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还好,这个有时候需要多操作两下。”她快速地把低倍目镜换成了高倍目镜,然后对准一个点,声音兴奋地拉过男生,“好了,你看。”
他凑过去,看到一个由亮星组成的“W”形状,像是装点在蓝黑色天鹅绒幕布的钻石,隐隐约约地交织成一股幻想般的景象,那是一种动人心魄的美,因为它降落在天空里。
杜末恒没有如期听到齐岩说话,心里有点小忐忑:“看到了吗?”
“这是什么星座……”
“仙后座,好看吧?”她笑吟吟地说了一声,男生在这个时候正好把眼睛从望远镜前移开,就看到她亮晶晶的眸子,像是急切地等待着他的回应。杜末恒竟然会笑,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也许是黑暗的关系,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并且,她笑起来似乎……并不难看。于是他在微怔了一下后,眼角慢慢上扬,发出非常孩子气而且好听的声音:“嗯,好看。”
“通过它还可以找到北极星。看到没有?”女生一点也没有听出齐岩的弦外之音。她似乎难得找到一个伴儿,像孩子般兴奋起来。
这跟他印象中的杜末恒不是一个人。
从高一进校到现在差不多有两年了,他以前和这个怪怪女最大的交集也就莫过于“同学,你作业没交”这样的话。杜末恒是一个只会把脸埋在头发里,充满着奇怪臆想,并且理科天赋极高的女生。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孤独的气味,有一股子生人免近的气场。在他看来,笑容、明亮这样的词是最不能用在杜末恒这种人身上的。
“这里最亮的七颗星,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女生看着望远镜,“有一种说法是,地球轮回一千万圈之后的零点,摇光才会出现,经过经纬度交错,会形成最明亮、最不可思议的光线。”她抬起脑袋,“你是什么星座的?”
“天秤。”
“天秤啊……啊看到了,就那里,像一个天平一样的东西,就是你的守护星,看到没?”她拉过男生,一脸兴奋地叫他看。
他凑到那上面,果然看到一个漂亮的闪烁的星座,微微浮上一层明朗,“那上面有你的星座吗?”
“有,但是太暗了,你会看不清楚,就在那个‘北十字’旁边,有点红光的,看见没?”
男生在杜末恒调好了焦距后看到了那颗小恒星,发着微弱的光点,但是很清晰能看见。他微微一笑:“你怎么会觉得那个是你呢?”
“我哥说的。”杜末恒的口气微微轻下来,“因为他说‘北十字’在旁边会一直守护。”
“你哥哥也喜欢这个?”
“嗯,不过他一年前死了。”
齐岩僵了一下,视线慢慢从望远镜里移出来。
杜末恒看着天空,过了好久才轻轻说:“他是在学校用天文望远镜观测的时候从楼上摔下去的,因为前面的护栏年久失修,加上又低,灯光很暗,他调整焦距的时候为了一个螺钉不小心从上面摔了下去。”她握住望远镜,“从那以后我就用这个望远镜看,就好像他和我一起在看一样。”
像是有深深浅浅的颜料在胸腔口染上一层薄薄的烟色,分割出每一块不一样的心绪,糅合起来便有了浅淡的酸意,什么也说不出。只是心口切开一个小钝角,细密的心思丝丝渗进来,白花花的雾气卷进来,化成谁也听不到的轻叹。
男生最终还是没有说话,低了低头看到望远镜下方有学校的标签,微微一愣:“你哥哥……是我们学校的?”
“嗯,比我大两岁,叫苏墨。也是这所学校,刚毕业上了大学就……”她微微垂下眼帘。
苏墨。这个名字在齐岩的脑袋里微微一闪,仿佛有那么点儿印象,不过也许只是耳熟。
五
中午齐岩在食堂拿饭,看到钱妍的短信,回了一句:“我跟谷海涛一起吃,你别过来了。”
几个男生围在一起开始吵闹着抢东西吃,刚放下手机,对面的谷海涛就开口了:“嘿,老兄,怎么不叫女朋友一起来吃啊?”
“……就她那脾气,跟我们一起吃?有你受的。”
“我发现你现在好像越来越对钱妍不上心了啊!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
“我本来就没认真过。”男生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低头扒饭。
“不是吧你!我看你最近和那杜末恒有交集啊,有人说看到你们在天台看星星,是不是真的啊!”
齐岩被一口饭呛着了,咳嗽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偏偏旁边几个男生还不善罢甘休:“别急别急……不是真的吧?看这小脸儿憋的,我说你不会真的对那……那啥有兴趣吧……这也太重口味了,不像啊!”
齐岩止住咳嗽,推了旁边的男生一把:“说什么呢你?”
分不清自己的反击指的是说他和杜末恒有关系,还是指杜末恒是重口味这一说。
“喂,你可别玩火自焚啊!”几个男生都低头扒饭,挤眉弄眼地乱笑,齐岩转过头不去理睬他们。
晚上回家的时候脑子里不知为何浮现出“苏墨”这个名字,越听越觉得耳熟,可是是谁呢?他在脑子里搜索了半天,忽然一个人影浮现出来。确实是上两届毕业出去的,是学生会的得力干将。那时候还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齐岩彻底想起来了。那时候只要一提到“苏墨”这个名字,所有的女生眼睛里都会闪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就好像饿得发昏的狼看见小绵羊似的……不过……他死了?
