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缓慢流淌,天空的混浊被一场又一场夏雨洗涤干净。我的记忆里一向没有破败的深秋和惨白的冬日,只有那勃勃生机的春树和繁盛如斯的夏日。马关河依旧清澈见底、水草荡漾。复读后的我,在古老的熹微晨光和一杯杯浓郁的清茗的陪伴下,成绩渐渐有了起色。可是无论学业多么紧张,每月我都会抽出一个宁静的傍晚,只身一人来到马关河边。河水一年比一年少,水草渐渐浮出水面,我不想多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岸边,怔怔出神。直到墨蓝色的夜空出现,冰凉的夜风抚到身上,才会伴随着寒战惊醒。有时也会去不远处的树林里,找寻那些我和王曦哥哥幼年时留下的痕迹,在一棵繁茂的杨树下,我看到上面有我和王曦哥哥儿时淘气刻下的歪七扭八的字迹,手指摩挲着,仿佛可以触摸到时间在上面缓慢淌过的痕迹。
王曦哥哥隔一段时间便会给我寄来一封信,信纸用的是小学生田字格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扭曲的字,向我絮絮叨叨地诉说着我想要知道又不想知道的事。
每年冬天我都会到马关陵园,在奶奶的墓碑前放上两束冬菊,菊花在寒冷的冬日摇曳生姿。
高中生活在我毫无准备之下仓促到来,父母的话我已经渐渐不再去抵触,我能从时间的变迁中感受到父母的迅速老去,也明白我的忤逆正是他们所恐惧的,过去那种心态已经渐渐收敛,我只是默默地吸收着各种各样的知识,坦然面对着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避免感情的崩溃。
我忽然开始害怕时间的快速消逝,感受着自己日益成熟的心智和日益被世俗磨平的棱角,这一切都无法拒绝命运的整治,一如我无法拒绝成长所带来的恐慌。
三年的时光稍纵即逝,镜子里我日益挺拔的身躯告诉我,时间到了,王曦哥哥要回来了。期末考试前一周,我接到哥哥的电话,告诉我他已经到了北京,问我可不可以来接他。王曦哥哥的声音和记忆中的没有太多变化,我却有些不敢见他,仿佛害怕这三年时间会从一个男孩身上带走太多太多。我说,我们还有一周就要考试了,走不开,等考完试我给你打电话。哥哥没有多说,叮嘱我认真复习,聊了几句便把电话挂断了。
终于熬过了期末考试,宿舍楼下被密密麻麻的私家车堵满。我不急于回家,坐在床上怔怔出神,倦了便点燃一支香烟,默默地吞吐着。掐灭之后,想,很多事,也是时候该面对了,或许,都没那么可怕,毕竟自己这么长时间都熬过来了。
晚上回到家,香气扑鼻,餐厅的吊灯泛着温暖的黄光。吃饭的时候,饭桌上出奇地安静。快要吃完的时候,母亲停顿了一下,似乎准备好了要说的话:“你王曦哥哥回来了吧?有没有联系你?”
