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诚父母的意思是带他回到城市里,诚然,诚诚已经超过了上学的年龄,没有哪位家长愿意孩子一辈子窝在田坎里风吹日晒。上学是啥玩意儿?诚诚不太明白,直到诚诚的父母给他解释成去念书认字他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是,诚诚已经离不开爷爷奶奶了。诚诚的父母开始为难起来,因为他们的经济条件也很有限,能供得起诚诚上学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最后还是诚诚的父亲一咬牙,决定将二老也一起接走,这样诚诚才答应了一起回去。说实话,诚诚心里也挺想多和父母接触一下,毕竟自己从小就没享受过父母的疼爱。
接下来,诚诚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完,整整两大包。他自己完全拿不动,于是包袱便落在了诚诚爹的肩上。诚诚爹一直没带过孩子,这是头一遭,便很乐意地把包袱扛在肩头。包里有诚诚的木玩具,有诚诚的小人书,还有一把简陋的弹弓,娃娃车太重了,没办法拿走,于是诚诚就将它锁在屋子里,放在房间的东南角,并在上面盖上了一层破旧的粗麻布。
出了家门,远远地走出了一段距离,诚诚和爷爷奶奶都回过头去,望了望这个自己生活了那么多个年头的地方,心中不禁百味杂陈,叹了口气,然后别过头去,一行五人默默地向十五里外的车站走去……
下了大巴,诚诚和爷爷奶奶一下子便被周围的情景震住了,四周环绕着的都是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街道上的钢铁洪流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声,诚诚的心跳仿佛在此刻漏了一拍,紧接着便是对这个即将面临的新生活充满了许多的期待。
诚诚父母家里虽然并不富裕,但至少白米、白面还是有的。第一天晚上,父母亲自下厨,做了很丰盛的一桌晚饭。呵,虾酱炒豆腐、韭菜炒鸡蛋、芹菜炒肉丝、素炒豆芽,到最后居然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炖肉。炖肉的香气飘满了整个屋子,诚诚一边不停地咽着口水,一边被母亲强拉着来到卫生间将手洗干净,诚诚回到桌子旁,便立即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诚诚忽然觉得这一刻的感觉很虚幻,仿佛对这些吃食有着无尽的满足感。
这时候,妈妈站起身来,走进一旁的小厨房里,说了一句:“好了,烙饼出锅了。”
烙饼是啥玩意儿?诚诚在心底纳闷儿起来。由于乡下白米、白面少得可怜,所以当他听到“烙饼”这个字眼时立刻感到很是新奇。妈妈端着盘子走了过来,远远地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盘子里放着一张烤得金黄的大面饼,饼是方形的,热气从上面不断地冒出,妈妈用手指捏起烙饼的两头,撕掉最上层的饼皮,里面一下子冒出一股热浪。妈妈笑着说:“呵!刚出锅,真烫手。”
那烙饼里面有两层薄薄的饼瓤儿,半透明状,冒着热气,煞是好看。不用吃便知道那薄薄的饼瓤儿是多么地软、多么地滑。于是,诚诚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然后伸出筷子便要去夹那层薄薄的饼瓤,诚诚似乎已经感觉到了饼瓤在嘴里咀嚼的感觉。但是,伸出的筷子却在半空中被拦住了。诚诚的妈妈用自己的筷子在诚诚的筷子上敲了一下,训斥地说道:“怎么这么不懂事,爷爷奶奶的牙口不好,让他们吃饼瓤儿,来,咱们吃饼皮。”
于是,妈妈夹起了一层饼皮儿放进诚诚的碗里,诚诚的爷爷奶奶看到这一幕,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诚诚妈妈打断了:“这孩子实在是野惯了,不能让他这么没规矩下去了,先让他明白孝顺长辈。”
诚诚感到很委屈,可是又觉得妈妈的话很有道理。确实如此,自己已经不小了,爷爷奶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应该把饼瓤儿给爷爷奶奶吃才对,想着想着,诚诚又想起了乡下的田垄、池塘,还有在地上翘起尾巴的喜鹊。诚诚一口一口咬着硬邦邦的饼皮,嚼在嘴里,混杂着煳面的苦味和刺痛的感觉。但是,诚诚真的很懂事,不再去看那些饼瓤儿了。诚诚要做个孝顺的孩子,诚诚也确实是个孝顺的孩子。
很快就到了9月1日新生入学的时候。诚诚被妈妈送到了育才小学,一年级3班,班主任是个很年轻的大学毕业生,说话的声音很尖,诚诚突然发现老师的声音很像百灵鸟的叫声,便从心底对老师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诚诚是个木讷的孩子,当他说着一口地道的方言自我介绍时,立即引来了同学们的一场大笑。诚诚很迷惑,同学们在笑啥啊?但是他并没有生气,有的仅仅是迷惑和不解,直到有同学唤他作“傻诚”时他才感到生气,他真的不傻不笨,只是太实在、太内向了。同学们这样取笑他,他也仅仅是生气而已,并没有多大的反应。于是同学们叫他外号的人越来越多,就连班主任老师也从心底鄙弃这个孩子。他家庭条件不好,又那么笨,什么都学不会,而且成天一副木讷的样子,更不爱说话。所以这个年轻的班主任对他经常是爱搭不理的。可是诚诚不懂啊,他只是觉得老师的声音很好听、很亲切,便经常向老师那里凑去,就这样,老师更加厌烦他,到最后甚至开始呵斥他。诚诚却一点儿都不在意,他觉得就连老师训斥他的声音也很亲切、很好听。