他感到心里有点儿沉,一个曾经在自己身边出现过的人竟然就这么死了。
到了下午自习的时候,他看见杜末恒的位子又空了。不过这次,他的桌子上多了一张纸条。
在天台等你。
字体很熟悉,但他记得他似乎并没有看过杜末恒的字。他有些惊讶,但还是跟讲台上的值日班长打了个手势,走出教室。
到天台的时候,他看见女生站在望远镜旁边,闭着眼睛在吹风。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杜末恒的全脸。头发被风吹到后面,他能看见她很长、很密的睫毛,好像可以一根根数清楚。她的皮肤很薄、色泽浅淡、五官清雅。她的长发飘在后面,像是黑色的绸缎。齐岩看得有些呆,没等他开口,杜末恒已经听见呼吸声,转过头:“齐岩。”
“天还没全黑,你怎么就上来了?”男生在她旁边坐下。
“因为可以听风。”她用手托住腮,眼睛活灵活现地转动着。他看着她这副模样,简直认不出她是谁来。
“你还真古怪。”齐岩笑道,沉寂了一会儿,他声音有点儿沉地说:“你为什么不肯去交朋友呢?”
“……”女孩愣了一下,转而别过头,“我习惯了孤单。”
或者说,我害怕被伤害。杜末恒在心里轻声道。好长好长时间了。其实不是真的爱孤身一人的,心里确实也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除了恒星,我也想找到一个能说话的人,我不想孤单一个人,不想。
齐岩看到她的眼里微微聚拢起来的泪水,像是晨雾一般漫过眼瞳,如同一种虚像。他的喉结动了动,不知道为什么,就朝她微微凑了过去。女生抬眼看到齐岩越来越靠近的脸孔,她忽然感到心口一窒,但是完全无法动弹,像是从宇宙一点点传过来的心跳声,所有的恒星在一瞬间都悄悄点亮。
齐岩已经可以数清楚她的睫毛。只有一厘米的距离了。
“齐岩!”他听到背后有声音。
六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还没来得及抬起头,钱妍就走过来拉开他们,狠狠地推了女生一把。杜末恒被她推倒在地,头发重新遮住脸孔,又恢复到了她一直以来的模样。
“你他妈不是人!”女生对着齐岩大吼道,她的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弄脏了眼线。她说完这句话就跑下了天台。
齐岩愣在那里,想了几秒钟,终究还是没有去追女友,转过身把地上的杜末恒拉起来。他方才想起来,那张有熟悉笔迹的纸条不是杜末恒写给他的,是钱妍。他叹息了一声,离开了天台,转身的时候没有看到杜末恒的眼泪。
只差一厘米的距离了。
但是就一厘米,拉开了就是拉开了。不会再有下一次,这是杜末恒深深明白的道理。
她重新蹲下来,把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绵长的暮色一点点吞没了她的影子。
如果说有什么能让这个死气沉沉的学校突然炸腾起来,那么应该是被公开传看的那张医院验证单。
患者,杜末恒。
经诊断,曾在2006年在精神科住院一年,接受过治疗后重回学校。还带有轻微的病症,需要服用抗精神病药物半年……
那是齐岩断断续续看到的句子,字迹很潦草,但还是可以仔细分辨出来,下面有医院的地址和医生的署名,确实是当时的备份医嘱。齐岩听着周围的吵闹声,轻轻闭上眼睛。
“果然是神经病……”
“没猜错……太吓人了,学校怎么会让这种人进来……”
“想想汗毛都竖起来了。”
“就是。”
齐岩走出人群,那张白花花的单子在玻璃橱窗里显得跟头顶的太阳光一样刺眼。奇怪,明明是秋天。
“齐岩!”
谷海涛从远处跑过来:“你上次不是正好提到那个苏墨嘛?我查过了,是我们学校上两届的,天文爱好者,人家在大学里读得好好的呀,前一阵还拿了奖呢!”
男生的脑袋“嗡”的一下,他的神情慢慢沉静下来,被雾气封住多天的心思慢慢从心室的小钝角口泻出,溜走了最后一份心酸。
“齐岩,听说你跟她关系不错啊……”有人拍拍男生的肩膀,拥挤在旁边的人群散开来。钱妍从旁边走来,声音清朗而明亮,就和她打扮得明丽的脸一样掷地有声;“她是你喜欢的人吧?”
