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鲁一凡
鲁一凡,1992年生,获第十二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懒散又迷糊,性格叛逆。无聊时把小心思幻化成小文章。希望身边的人都过得好,希望看过自己文章的人不要白眼乱翻就好。
恒星是一种能自己发光发热的球体。从诞生,到成长,再到死亡,都一直在宇宙间努力地运作。但是因为距离太过遥远,它太过渺小,你无法看见它转动的痕迹,所以你称它为“恒星”。
一
齐岩接到女朋友的短信后微微蹙了下眉头,然后脚步极快地从三楼跑下去,在底楼的医务室门外看到走出来的钱妍。
钱妍涂抹得极黑的眼眶和雪白的脸孔像是一张标志性建筑,清晰夺目地呈现在男生眼前。此刻这张明丽的脸孔正充满气焰地板着,额头上用纱布垫着。他朝钱妍走过去,眼光瞥到她身边另外一个女孩子。她低垂着脑袋看自己的脚尖,墨黑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和钱妍形成一种富有趣味的对比。
“怎么搞成这样。”他略带点儿责备地拉过钱妍,看她的额头,“疼不疼?”
钱妍瞬间眼眶一红,气焰微微弱下来,朝齐岩靠过去。挨了两步回头看向墨黑头发的女孩:“我爸爸不会放过你的。”然后拉过齐岩就走。男生最后瞥了那女孩一眼,看到她的额发微微撩开一点,脸孔看起来异常柔弱,一双眼睛却倔犟冷然,似乎根本没听到钱妍说的话。他回想了一下,长得像是他们班的谁。
“她居然用她那个破天文望远镜砸我!”钱妍一口气没接上来,显然被打击得不轻。齐岩眼神古怪地扫了自己女朋友一眼,在他的眼里,除非钱妍自己拿天文望远镜往自己头上砸一下,不然,别说是哪个弱不禁风的路人甲,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没胆对她下手。这个以全校最低分加上全校最高赞助费进校的女孩,在进校的一个星期,就已经声名在外。除去随时可以撒泼的性格不说,浓妆艳抹叼一根香烟去吓唬低年级的学妹绝对是家常便饭。所以在齐岩听到“你女朋友被人打伤了”这样的言论时,只是微微抬了抬眉梢,“你是不是主动句被动句没学好?”
“我很好奇你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男生把手插在裤兜里,微微低下脑袋。
钱妍睁大眼睛,用手在他宽实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喂,受害人是我哎!”
他微微咧开嘴角,下颚线条柔和开来,他用手轻轻敲了下女孩的头:“我知道啦。是要收敛一点了你。”
第二天早上齐岩把模拟考卷子收到班主任办公室的时候,看见了一个支撑着三角架的天文望远镜孤零零地躺在角落里。他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耳朵里涌进谈论声:“哎,那个杜末恒啊,整个一倔驴,就是不肯说为什么要把人家脑袋砸开花……”他稍稍低下头,拉开办公室的门走出去。
二
关于杜末恒这个名词,注释应该是,即使同窗两年,在学校里碰到也不会第一眼就认出来。
她是一个异类,一直都是。从进校的第一天,就把自己当作隐形人一样窝在座位上,她有极黑的长发,在阳光下会折射出清亮的光,但是太杂乱。甚至会盖住眼睛,使人对她的容貌模糊不清。在别人都拉帮结派的时候,她也依然孤身一人。而导致杜末恒被孤立的最大原因是她有些奇怪的神经质。有的时候她会把一个和她根本不熟的人当作好朋友或者不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事。她唯一也是最大的乐趣,就是在课间饭后一个人跑得远远的,带着她的天文望远镜。在所有人的眼中,杜末恒是一个茶余饭后的笑料。
不过对于齐岩来说,这个名字带有一定的气场。她曾好几次试图冲过联考第一名的防线凌驾到自己的名次之上。而在理科方面,齐岩从来都没有过对手,更别说是一个女生,而且还是这样一个女生。
“老师,请把望远镜还给我好吗,我真的不会再惹事了。”
男生经过教务处的时候听到里面的声响,朝前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
“你知道你这次闯的祸有多大?你现在不给我把事情说清楚反而还要把天文望远镜拿回去,我可以说你这个是凶器啊!”老师的声音有点儿响,但听得出不是训斥,“杜末恒,我一向对你很放心,你打的这个钱妍,是最不会罢休的主儿,到时候她要是去医院开几个证明,有你好受的了。”
里面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儿,齐岩再次听到女生的声音,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覆盖了一层薄纱,但是质地很细腻,一点点会浸到你心里:“那……如果我说了,就能拿回我的东西吗?”
无奈的声音:“……是。只要你说。”
齐岩的手放在门把上,在听到杜末恒第一个字符吐出来的一瞬间转开门把进去,身姿挺拔地走进去,还是彬彬有礼的模样:“老师,学生会的宣传册我已经制作好了。”他从包里把东西拿出来,然后看看杜末恒,微微把头凑到老师耳边,“是不是打人的事?她跟我关系不错……要不我去劝劝她?”