“没有。”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说谎话似乎已变成了自己的习惯,虽然知道这样做不对,但为了避免和父母不必要的矛盾,我有必要不说出实情。
“真的?”妈妈狐疑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到疑点。
“真的,他找我干吗?”为了装得逼真,我故意反问。
“那就好,别联系他了。你现在是市重点中学的学生,学习为重,别整天和他一起无所事事。”母亲板着脸叮嘱我。
我忽地在心底生出一种厌倦。日夜不眠的努力换来的成果,却一次又一次被他们当作巨石压在我身上。但我没有顶嘴,生活就是这样熬过苦难前进,并且我也知道父母都是一样的伟大,他们为了自己的孩子能够健康成长,会将一切可能干扰的事项都避免,哪怕被别人觉得自私自利,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王曦哥哥坐在我面前,样子有些局促。军旅的生活让他消瘦了许多,棱角分明的下颚,密密地生长起一层胡须。但整个人的气势明显变得不同,身上的散漫气息已经消失不见,举手投足间干净利落,显得很有精神。我们漫无目的地聊了聊一些身边的事,便不知该说什么了。饭后,我们来到马关河边散步,午后的马关河安静而清闲,阳光在浮动的水波上耀动着一片金色粼光。我们只是安静地走着,仿佛无数年前那个无数安静的午后和消逝的傍晚,一幕幕温暖而细碎的场景在眼前重新播放。
王曦哥哥捡起一块石子,用力地打了一个水漂。我脑海里又回忆起儿时的画面,同样是这样安静的午后,王曦哥哥拉着稚嫩的我,来到河边玩,教会我打水漂怎样可以跳得远,并告诉我,扔得越远,以后就会越有出息。那时候的我,看着石子跳跃在金色的水面,一直延伸到视线的远方,总觉得将来王曦哥哥一定是最有出息的人。
可是,王曦哥哥,现在我看着你的背影,却好像能够看到你那可以预见的人生。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是接受转业分配,还是拿转业费?”我突然问到。
“三年终于熬过来了,我想让我爸爸去找找你爸爸,看看能不能转业去公安局做个警察。”我仿佛可以看到哥哥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充满着对未来的期盼。几年来兢兢业业的父亲,由于政绩突出,已经坐上了公安局副局长的位置。但是我没有告诉王曦哥哥,现在当警察需要两个条件才有希望--部队上尉转业,或是大学本科持有公务员证的应届毕业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只能婉转地对他讲:“其实当不当警察不要紧,以你现在的状态,我相信不会找不到出路。”王曦哥哥似乎懂了我的意思,抬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不再多说。
忽地感觉三年的漫长时光在我们这对磨难兄弟之间产生了一层厚厚的屏障,仿佛在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听到一阵轻轻的破裂声音,而那些封藏的很珍贵的无限漫长而细腻的感情就此一去不回。
天空的云渐渐浓重了起来,阴云密布,雷声滚滚。
晚上我回到家,气氛有些凝重。妈妈闻到我身上浓重的烟味,问我去哪儿了。我低着头,不打算回答,有时候有意避开一些问题,才能相处和谐。母亲似乎被我的不说话所激怒,生气地说:“是不是去找王曦了?也就他这混小子不带你好!”
仿佛隐忍多年的愤怒再次出现,并愈演愈烈。有些事明明知道自己错了,可是就是不愿意承认,似乎想要保留自己心底最后残留的那一丝感情。我再也不能克制自己的理智去避开这些争吵的契机,我说,是不是连我出家门的自由都没了,我就是去找王曦了怎么着,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有分寸!用不着你多管!
母亲被我的话噎住了,气得脸色发白。
我板着脸,不知道该怎么说,父亲从房间内走出来,瞟了我一眼,说:“尽量别去找王曦了。”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我的浑脾气彻底上来了。
“凭他妈我是你老子!”我的浑脾气是从我父亲身上继承下来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客厅里安静了许久,淡黄色的灯光应和着木地板的光泽,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父亲叹了口气,“真别去找他了,你大爷大妈这几天给我打电话,想让我把王曦安排转业到公安局,我说不行,我不能违反纪律,没这能力帮忙。你大爷大妈不信,天天给我打电话。”说到这里,父亲眼睛湿润了起来。冲着我说:“你说你我他妈要是能帮他把这事办了,这官我不当了都行,我在这费什么劲儿!你说你爸爸我是那种忘本的人吗?”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视线转向墙角一盆茂盛的蝴蝶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坚强的父亲流露出的情感,忽然有些疲倦。我揉揉眼睛,仿佛视线中又出现了多年前刚刚搬进这个家的时候,父亲和大爷光着膀子豪饮的场面,那种“苟富贵,勿相忘”的情谊感动着懵懂无知的我。
“我不去找他了。”我说。
妈妈还是生气,又接着教训起来:“他这种不学无术的东西,你跟着也学不出好来!”
