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勘则平
勘则平,男,1990年10月出生,曾获得全国第十届“新世纪作文大赛”二等奖,第十二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崇尚文学,喜欢的作家有苏童、韩寒、周丽晶。最喜欢的作品是周丽晶的《时光纪》。
熬啊熬啊,终于。
王曦哥哥从部队退伍了。
王曦哥哥今年二十三岁,一米八七的个子,搭配上在部队训练出来的一身铁石般的肌肉,看上去是那么的壮实。
这是一家火锅店,店面不大,但气氛很不错,周围有些喧闹,男人们豪爽地说笑着。我只是坐在桌前,盯着王曦哥哥看个不停,似乎想去寻找那隐藏在时间之河中的变化。
我还很清楚地记得三年前哥哥的样子。虽然他个子很高,但是却比现在要胖两圈,并且动作总是那么的慵懒。现在他已经完全变了样子,说话做事有板有眼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心底,却仿佛多出了那么一份生疏与落寞。
我还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家住在西辛,租了一所平房,房东是西院住着的五口人家,那便是王曦哥哥的家。王曦哥哥比我大了整整五岁,他还有个比他小两岁的妹妹王丽。哥哥家的奶奶头发花白,但是总是精神奕奕的,很喜欢吃炖肉,几乎隔一两天就要做上一回,香味飘到我家的院子里来,让我的胃蠢蠢欲动。于是我经常忸怩地去奶奶那里,吃上一小碗的炖肉解馋。奶奶便经常逗我,说我是一只小馋猫。房东大爷和大妈在马关桥门外开了一家“中山商店”,做一些烟酒茶糖的小本生意,由于两口子都是热心肠,所以他们的口碑十分不错。
在我的印象当中,两家只隔了一面墙壁,并且在墙角处的沙发后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刚好可以容我爬过去。每天白天爸爸妈妈出去上班,就把我锁在家里,我经常会从洞口钻到哥哥家去,和他们一起玩耍。虽说我们之间也经常会吵嘴,但毕竟都还是孩子,难过的事情从不会放在心上。
我们在一起大概住了四年。爸爸那时候还只是个刑警队副队长,工作非常忙,但是却经常在工作之余,陪着大爷一起喝酒聊天,两个人是聊得十分投机的朋友。后来两家都搬走了,但是每每逢年过节,都会聚在一起吃饭畅谈。
王曦哥哥家的奶奶把我从小带大,十分疼爱我,甚至超过了王曦哥哥。奶奶曾经对我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个争气的、成绩优秀的大孙子。诚然,奶奶早已把我看作是最亲的孙子,而从小便失去爷爷奶奶的我,更是依赖她。
王曦哥哥的成绩糟糕透顶,每每听到我在奶奶面前炫耀自己的优异成绩的时候,他都会靠在一旁的墙角撇撇嘴。
那时候的天空总是很清澈。我尤其记得雨后的新源县城,破旧中却透露出勃勃的生机。王曦哥哥在新源五中读书。放学之后,他会带着我去马关河边的树林里捕蛇,我的胆子比较小,看到蛇便会两腿发抖。每当王曦哥哥抓到那绿得发翠的草蛇后,我都会像看一个英雄一样看着他。不得不说,他那时的样子,真的是无比的勇敢,像个汉子。王曦哥哥捕的蛇是用来吃的,可是我却对此很是恐惧,从来不敢食用。我跟随他去马关河,只是到那里呼吸一下雨后的新鲜空气,看看树林里透过枝叶的细碎阳光和地上斑驳的树影。
我总是在一个人默默地感叹着生命的流逝,当然,这仅仅是孩提时代不曾理解的生命之声。那个时候我总是期盼着自己可以早一天茁壮地成长起来,对成熟所带来的迷惘却置之不理。我想,不知道自己懂得了成长带来的难过之后,是否能再重温幸福童年时那懵懂的快乐与单纯。罢了,毕竟我还拥有一份美好的回忆。
那个时候的房子破旧得带有一丝不堪。初夏时分,空气潮湿闷热,将墙壁浸染出一片淡淡的黄。傍晚的炊烟又给这里带来一丝安宁,整个院子里,都弥漫着一股红烧肉的香味。每个月几乎有一半时间,我都可以闻到那香喷喷的老汤的气息,每次闻到,都会隐约感到一种归属感。
奶奶将近七十岁了,她总是说过去的日子不好,一年吃不上几顿肉。熬啊熬啊,终于熬到了好日子,所以她总是喜欢炖肉给家里人吃。每当奶奶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是那么充实和满足,尤其是搭配着她那慈祥而深邃的一句“熬啊熬啊”。熬啊熬啊,我仿佛能从中听到时间碎片在她的语气中一点一点连成线,慢慢变成一道道完整的年轮。就像是古老默片上细碎的划痕,拼凑出那只有经过时间磨砺才能产生的画面。
熬啊熬啊,熬啊熬啊。多年之后,这句话依旧不时地在我耳边徘徊着。
父亲和母亲是不喜欢王曦哥哥的。确实如此,在这个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时代中,如果学习成绩不好,便直接地被打上了没出息的标签。于是父母经常告诫我,尽量避免和王曦哥哥在一起,如果在一起,不要向他学什么坏习惯。最初我还小,不太能理解父母的话,因此也就相安无事。随着我渐渐懂事,我忽然开始厌烦起父母的嘴脸。那时候的我,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平静的面孔下隐藏着不安的心,年龄的增长像是为我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放出了这样那样的负面情绪。随着抵触的一次次升级,我的脾气终于爆发了出来,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父亲事业的发达使我们家早早地搬入了一所宽敞明亮的大三居,告别了西辛破旧的平房和王曦哥哥一家。迁居那天,父亲和大爷喝得都很高兴,一杯接着一杯。大爷高兴地说,兄弟发达了,可别忘了咱们这几年的日子。父亲红着脖子,一脸骄傲地说,一定一定,咱们兄弟这么多年都走过来了。我坐在崭新的沙发上,看着二人的情谊,有些许的感动,我想,这就是男人之间默契的情谊吧。虽然那时候我只有十四岁。
正在这个叛逆的年龄,初中的住宿生活使我渐渐迷失。仿佛未长硬翅膀的鸟儿,早早地呼唤着单飞,却不知道这会毫无疑问地带来伤痛。我开始过分陶醉于感情而不可自拔,羡慕混混儿们那种兄弟情谊,羡慕他们朝生暮死的生活心态。堕落总是不需要太多时间,仅仅一年,我便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渣滓。
我开始熟悉了父母失望的眼神,开始熟悉了老师鄙夷的目光。唯一可以作为安慰的便是我还有几个可以相托情谊的哥们儿。王曦哥哥很着急,经常在我玩得正欢的时候来找我,把我拉出去,对我说教。有一次我喝了点儿酒,心情不悦地还嘴:“你先看看你自己吧,你没有资格教育我!”