老师看看咬着嘴在旁边的杜末恒,看样子要撬开她的嘴还是很难,再看看眼前俊朗的得意门生,叹口气:“好,麻烦你了。”
“走吧。”齐岩经过杜末恒的身边,顺势拉起了她的手,女生埋在头发下面的眼睛微微睁大,被男生拉住的那块皮肤有种忽然升温的热度,伴着对方自然而然从嘴里逸出的“走吧”,那样自然亲昵,使得自己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出了办公室。
齐岩拉着她的手出了办公室三四步,杜末恒感到手上的温度没有了。她抬头看到男生靠在墙壁上,他仗着自己身高俯视着打量她。
我们很熟吗?杜末恒在心里轻轻问了句,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男生却好像早已了然于胸。
“别误会,我只是不想让你对老师说出事情经过而已。不过现在,你可以告诉我。”
杜末恒微微低下头,想了一会儿,那种薄纱般的声音又随着空气转到齐岩耳边:“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男生心里冷笑了一声,果然不笨:“从目前来看,并没有什么好处,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经过。钱妍,就是你打伤的女生,是我女朋友,我觉得我很难从她嘴里得到真相。所以我来问你。”
女生没说话,男生继续,“但是我很清楚真相一定是我女朋友做了什么,但你只是想息事宁人拿回你的天文望远镜,那么很简单,只要你随便编一个理由告诉老师经过就行了。但是你知道钱妍她是绝对不会被你打了就善罢甘休的。而我可以做的,就是去说服钱妍,让她从此不再找你的麻烦,你觉得呢?”
“假如我说,她要抢劫,你也信?”声音转冷,她抬头看男生狭长的墨黑色眼睛,“当时我身边什么都没有,她就想抢那个天文望远镜,情急之下我就……”
齐岩心中明朗,他完全相信这种事在钱妍的游戏范围之内,不过这次,她玩火自焚了。
男生点点头,神情转为认真:“我代她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把刚才说的透露给别人,我也会遵守我的承诺。”说完他转身下楼,又想起什么,抬头对傻站着的女生喊了一句:“我叫齐岩。”
他看见女生微微有些讶异的脸抬起来,然后再变成一个柔和的神态:“我知道。”
三
“你不问问你女朋友现在伤口痛不痛,反而说了这么多叫我不要去找那个婊子麻烦?”钱妍已经生气了,她的眉眼稍稍抬高,齐岩看着她女王般的气场有些伤脑筋,他神情漠然道:“我现在是在帮你。你以前讹诈那些低年级学生也就算了,但这次事情闹大了。你知道你这是什么性质吗?抢劫!是犯法的。她如果再把你以前那些劣迹一起牵出来呢,我告诉你钱妍,你就看着你爸怎么保你吧,保了你他也不会放过你。”
女生的神情有点儿松动,带着微微的紧张,但是马上又蛮横起来,“我根本没讹诈过她,随她怎么说。一个神经病,别人会信她吗?”
“钱妍,你也够了,这种游戏玩不腻吗?你家里又不缺钱。”
“我就是看她不顺眼。”她嗤笑一声,“天天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恨不得在自己胸前立上一块牌坊……从小到大都没人敢打我!”她说到最后声音逐显委屈。
“好啦,我知道。”齐岩伸出手抱抱她,“但是这件事你要听我的。”
周二晚上齐岩留在教室里整理高二年级的排名表,他看到杜末恒的名次下滑到了他的后面。心里也不知道什么感觉,这个名字就排在他后面。下次肯定会追上来的,他心里这么想,那样才会有趣。他抬起头看一眼时钟,已经快七点了,因为天黑得早的关系,学校的路灯都亮了起来。但其实他一点也不想回家。
自从父亲去澳洲工作后,家里彻底失去了第二个亲人。他每年都会从银行卡上得到一笔丰厚的零用钱,可是住在亲戚家的感觉还是不好受的。即使他把自己伪装得再优秀,即使一手拿着遥遥领先的成绩单,一手牵着全校最蛮横漂亮的女生的手,也依然觉得自己和寄生虫一样可怜。就在昨天他接到一个从澳洲打过来的电话,爸爸的声音从彼岸传来令他欣喜若狂。他对他说,生日快乐。并说,抱歉,几天后的生日自己不能回来了。
齐岩静静地说了声好,然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眼睛里却微微生出一些泪光。已经是第三年了。
他把东西整理好,从学校的后门走出去,那里有条弄堂直接穿到中心马路上去,很方便。因为学生都走光了,所以安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脚走在弄堂石板上的声响。但是这个声响慢慢大起来,似乎还缠绕着一些杂音,像是衣服拉扯和呵斥的声音。齐岩停下脚步,那些声音当然不可能是自己发出来的。他放慢脚步快速往前走去,快到弄堂尽头的时候他借着微弱的星光瞥见一个人影,虽然光线很暗,但是女生的头发遮住眼睛,头发长到腰际线,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杜末恒。