眨眼间,三年过去了,诚诚已经十岁,但身子骨非但没有以前那么结实,就连脸色都变得蜡黄。诚诚从心底感觉到一阵阵的疲惫,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够到头,每天都要早起上学,经过自己很大的努力,终于在成绩上有了些起色,这当然是诚诚花了无数的课余时间才弥补上来的。诚诚很懂事,虽然上学很辛苦、很单调,但是他却从未抱怨过什么,在学校里,诚诚没有一个朋友。
三年过去,因为他不敢开口的缘故,诚诚仍旧不会说普通话,交流上虽然没问题,可是又有谁会喜欢和这个乡巴佬做朋友,一起交谈呢?同学们都觉得诚诚很傻很笨,于是乎,诸如“笨诚”、“傻诚”、“呆诚”一类的绰号层出不穷。诚诚最初还经常生闷气,久而久之,便对此习以为常了,仅仅是觉得心里很累罢了。
三年来,诚诚在学校绝对是处在被人忽视的地位。起初还会有老师叫他起来回答问题,但发现每次都会因为他的方言而招致同学们很大的笑声。久而久之,老师们选同学回答问题时便会有意地避开诚诚,诚诚也渐渐地熟悉了自己的位置,每天只是默默地上学,把自己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诚诚心中总是认为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但现实摆在面前,却又由不得他来做主。
诚诚经常睡不好觉,梦里经常会出现香气四溢的烤麻雀、清凉利口的拌野菜,还有那爽滑甜香的红薯粥。最后出现的,是他直到现在也没有吃到的烙饼瓤儿,然后,便到了早晨起床。上学之前,妈妈给诚诚的书包里塞进一个不锈钢饭盒,饭盒里面通常会装着一枚煎得黄澄澄的荷包蛋,还有两块脆生生的炸馒头片。但是诚诚并不觉得多满足,他还是喜欢在乡下吃的菜根饼子、甜菜汤,更比不上他梦想中的烙饼瓤儿了。
这天放学,他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了人民公园,便停下了脚步,在门外欣赏起了美丽的秋景,他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自然的景色了。诚诚向远方望去,天空被火烧云映得通红,大雁排成长队在空中赶路,想起不知多少年之前,自己在娃娃车上咿咿呀呀地欣赏过美丽的傍晚景色,不禁心中一阵失落。他甚至开始想,我的娃娃车怎么样了?不知道坏了没有!家门口屋檐下的燕子还会筑窝吗?后院的蜂巢这回安全了,因为不用担心我再去骚扰它们。诚诚想着想着,鼻子就酸酸的,晚风吹过面颊,引来皮肤的一阵紧缩。诚诚紧紧眼角,继续往家里走。
这是一个乌云密布的下午。诚诚在班里安静地上着课。突然,诚诚的妈妈来到了学校接他回家,向老师请好假后,便拉着诚诚的手走出校门。然后转过头去对诚诚说,“孩子,别难过,你爷爷快要死了。”说完便别过头去,不再说话,留下了满脸呆滞的诚诚。
诚诚的脑海中瞬间传来了“轰”的一声巨响,渐渐的头脑开始产生幻觉,迷乱了起来。死了?诚诚记得老师说人死后便不会留在这个世界了,那就是说,爷爷再也不会陪他了。从育才小学到大医院,他迷迷糊糊地只看见路边经过了邮局、十字路口、商店、老王锁店、红星文具店,然后就只能感觉到泪水像刀锋一样割在脸上生疼。
医院里,爷爷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奄奄一息地看着诚诚。诚诚的眼睛湿润了,他想起了爷爷对他的疼爱,和来到城市后和爷爷渐渐疏远,心中一阵阵抽痛。爷爷用手指抹去诚诚脸上的泪水,满意地笑了一下,便安静地走了。
病房里传出了疯狂的哭喊声。
诚诚更瘦了,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差。寒假的时候,他总是和奶奶待在一起,目光呆滞地拉着奶奶的手,仿佛害怕一松手奶奶也会像爷爷一样突然在某一天离他而去。诚诚只是害怕,单纯地害怕而已。诚诚毕竟还是个孩子,这么大的痛苦并不是他可以承受的。诚诚的奶奶每天都带着诚诚去公园里玩,还给他买五毛钱一瓶的汽水。然后默默的,一老一少的身影在夕阳中安静地投在地上。
爷爷的丧事并不是很隆重,只是就近请来一些亲戚哭闹了一番,便草草地火化了爷爷的遗体,骨灰装在坛子里准备带回乡下。仪式完毕了,自然就是酒席的问题。一共五桌的客人,在一家小饭店中坐满,妈妈点了一些物美价廉的饭菜。诚诚看着桌子上美味的食物,却吃不下,并且提不起一点儿的心情,只是呆呆地看着,仿佛自己与周围的杂乱被一层水流屏蔽开来,就连耳旁大人们喧闹的声音也像在水里听到的声音一样,只有“咕噜咕噜”的一片。
过了不知多久,桌子上端来了一大盘烙饼,金黄色的摞成了一个小山包。诚诚站了起来,也不管其他人的脸色,直接下手抓过来一张烙饼,手指颤抖着撕开了饼皮,从里面揭出了那层半透明的饼瓤儿,缓缓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嚼了起来。
诚诚心里酸酸的,眼睛也是酸酸的,饼瓤真的是最完美的食物。他仿佛又闻到了家乡的烤麻雀、林间的野菜口蘑、香甜的红薯粥,还有爷爷宽大手掌上永远洗不掉的烟丝味和木屑味。诚诚真的哭出来了,这软软的饼瓤儿嚼在口中,似乎夹杂着那些曾经熟悉的味道和未曾感受过的味道,萦绕在舌尖的,许久的温馨与满足,如流星一般稍纵即逝地划过。
诚诚含着眼泪,心想自己终于吃到了最完美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