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上午十点,苏志明走出机场。
过去五天在外出差,工作节奏特别快。他觉得有些疲倦,很想早点回家休息。可是今天他不能立刻回家。单位同事结婚,请柬早就递到手里,他必须在中午十二点之前赶到位于西四环的一家五星级酒店。
苏志明是北京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销售经理。举行婚礼的是他的下属。按理说他是领导,又刚出差回来,请其他同事代交礼金也不是不可以。但苏志明清楚,这个小伙子虽然工作不到两年,资历比他浅的多,但一定不能怠慢,因为人家有个好爹,正好是企业主管部委的领导。
由于是垄断行业,收入相对比其他企业高,福利相对好,苏志明所在的这家国企会聚了方方面面的“关系户”。就像一块巨大的肥肉,谁有机会都愿意多咬几口。
再说宣传部那个小姑娘别看不起眼,据说进来时,是部级领导写了条子。就是看大门的大爷也不能忽视,据说是某位领导拐了几个弯的亲戚。别管拐了几个弯,是领导亲戚,就得重视,否则后果严重。
销售部门相对好一些,因为要看业绩,不太容易混。尽管如此,也被安插了几位“关系户”。今天结婚的这位业绩还算过得去,有两位业绩一塌糊涂,年年垫底。但就这,工资奖金照拿,上上下下也都得客客气气的,谁也不愿意得罪他们背后的那些大人物。
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了八年,苏志明跟当年那个与朱荻谈恋爱时的倜傥青年已大不相同。他变得更加老成世故,更加谨慎小心,也更加看重名利。这些虽让朱荻觉得有些不舒服,但好在苏志明性格幽默,会逗朱荻开心,又很顾家,为人正派,从来不搞花花草草的事,两个人的感情倒也融洽。
今天的这场婚礼排场不小。一辆悍马停在酒店门前的停车场上,身上披挂了许多彩色气球和鲜花,霸气十足的气势一点也没有减少。主管部委领导、本企业的领导和本部门的同事几乎全部到场,巨大的婚宴大厅满满登登地摆了三四十桌。
按照惯例,一般同事结婚的礼金在500元到1000元。这次苏志明狠狠心,包了2000元的红包。同事们可能也差不多这个数吧?即使不是交礼金最多的,也绝不能最少的,要让领导从红包的厚度看到自己的诚意和敬意。
下午两点多钟,婚宴结束。苏志明打车回家,路上给朱荻打了个电话。
听到敲门声,朱荻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镇定了一下,换上笑脸起身开门。
换鞋洗手之后,苏志明拉起朱荻的手,“来,上床休息一会儿,我累了。”
悦悦跟着奶奶在小卧室午睡,小家伙常常一觉睡到下午三四点。朱荻想,这是个跟苏志明谈话的好机会。
躺在巨大的席梦思床上,苏志明觉得很放松。单位的活动,无论是开会还是聚会,都让人紧张,好像戴着一副面具,不是真正的自己。只有回到家中,才是完全的放松。而且朱荻的性格外刚内柔,虽然说话做事利落能干,但是内心是个温柔的小女子,对丈夫也多有体贴和尊重。这更让苏志明多了一份对家的依恋。
他伸出胳膊,把朱荻搂到怀里,准备好好地睡上一觉。
朱荻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推了推苏志明:“喂,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坏事好事?”苏志明闭着眼睛。
“好事!你猜。”
“呵呵,这怎么猜?发奖金了?不是?快说吧,什么事?”
“恭喜你,你又要当爸爸了。”
“啊?!不会吧?你开玩笑吧?”
“真的,我例假过了十多天还没来,前几天测的。没给你打电话,就想回来当面告诉你这个好消息。”朱荻边说边注意苏志明的表情。
苏志明大惊,连忙从床上坐起来,盯着朱荻的眼睛。“你没骗我吧?”
“你看我像是骗你吗?”
“那你打算怎么办?”