旁边有人发出嘘声。
男生不说话。他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女孩,让钱妍不禁有些胆怯,她没有看到过齐岩有这种神情。他永远都是挂着浅淡的笑,让路过他身边的小姑娘偶尔会犯犯花痴,永远都带着微微的温暖感。正是这样,即使自己是全校最蛮横的女生,也不禁想要得到他的爱护和关注。她等着他的答案,却也害怕他的表情。
“有没有搞错。”他“哧”的一声笑出来,“我怎么可能和那种人在一起?你大脑是不是进水了?你自己要跟神经病待在一起我没意见,别把我跟她搅合在一起。”顿了一下,“恶心。”
他最后两个字是看着钱妍说的。女生握住手心,她不知道齐岩是在说她还是在说杜末恒,不过她宁愿相信后者。这时候齐岩才听到人群真正的嘘声,吵闹声纠结在一起后,瞬间安静下来。他转头看向背后,看到一个女生的侧脸,她的眼睛里带着齐岩无法解读的表情,转过身走开了。
每一个步子都和正常走路一样,但是肩膀微微有些晃动。
男生的一颗心不知道为什么一点点沉下去,沉到最下面的时候,他没有感觉了。
“其实那天你要是来追我……我也不会这样做。”钱妍哽咽了一下,看着齐岩说。但是她看见齐岩并没有看她,也没有去看杜末恒离开的背影,他只是看着天空,仿佛能从那里听到什么一样。
七
再过一个月本学期就要结束了。
已经是四五个星期了,自从那天以后,齐岩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叫杜末恒的女生。她所有的一切都好像从那一天消失了一样。课桌抽屉里的东西,她的作业本,她的名册,还有她的排名。他告诉自己,她是不会再出现了。齐岩后来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名字出现在自己之上或者之下。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是他会马上安慰自己说,不要去想。
有的时候他听着课,眼光会不自觉地飘移到那个空位子,然后又迅速飘回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体内慢慢泡涨开来,细细密密地在自己的体内跳舞,痒痒的、涩涩的,就是很不舒服。他感到快要窒息了。
于是在这个神经质的小姑娘消失的第38个傍晚,齐岩终究还是没忍住,走上了天台。
他很久没来这里了,那个给自己看天文望远镜的女孩,似乎从来就不曾出现过。其实那天自己是真的那么想的吗?他问自己。他自然是恨杜末恒无缘无故地欺骗自己,也恨别人对她的侮辱。但是最终最大的原因,是自己的懦弱。他不敢承认,不敢承认自己似乎对一个有神经质的女生产生了感情。他走到天台边上,忽然看到了旁边有什么东西,他转过头,竟然是那个天文望远镜。它被三角架支着,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你是什么星座的?”
“天秤。”
“天秤啊……啊看到了,在那里,像一个天平一样的东西,就是你的守护星,看到没?”她拉过男生,一脸兴奋地叫他看。
“那上面有你的星座吗。”
“有,但是太暗了,你会看不清楚,就在那个‘北十字’旁边,有点红光的,看见没?”
他闭上眼睛,似乎能想起来女生长长的睫毛。当时,那是一厘米的距离。
他睁开眼,转动了一下天文望远镜的螺钉,想要调整焦距,蓦地发现望远镜的支架上挂着一个便笺簿。很小很薄。他翻了几页,上面记录着天文星象和她勘测到的一些星云走向。再翻动几页,他看到最后几页有几行小字。
又是一次臆想。
他们说那是我的哥哥,我的哥哥在很早就死了。可我把他幻想成了学校里曾经最棒的男孩子。
可是我时不时会忘记,忘记我的哥哥到底是谁。
没药救了吧,不想一直这么孤单下去。
已经是第几次臆想了,我不知道。
其实我以为这一次我的病是真的好了。我也可以和人说话、和人笑了。但是有一天梦醒来,原来一切都还是我的幻想而已。
那样的男生,怎么可能真的曾和我一起看过恒星,对我笑过呢?
可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是我有史以来最温暖的一次臆想。
浅淡的夜色终于一点点压过了漫长的白昼,吞噬掉了最后一点点的光,灯光还来不及亮起,而白天的光却都已经如同过眼的焰火一样扑簌簌落下,洒在了天空里、地上、胸腔里。失去了地心引力的烟火纷纷被包裹在一起,坠落到宇宙间,形成里面破碎的星辰。那些恒星,一抹一抹擦亮黑暗的天空,前赴后继,找不到它们曾经存在过的踪迹。
而他最没有想到的是,那天杜末恒那个转身的眼神,不是抱怨、憎恨、难过,而是悲伤、误解,和……绝望。在她心里,那面从底层搭建起来的温暖基石,最终一点点坍塌下来,一点儿余地都不留,压损了最后一点光线。
男生丢下那个便笺簿,用手拧着望远镜,急切地去看。他的手死死地抓住了那个支架,要找到,一定要找到。杜末恒的那个恒星。他看到了那个“北十字”,然后再往旁边……齐岩的手微微垂下来,他的喉咙动了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恒星是一种能自己发光、发热的球体。从诞生,到成长,再到死亡,都一直在宇宙间努力地运转。但是因为距离太过遥远,它太过渺小,你无法看见它转动的痕迹,所以你称它为“恒星”。
杜末恒曾这么对他说过,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因为我一直以来这么渺小,而我们的距离这么遥远,所以……即使我那么努力地去运转,你也不一定能发现我做的努力。
而现在,男生的喉咙哽咽出声,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那颗暗红色小恒星,消失了。
或许,它从来都不曾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