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产科医生陈清如轻快地走过长青医院的走廊。
春日的阳光穿透绿萌萌的葛花藤蔓,洒在她洁白的工作服上。陈清如皮肤细腻白皙,她从不化妆,眉眼中自有一种洁净的美,人如其名。
身穿粉红色和淡蓝色护士服的年轻护士们三三两两地与她擦肩而过,小麻雀般叽叽喳喳地打着招呼。
二楼大厅门口,一个身穿白色医生服的女人正笑吟吟地看着她。这女人约莫四十岁,身材高挑,头发烫了微卷,自然地在脑后挽了个发髻。早晨的阳光正照在她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眼白微微地透着蓝色,显得很是利落干练。
“文华姐,早!”陈清如笑着打招呼。
欧阳文华用欣赏的眼光看着陈清如走过来。
人真是有缘分的。当年陈清如毕业分到长青医院,欧阳文华已经工作了七八年,因为技术高超,成为计划生育手术室的第一把刀。她结婚结得早,女儿菲菲已经六岁。
当时她家住在房山区,离市区比较远。孩子上学选在医院附近的一所小学。老公是一家门窗公司的推销员,经常出差。为方便孩子上学,欧阳文华向单位申请了宿舍,周一至周五就带着孩子住宿舍,周末再一起回家。
宿舍是一套两居室,欧阳文华带着孩子先住了几个月。给新来的大学生分宿舍时,后勤大姐问她,“有俩女孩,陈清如和马娜,你要哪个?”
她不假思索,“陈清如!”其实她从没见过她,只是听名字,感觉就很舒服。及至见了面,她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很有书卷气的女孩子。两个人一起住了不到一年。后来欧阳文华的老公做建材生意赚了钱,在城区买了房子,欧阳文华就搬出去了。但情如姐妹的友谊已经生根。
“给!”欧阳文华递过来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杯豆浆,两个包子。她知道,陈清如经常不吃早餐就来上班。
“谢啦!”陈清如也不客气,亲昵地接过袋子,“中午见!”
欧阳文华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两个女人,一个向左,前往产科。一个向右,前往计划生育手术室。
开诊时间还没到,已经有五六个孕妇在排队。陈清如不习惯像一些老医生那样把她们称作病人。在她眼里,这些女人们往往比一般人还要健康,她们大部分只是需要一些帮助和专业的指导。当然,最后生产的环节非常关键,而且什么都可能发生。
戴好口罩,做好手部消毒,陈清如开始工作。一个上午她常常要看二三十个号。五年的妇产科工作经历使她对这些工作已经驾轻就熟。大部分病号都是程序化的检查,首次就诊验孕、照B超、确定孕情,8周建档,16到20周做糖筛。根据孕程,胎儿体重过轻加点营养素,体重过重就提醒孕妇减少营养和糖分摄取。
除了少数孕期出现高血压或糖尿病等特殊症状的孕妇,对她来说,最大的考验是在产房,无论是剖腹产还是自然产,确保产程顺利、母子平安是最终的目标。
陈清如热爱自己的工作。有些选择,你可以说是偶然,也可以说是命中注定。就像16岁的陈清如,当时正在上高二。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读到了一本书——《林巧稚传》,这本书后来影响了她的一生。
在《林巧稚传》里,那个身穿白大褂、脖子里套着听诊器、头发优雅地盘起、脸上闪着圣洁光芒的女人深深打动了少女陈清如。在她眼里,女人真正的美就该是这样。她暗下定决心:这辈子我一定要做个这样的人。
高三报考大学时,她没有丝毫犹豫,就报考了医学院。大学毕业后,她进入长青医院妇产科。虽说刚开始被意外分到计划生育科,受了点打击,可很快就如愿以偿转到产科,并且很快成为科里的业务尖子。尤其是她的剖腹产手术很有名气。她做手术细致迅速,经她手缝合的伤口愈合后只留下极细的痕迹。有产妇后来抱着孩子回来感谢她,告诉她小腹上的伤疤几乎看不出来,“穿比基尼都没问题”。
今天的工作和往常一样顺利,半个小时看了五个病人。第六位病人是位精明干练的年轻女人。灰色风衣下穿着一套深蓝色职业套装,看起来是从办公室直接过来或是马上还要回到办公室。
“医生,麻烦您快点,我还有事。”女人说话又快又硬。
“你着什么急啊?不是请了假了吗?”陪同的老太太说。
陈清如拿起她的病历。上面写着,马兰,28岁。
“怀孕了?”陈清如问。
“是的,我自己用试纸验的。”
“先做个B超吧。确定一下孕期。”陈清如说着就要开单子。
“做什么B超啊,我不想要,吃点药打掉不就行了?”马兰不客气地反问。
“哦,那你要去四诊室,那边是计划生育门诊。不过,不想要也需要先做B超,看看怀孕多少天才能确定采取药流还是人流。超过49天就不能做药流了。”陈清如解释。
“医生,您劝劝她吧。都28了,还不想要孩子。”老太太恳求道。