“先听听你的意见。”
“呃,我的意见,我们现在根本就不具备再要一个孩子的能力。还是算了吧,别要了。”
朱荻心头一惊,努力保持镇静。
“你觉得哪方面能力不具备?经济上吗?咱俩收入在北京也不算低。”
“经济上当然是一方面,现在养一个孩子的成本确实太高了。再说,谁来照顾?咱妈的腰腿不好,能帮忙把悦悦看大就谢天谢地了。”
“照顾的事,到时候咱们可以找个保姆帮妈妈。而且我到时候可能也得辞职。”
“辞职?你疯了?你觉得值得吗?!”苏志明有些愤怒了,觉得身边的这个女人实在是不可理喻。
苏志明的态度搞得朱荻也有些火大。
“当然值得!这是一条生命!跟它比辞职算什么!大不了我以后再找个工作!”
“你说的轻巧!不行!我不同意!”
“志明,你想想,我们现在有些积蓄了,房子贷款也还完了,生个孩子我们能负担得了。”朱荻不想闹僵,委婉地劝说苏志明。
“我说过!不光是经济上的原因!”
“那还有什么原因?你说我听听。咱们先都别激动,好好商量一下。”
听见朱荻这样说,苏志明也缓和了许多。
“老婆,说真心的,你生悦悦受了不少罪,我真的不想让你再受罪。我想让你能一直像现在这么年轻漂亮。等悦悦再大一点,我们还可以多享受二人世界。再生一个孩子,天天又是奶瓶尿布,多累啊。”
“志明,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我不怕受罪,我乐意!再说我也不觉得那是受罪,再生一个像悦悦一样聪明可爱的孩子,多好玩啊。对了,我告诉你啊,这回真有可能是个男孩。跟怀悦悦时感觉不一样呢!”朱荻说得有些兴奋。苏志明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他内心深处也一直希望有个男孩。朱荻希望最后一句话能改变他的心意。
没想到他丝毫不为所动。“朱荻,你太感情用事了。生孩子不是养只猫狗,以后麻烦事多着呢。你啊,就是叶公好龙。再说了,孩子这玩意儿,人家有,咱也有一个,不就行了吗?”
“可是现在他已经来了,怎么办?”
“那就上医院吧,不要了。”
“你怎么这么冷酷无情!说得这么简单!”朱荻很气愤。
“不是冷酷无情。全国每天多少人怀孕,多少人流产啊,有什么要紧?做完休息几天就好了。要是都生下来,那还得了?就这样吧,明天一早,我陪你去医院。对了,有一点你记住,这件事,千万千万不要让咱妈知道。”苏志明说。
朱荻再也忍不住,捂着被子痛哭起来。
第二天起床后,婆婆一眼看见朱荻,吓了一大跳。“怎么了?生病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事,妈。可能有点儿感冒。”
“哦,着凉了吧?我给你烧碗姜汤吧。”
“不用了妈。一会儿就好了,不严重。”朱荻连忙拦住婆婆。
早餐的时候,气氛有点紧张。朱荻尽力掩饰,但怎么也装不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连悦悦都发现了,奶声奶气地问:“妈妈,你怎么不高兴啊?”
苏志明赶紧接过话来,:“妈妈身体不舒服,悦悦乖一点,妈妈就开心了。”
“好吧,我一定乖一点。”悦悦乖巧地说。
饭后,苏志明对母亲说:“我带朱荻去医院看看,她好像有点感冒。”
朱荻心里很不情愿。她心里盘算着,试纸测的结果可能不那么准,不如先顺着他,先去医院查一查,根据检查的结果再定。这样想着她突然轻松起来,要是试纸测得不准就太好了。
朱荻收拾好正准备出发时,苏志明的电话响了。
是他的同事打来的。单位有点急事,需要他马上去一趟。
苏志明犹豫了一下:“我刚出差回来,好几天没到办公室了,这回不好请假,我把你送到医院,你自己去检查行吗?”