她蹲着靠在墙角,他看见她的头被狠狠地掴了一下,她对面站了大约两个人,穿着隔壁职业学校的校服,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她的头发。
齐岩一句话都没说,直接走上去给了其中一个人一下。两个小流氓看见突然蹿出来一个人,猝不及防,恼羞成怒,迅速和齐岩打了起来,一时间都是衣物拉扯的声音。坐在地上的女生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她的嘴角有微微的血迹,就在刚才一瞬间,她想,会不会被打死呢?然后就有人突然冲到自己面前,像是黑夜里猝然亮起的星光,她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再低头的时候发现那个人很眼熟。毕竟是两个人,齐岩的手肘被从后面打他的一个人踢得蹭掉一层皮,他忍住疼痛借着光看清了那个人的脸,钱妍的表弟。
和齐岩对打的男生在看清他脸孔的一瞬间也愣了一下,然后拉了拉他的同伴,耳语了几句,迅速离开了。
齐岩看着他们消失的身影,这才对满脸惊愕的女生伸出手,语气冷淡脸孔却透着安心:“已经没事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路灯下,他看了一眼她的脸,看样子来得还算及时没被折磨多少时间,“抱歉。”
“嗯……”
齐岩动了动喉咙,没有回答。
“那个,我家就在前面。”
齐岩愣了一下,揣摩着女生的意思。她看了一眼男生又说道:“你受伤了,到我家去帮你用酒精消一下毒。”
“不用了,我没大碍。”他在路口停下来,“你家就那栋楼吧,快进去,自己以后当心一点。”他朝女生挥挥手。
杜末恒看了一会儿男生离开的背影,这才转身进了单元楼。
四
第二天早晨齐岩来得很早,他走进教室却发现有一个人比他来得更早,正鬼鬼祟祟站在他的课桌旁边不知道在干什么。
“喂。”
他叫了一声,那人慌张地抬起身来,手中的东西掉在地上,神情有些无措。看着齐岩走近赶紧把东西扔进他的抽屉,然后迅速回到她自己的位置坐下来,墨黑的头发微微遮住眼睛。
齐岩心情不太好,也没去管杜末恒搞什么鬼,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他才往桌肚里望了一眼,一包创可贴、止痛药,还有红药水和纱布,都放在一个小盒子里。他有点儿想笑,她是不是以为他家是五保特困户,医药用品一概是没有的?他抬头看了一眼女生靠墙的背影,瘦瘦小小,黑色的长发被发带扎得松松的。齐岩心里星星点点地涌出什么来,拿出那包创可贴,在手肘处贴了几张。
自习课的时候,他的眼睛正好又朝那个角度瞥过,发现没有了女生的影子。
“那个杜末恒,事情解决啦?”
“对呀,听说她跟老师说的是她拿着那个天文望远镜挡住了钱妍的路,钱妍态度不太好,两个人起争执就打人了。”
“就这样啊……真是想不通,看她平时那个样子居然还会打人的。”
“狗急了还跳墙呢,更何况她本来就神经兮兮的。”声音变得大一点,“她那宝贝天文望远镜总算是拿回来了。”
“怪不得自习课又不上了。原来是大白天看星星去了,哈哈哈。”
“吵死了!”齐岩把笔一摔,走出教室,留下后排两个有些尴尬的、面面相觑的女生。
齐岩去学校旁边的超市买了几罐啤酒,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喝掉。今天是他的生日,当然,除了他自己以外谁都不知道,连钱妍也是。
他对外公布的生日是假的。因为在他看来,自己的生日根本就是一个灾难,他不想被人祝福。这是他过的第三个一个人的生日。他爬到学校的天台,傍晚四点钟,天空有些微红的云彩。一层叠上另一层,散去后又重新聚拢,逐步离间出另一种滚烫的颜色,迷离得仿佛在太阳和星辰里浸泡过。
啤酒的泡沫也仿佛是滚烫的。他把喝光的空罐放在地上叠成一个十七岁的形状,然后轻轻说,Happy birthday。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站起身来把这些瓶子狠狠地踢走,巨大的声响过后,他发现他踢的方向有一个模糊又熟悉的人影,他不清楚自己心中的猜测,走过去才无奈地撇了撇嘴角:“你怎么在这里?”
“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女生的声音小小的,她在天台上放了一架天文望远镜,很专业地往里面看。这样子搅得齐岩好奇起来:“那个东西……”他指指,“有那么好玩吗?”
“有啊,你过来看。”她把齐岩拉过来,手碰到男生的一小块皮肤,马上放掉,“来,我教你。”
昏暗中男生看不太清她的脸孔,但他总感觉她的面部轮廓变得异常柔和,嘴角似乎有弧度。
“好像不太清楚啊!”他咕哝了一句。
“哦,可能是焦距问题。”女生过来看了一下,拧松寻星镜支架上的螺钉,上下左右移动了一下,然后又拧紧了螺钉。
“好复杂啊!”齐岩想不到她这么手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