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曦蕊
孙曦蕊,笔名沈陆白,1992年夏季出生,获第十二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际遇跌宕起伏,生活灿烂无比。所写作文章与本人相同,略显粗鲁,充满欢乐。喜欢的作家很多,正因如此,写作风格常常改变,为此苦恼万分。
姐姐不是亲姐姐,姐姐是小姑的孩子。可我脑海里从没有表姐这一概念。好多次,我都想要写一篇文章给她。我想做这件事已经很久了。
但我该写点什么呢?
从我出生起她就认识我。我和她在一起已经十七年。和她在一起,我获得太多的欢乐,我也做了很多错事,我总不能将它们全部都写在这篇文章里。况且,从上小学开始,无数次写人写事的作文我都写她:小学三年级的我写小学四年级的她,四年级的她教我做暑假作业中的难题,带着我打羽毛球,我们几乎每一天都在吵架,但我还是喜欢和她在一块儿;小学六年级的我写初中生的她,她向我描述一个中学生的生活,“她和小学生不再一样啦!”我总这么告诉我自己。姐姐真的很厉害,可假期里她还是和我一起看动画片,我们假装自己是动画片里面的人物,编造各种各样有趣的对话,我们趴在地板上笑成一团。
那些比现在的我还要年幼很多的她留在我的作文本里,我把那些她悄悄留下来,留给现在的我。而现在的她正走向她的十九岁。
十九岁的她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又这么问我自己了。我曾经问我自己,一个十岁的姐姐会是什么样呢?一个十五岁的姐姐又会是什么样呢?我不知道是否该期待不同于以往的她。有时候,人的变化很缓慢,但我常在某一刻忽然发觉,呀,姐姐变了。她变得更加优秀,她又变高了,她变漂亮了。她变得苗条纤瘦。可好在无论她如何变化,我总不至于认不出她来。
如今,她变成了大学生。假期里,她用与当年相仿的语气向我描述起一个大学生的生活来。“我加入了五个社团。还督导这五个社团。要是你来我们学校,我们就可以一起去徒步旅行。”她这样说着。“哇!”我在心里叫起来,“她和高中生不再一样啦!”她的生活和我的不再一样啦!
很多人,很多大作家,都对他们笔下的人物进行细致的刻画。他们能抓住一些细小的事件,从中写出磅礴的感情。但大概因为我不是一个作家,每回写到姐姐,我都没办法描写哪怕一个具体的事例。五岁以前的事我几乎全都忘了,可那也是我与她相处最多的岁月。之后我们都要上课、学琴、学画,每年只剩下两个假期能相聚。小一点儿的时候,每个假期我们都在祖母家里,接受她的照顾与教育,那时候我总是单方面的对姐姐表达不满,她不和我说话了,她不陪我玩了,她嫌我问东问西。这时候她就总是保持沉默。一个懂得保持沉默的小孩很了不起,可能她什么都懂,虽然也可能只是她不善于表达感情。再大一点儿,电脑普及了之后,假期就成了我们和计算机的约会。我们一起打一些电脑游戏,哦不,我们对网游没有任何兴趣,我们只玩RPG,角色扮演游戏。所谓角色扮演,一般是她坐在键盘前敲敲打打,扮演着一个又一个勇士不断闯关。我?我坐在一旁看着。她怎么就能这么利落地打死怪兽呢,她怎么就这么厉害呢,她怎么什么都会呢。我崇拜她,她像一个真正的偶像。
是否妹妹总对姐姐怀有一种盲目的迷信?总是记得姐姐说过的话。姐姐喜欢的东西总是好的:她选择的衣服品牌很好,她选择的大学所在城市很好,将来她选择的男孩子应该也挺棒。可是,让我来告诉你实话吧,我将她视作永恒的发光体,大概并不仅仅因为她是我姐姐,而是因为我不像她。
但我并非什么细节也记不清。相反,有些记忆清晰得过头。例如三年前的暑假里,我们一同去日本。我们坐在翻山的巴士上,她靠在我身边睡着了,窗外的阳光很刺眼,当我试图看清窗外景色时不得不把眼睛眯起来。我对这个场景的印象太深刻,所以之后几年内,这个场景无数次出现在我的小说里,不同的人坐在我们的位置上,总有一个人睡着了,另一个人看着窗外颠簸驶过的风景。每当读到这些由我写下的段落,我都仿佛仍能感受到旅行巴士内吹在手臂上的冷气,但之前我却从未在关于她的文章中写过这件事。事实上,若我写,一定能写得感情充沛,可我就是不想。我是怕什么呢?我是怕写得不够好、不够真切,让我们一同的经历看起来像捏造的情节,还是怕写得太真实,让别人看见了原本只属于我的,关于她的那些事情。
我不知道。但和她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总留一个影子在我心里。即使那些游戏、旅行、欢笑已经过去了很久,即使有些记忆已经模糊到我难以描述的地步,但那种感觉还在,那些期待、那些兴奋、那些小孩子的恋恋不舍,它们并没有随着记忆的逝去而逝去,当我需要安慰的时候,它们总是最先出现,来温暖我、抚慰我。它们并不一定独属于我,或许姐姐和我都在无意中同别人分享过这些经历,但真正能从中得到安慰的,可能只有我们两个。
最近我在写一部关于双胞胎兄弟的小说,小说中的哥哥在五岁那年就失去了弟弟,事实上人们并不能清楚地记得自己五岁前的事,因此日后当他回想起和弟弟共处的时光,他不知道自己从母亲、从别人口中听到的那些关于双胞胎弟弟的描述是否真实。他试着想象若弟弟没有死,他们一起长大,但他没法想象。事实就是,作为一个独自长大的成年人,他已经没法想象有弟弟陪伴的生活了。
而我,我曾无数次试图想象没有姐姐的生活,没有她我会过得怎样,会更好吗?会不好吗?如果她是另一个人,另一个样子?