王曦哥哥沉默了,他没有说话,松开抓紧我的手,转身离去。很多年后,我依旧清晰地记得他当时,在夜晚的路灯下有些模糊的落寞的背影。我想要去拉回他,可年少轻狂的心态却阻止了我这个想法。
王曦哥哥有半年的时间没有出现,我越发放肆得不可收拾。就在那个寒冷的冬天,辍学的我裹在厚厚的大衣内,在新源县旁边的水云县的一家网吧里,和几个狐朋狗友打着网络游戏。三天没梳洗的我,感觉很疲惫,正在这时,我感到背后一股寒意。我转过身,王曦哥哥就站在我背后,他肩头落着许多雪屑,哽咽着说:“走,和我回去,奶奶不行了。”
我忘记了自己回去的路上想了些什么,似乎想了许许多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王曦哥哥一言不发地坐在我身边,紧绷着脸,看到我吸烟,一把将烟夺过去,扔出窗外。我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我到医院的时候,奶奶的病已经稳定下来了。她看到病床旁的我,显得很高兴。她不知道我学坏的事,我也不打算告诉她,我不希望看到一个老人末年悲哀的面孔。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老实了下来,跟在王曦哥哥身后,在家中陪着奶奶。每天在傍晚的时候我会和王曦哥哥去马关河边转一转。那时的天空是一片浓重的火红,想把一切都染成红色,余辉透过厚密的云层照耀在马关河岸,我和哥哥并排行走着,大多的时候,一言不发。
奶奶终究没有熬过那个严酷的冬天。
从小没有奶奶的我,早已经将老人当作亲奶奶。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傍晚我和哥哥一起去马关河边散心,奶奶一个人在家为我们炖着红烧肉,脑血栓突然发作。等我和哥哥回家后发现时,送到医院为时已晚。奶奶临终前,看着我染着酒红色的头发,不同于以往的默不作声,从那混浊的眼神中我却读出了许许多多的悲哀。奶奶仅仅是盯着我,让生命慢慢地流逝,并不理会一旁双眼通红的王曦哥哥。
直到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原来奶奶到死都没有原谅王曦哥哥,并且从我身上,感到了更大的失望。
那个晚上,我和王曦哥哥为奶奶守夜,整理着奶奶的遗物。一夜无话,只是默默地、细致地整理着一件件老人的东西。后半夜时,王曦哥哥叫了我一声:“喏,这个给你。”我接过来,是一张奶奶和我们兄弟俩的合影,奶奶没什么变化,而我和王曦哥哥却显得稚嫩得多。“这张照片没底片,你收好吧。”王曦哥哥站起身对我说,“饿了吧,我去把红烧肉热热,好好吃一顿,珍惜点儿,这是最后一次吃了。”
我听到这句话,忽地眼睛就模糊了。最后一次吃了,对啊,奶奶已经去了。第一次经历生死离别的我,才刚刚体会到失去奶奶的痛,抑或是本已难过,但一直尽力压抑着。我和王曦哥哥就这样坐在屋子的地上,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吃着那熟悉的红烧肉。我好像又忽然听到了奶奶那深邃的声音,“熬啊熬啊,熬啊熬啊……”
那布满岁月痕迹的声音,又一次震撼了我的心灵。熬啊熬啊……
清晨的阳光细碎地从窗口投入,房间内被笼罩上了一层浅绿色的氤氲,带着些许颓败的气息。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王曦哥哥问我,并没有抬起低垂下的头。
“我想我会去复读吧,把落下的课程都补回来。你呢?”我问哥哥,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些不想面对王曦哥哥。其实我们都明白,老人那萧瑟的、落寞的身影,是我们共同造成的。可是我们却都不愿意去承认,只好在心底把罪责强加在对方身上,这样可以让良心好过一点。奶奶的死,在我们这对已经出现裂缝的兄弟之间,又加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那好,我准备入伍,三月份走。”王曦哥哥顿了顿,“回来的时候,我希望你别像现在这样了。”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