我委屈地看了一眼母亲,委屈是真的,坚强的我不愿承认,但好像多年来压抑的那些委屈都在此刻流淌出来。“妈妈我求您了,我求您别说了。”我想我真的快要哭出来了。“我记得在王曦哥哥入伍前,您说他入伍之后,作风就会变正,出来后肯定会有出息!现在呢,你还是一口一句不学无术。我真的对您害怕了,我在想,是不是如果现在我也没有好的学业,在您的眼里,是不是同样是个垃圾!放心,我不会再去找他了。但作为交换,我希望您不要再和我提他的不是了好吗?这是我求您的。”
母亲欲言又止,我转身离去。
忽然发现自己熬过了几个春秋,正是在这种熬的岁月里,我渐渐熟悉了这样那样的感动,渐渐不再去理会那些多余的感慨,熬得只剩下心头那份义无反顾的关于放弃的决绝。
冬日的雪丝安静地落在这个喧嚣的世界,树梢变成亮晶晶的银挂。汽车吞吐的尾气将雪地染黑,亦如将那干净的世界渲染出世俗。黎明的到来给画面带来点点温馨,我早早起身,一个人走在街道上,雪后的天空却是更加的混浊不堪。推门进入一家花店,花店刚刚开业,老板是个年轻的女孩,大学刚毕业的样子,正在收拾着新开的花朵。和每年不同,我只要了一束冬菊。
出了花店,我招手叫来一辆计程车。上了车,我掸了掸肩头的雪屑,哈着白气说,麻烦送我到马关陵园。说到这,我又黯然下来。
终究在这里还是安静的,我看着肃穆的陵园,心想。
鹅毛般的大雪,大团大团地将苍穹铺白。踩着洁白的雪,挤压的声音如同轮回的挽歌。视线无限延伸在一排排整齐的墓碑间,如白驹过隙般让人不得喘息。
193、194……205、206,我默默地在心底数着,远远地,我看到奶奶的墓碑前坐着一个身影。原来王曦哥哥早就已经到来,我听到他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便悄悄靠近。不远处王曦哥哥的背影再也没有往日的坚毅,如同受伤的孩子一般蜷缩成一团。
“奶奶,我想您了,我这几天梦到吃到您的红烧肉了,真香,吃得我都快哭了。我已经退伍了,这三年没来看您,您别怨我。好在弟弟每年都来看您,您也不会觉得闷了。弟弟现在学好了,成绩一天比一天好,真给您争气。反倒是我,本以为退伍了,就能被人看得起。可是我才发现,最没用的就是我。奶奶您别生气,真的,求您别生我的气。本来想求叔叔给我安排进公安局工作,也算改头换面。现在,两家的关系因为这事儿都快断了,难道我真的就这么没出息吗,奶奶您能听见吗?我真的想您了,您听听,我再也不气您了。”王曦哥哥颤抖着身躯,就这样哽咽地坐在奶奶的墓碑前,重复着悔过的话语。天空中雪下得更大了,哥哥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耳边忽然又响起了奶奶的话,记得在儿时无数个寂静的傍晚,我安静地在奶奶怀里,听她讲那老掉牙的过去的故事。每当听到奶奶那句“熬啊熬啊”,我会觉得全身上下无数个毛孔都在此刻舒展,这融入骨血的一句话,我渐渐开始理解里面饱含的岁月的腐蚀与流逝。
时隔多年的泪水再一次奔涌而出。我叫来陵园一位员工,把花交给他,指了指王曦哥哥的位置,示意他送过去。而我自己,却转身逃也似的跑开了。
熬啊熬啊……熬啊熬啊。我耳畔的声音急促起来。
我默默地想,漫漫的岁月变迁中,有多少人的人生就这样熬过了呢?
奔跑中,一排又一排的墓碑在我的视线中交替着出现,不断地更替这画面。我的眼泪不禁奔涌而出,我真的哭出来了。耳边都是雪团尖利的摩擦声,眼泪在寒风中刮在脸上生疼。
我想,带着那些失去与承受,我终于开始成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