“妈!您就省省吧!我才28,您急什么啊?现在医学发达,40岁都能再生孩子。再说了,我刚刚做到这个职位,现在能要孩子吗?”女人的口气很冲。
陈清如耐心地听完母女的对话。“要不要这个孩子你们自己来决定。我只能给个建议。28岁是最佳生育年龄,对大人孩子都有好处。40岁当然也可以生,不过那就是高龄产妇了,相对风险大一些。而且你现在流产,对将来再怀孕可能也会有影响。”
“我也知道现在生比较合适,但是不行啊,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我要是留下这个孩子,过去几年的辛苦就白费了。单位不可能给我留着这个职位。谢谢您医生,我还是去四诊室吧。”女人说完站起身就走。老太太阴沉着脸,不再吭声。
看着女人的背影,陈清如轻轻摇了摇头。对于计划生育门诊,她并不陌生。当年毕业时,她到医院报到当天,才知道自己被分到计划生育门诊。这个门诊工作量最大的就是流产。计划外怀孕的女人,在这里接受一系列的检查,然后确定流产方式,或是药物流产,或是人工流产。
说是流产,其实就是堕胎。作为医学院的毕业生,陈清如很清楚,堕胎和流产两个词含义的不同。流产一般是指由于母体或者胎儿自身各种情况导致胎儿存活不了,英文叫miscarriage。而堕胎是指主动终止正常发育的胎儿,英文叫abortion。但是中国由于情况特殊,每年有数百万甚至上千万的孕妇需要终止妊娠,各方都统称之为“流产”,卫生部的统计中称之为“节育手术”,极少有人用到“堕胎”这个词。
一看被分到计划生育门诊,陈清如很不乐意。她立马去找了妇产科主任,讲明到产科是自己中学时的梦想,到计划生育门诊实在是勉为其难。主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还是服从分配吧,先在计划生育门诊待一段时间。以后条件成熟可以把你再调到产科。就这样吧。”
头一天上班,她被安排先从药物流产病房开始熟悉整个工作流程。那天,陈清如一进入病房,就感到一种强烈的不舒服。十二张病床挤挤挨挨地分成两排。不断有服了药的女人进来躺下,在这里等待胎囊排出。
大部分人看来对这样的流产并不在意,只有一个女人表现异常。她蒙着被子,一直在呜呜地哭。老护士神情严厉地呵斥她:“别哭了!流都流了,再哭也没有用了!这个时候哭最伤身体!”
女人哭得更厉害了。她猛地掀开被子,大声哭喊,“为什么我就不能留下这个孩子?!为什么?!”
陈清如被吓了一跳。老护士显然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为什么?你问谁呢?国家政策就是这样,又不是你一个人!流产也不是多大的事,你看你哭啊叫啊的,影响别人!”
女人不再作声,在被子里低声哭泣。
过了一段时间,有女人开始上厕所了。老护士大声提醒,“有东西掉出来一定要接着!千万别掉马桶里了!”
陆陆续续有女人捧着血糊糊的东西拿给老护士看。老护士边看边教导陈清如,一定要细心观察,看是不是排出了完整的胎囊,如果是不完整的,那就是不完全流产,还得通过做手术把胎囊完全取出。
那个哭泣的女人也从厕所回来了,眼睛红肿、面无表情地把手心里一团血糊糊的东西递到陈清如面前。这是个大约7周左右大的胚胎,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胎儿的轮廓。两只黑黑的眼睛比芝麻粒还要小,无辜地直视着陈清如。
作为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陈清如不是第一次面对胚胎。但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一种意外的震惊让她的心发紧。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地,她哇的一声捂着嘴,迅速冲进厕所。
这是陈清如生命中最严重的一次呕吐。吐完之后,她靠在厕所的门板上无声地哭了一场。头一天夜里,她辗转反侧,几乎没能成眠。她预想到可能会面对这一切,但是当真正面对血淋淋的现实时,她发现自己还是难以承受。
她痛苦地想到了自己爱慕的林巧稚,想到她慈爱的眼睛,喜乐的笑容,想到她接生婴儿时的兴奋,想到她对母婴付出的爱和得到的尊重。这一切,她曾经向往的一切,与眼前所见的一切,反差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这个刚毕业的医学院女学生接受不了。
这个病房她一刻也不愿待了。脸色苍白的陈清如向主任请病假。主任准了她的假,同时告诫她,“身体不好,可以休息。不过我告诉你,习惯了就好了。流产、刮宫,对女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别说别人,咱自己的医生护士也得经历。那算什么?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