笑道:杭州号称人间天堂,苏轼却叫它酒食地狱。
齐红说:苏轼笔下的杭州,倒真像天堂。西湖经他一描绘,就更美了。
赵燕说欲将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确实是千古绝唱。
齐红说:苏轼第二次到杭州,就动手整治西湖。当时的西湖游塞过半,已有消失的可能。苏轼给朝廷上表,力请疏浚,讲了西湖五不可废的理由,朝廷才给予批准。后来筑苏堤,他每天朝工地跑,和民工一块儿吃饭。杭州人感激他,家家有他的画像,饮食必祝呢。
赵燕说:想不到你对苏轼这么了解。
齐红说:我小时候就喜欢他的诗词。进大学念中文系,一直很喜欢。我的毕业论文就叫《苏轼与杭州》。
赵燕说:苏轼跟妓女是怎么回事?我想不明白,如此伟大的一个人,怎么常跟妓女厮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