我也无法想象。
我总和她在一起,在她离开这个城市前往大学报到前,我们没有超过两个月的分离。没有她,我的生活就不真实,我可能一分钟也过不下去。
我常常想告诉她我爱她,我想跟她永远在一块儿。永远像小孩子那样在一块儿,即使有了误会也能很快被忘却,我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和玩伴,我们互相需要。但这些话总在冲出口前被咽回肚里。我知道这不可能。现在的我们已经有太多互相不了解的地方。她读寄宿学校,她有她自己的交际圈,她有她自己的朋友和生活,而这几乎都是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了。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在互相逃避,她有很多事不对我说,我也常常欲言又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我们没有完全坦诚的必要,我知道,我不是她唯一的朋友,我甚至不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我知道。可我还是忍不住把我的一切都摊开给她看,我并不要求她给予同等的回报。我就像小时候那样,什么都对她说,只是想让她明白,姐姐你看,我希望你能了解我,那我能了解你吗?
我能了解她吗?以前的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说,是的,我们互相了解。但现在的我却明白,我了解她的部分已经很少,可能还会越来越少。有时我觉得她仿佛正在把那唯一一扇我可以窥见她的窗户关上,她的世界和我越发无关了。这样的感受往往很短暂,但却很难从我脑海中驱逐。姐姐,我能告诉你这些吗?我想我不能说。有些想法我不愿意让你知道,因为当我想到它们时,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是错的。
可你知道吗?当你拿起笔要写些什么的时候,隐藏想法是多么难啊!
这篇文章和从前我写的许多篇文章一样,她不一定能看见。可我得在这里说一声“我爱姐姐”。小学时代,每每在作文中写到她,我都以“我爱我的好姐姐”来收尾,可见多年来我的写作习惯并没有太大变化。
是的,我爱我的姐姐。我并不拥有很多,可我想把我能给的一切都给她,即使我不知道她是否需要这些,她会拒绝我吗,像我梦里的那样推开我。我和她聊关于我的生活,聊许多没营养的话题,我只是想同她分享我的秘密,把一切都袒露在她面前,只有对她我才如此毫无保留,此生最初学会分享也是为了她。我一直都把她当作我的路标,当她表现出不再愿意相信我的时候,我觉得很难过,当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像我以前所以为的那样亲密,我会觉得我把我最重要的亲人和朋友一并丢失了。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吵架了。至少在过去那么多年里,至少是我自己认为,我们是最亲密、最好的朋友。
--姐姐,我昨天看见你了。像我梦里那样,你看上去成熟稳重,淡定坚强,你是一个大人了,而我还像一个小孩子,但你还跟我在一块儿看手机小视频,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大声地、毫无顾忌地笑,这真的太好了。
--姐姐,我给你写过很多东西你都没有看见,那些没有寄出去的信,那些说不出口的话,那些永远住在我心里的崇拜和喜欢,那些我不知道如何表达的难过与失望。都是给你的,永远给你。
--姐姐,你是我此生愿意为之付出而不后悔的人。你是带给我无数欢乐的人。这并非一种肤浅的欢乐,但我却没办法从中挖掘太多,你给的欢乐如果被叠加太多冠冕堂皇的内涵,那么它就不再真正令我欢乐。
--姐姐,有些事其实很简单,我只要告诉你就可以了。
--姐姐我爱你,永远。
好吧,写完这篇文章,我想给姐姐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