朱荻爽快地答应了。她想,自己一个人去,也挺好,省得他老给自己压力。她没有去陈清如所在的长青医院,而是去了离自己家最近的一家医院。
朱荻对试纸不准的期望很快就破灭了。医院的检查证明,她真的怀孕了,已经50天。
拿到检查报告,朱荻说不清心里是喜是忧。她觉得自己纠结成两个人,一个人喜乐地盼望再次当母亲,盼望给女儿生一个弟弟或妹妹;另一个则恐惧地担忧再生孩子可能带来的被辞职、夫妻吵架、尿布奶瓶、婴儿哭闹之中,只想着尽快逃离这一堆麻烦。
坐在长凳上排队等待医生看检查报告时,朱荻还在这两个人中纠结着,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一个女孩子友好地望着她。
这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看样子有二十七八岁。她穿着米色风衣,脖子里随意地围着一条灰色与粉色相间的围巾,显得落落大方。
“姐姐,你怀孕多久了?”女孩子温和地问。
“50天。你呢?”
“我不知道。已经做了检查,还没有拿到结果。我自己在家测的是怀孕了。”
“如果是怀孕了,你要这个孩子吗?”朱荻不假思索地把自己纠结的问题抛给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她觉得自己有点嘴碎,这可不是自己的风格啊。她说不清自己的心理,是想找个同盟军还是别的。
“我不能要,我还没结婚呢。”女孩子往朱荻坐的地方挪了挪,低声说。
“哦,对不起啊。”朱荻有点意外。
“没事。我没法要这个孩子。我男朋友已经跟我分手了。分手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打电话告诉他,他说希望我处理掉。今天本来他说要陪我来,结果也没来。其实也无所谓,反正都分手了。我原来不打算告诉他,就是想看看知道这个消息他有什么反应。果然人不怎么地。我爸妈跟我说过多少次,让我不要跟他来往。我就是不听。现在明白,他俩说的还是对的。”女孩子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跟朱荻诉说。
“流产一定很疼吧?”旁边一个女孩子一直在听她们俩的对话,冷不丁问了一句。
这个女子很年轻,好像也就二十二三岁的样子。肚子微微凸起,朱荻目测了一下,应该怀孕三四个月的样子。
“你怀孕多久了?你该不是要流产吧?”朱荻问。
“怀孕四个多月了。我呀,特无知。我例假停了两个月,我不知道怀孕了,还以为有什么毛病,就在家附近的药店买了调理月经的药。后来又感冒,也吃了好多抗生素。后来到医院检查才知道怀孕了,医生说小孩停止发育了,得打掉。”这个女子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朱荻愕然。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她一定以为是瞎编的故事。
“不会吧?你没上过学吗?没学过生理卫生课?”朱荻有些不解地问。
“上过呀。不过早就忘了。生理卫生课不讲怀孕的事吧。再说,我们那是小地方,地理老师代生理卫生课,老师老是让我们自己看书,也没讲啥。”
“你老公也不懂吗?家里老人没跟你们一起住吗?”朱荻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我俩都是独生子女,父母都还没退休,我们自己住。”女子的表情很淡然。
朱荻不由得摇头叹息,这正是中国式教育的悲哀。孩子们从小到大,死记硬背了无数没用的信息。而真正对他们生命有帮助的重要信息,却是缺失的。父母们很爱孩子,倾其所有,在物质上满足孩子的一切需求,但这些最重要的基本教育却没有给到孩子。
在别人的故事中唏嘘感慨似乎让朱荻的痛苦冲淡了一些。突然,医生办公室叫到了她的名字。
朱荻赶紧进去。一个穿白大褂的四十多岁女医生坐在桌前。看了一眼朱荻的检查报告,女医生的嘴里利落地吐出三个字。
“要不要?”
“啊?”朱荻一时语塞。她没想到医生会这么直接地问这个关键问题。
“要不要?!”医生提高了音量。
“您看检查报告,这个孩子健康吗?我们这是计划外怀孕。”不知怎么,朱荻冒出这么一句。
“现在还看不出来!要不要?”
“嗯,不要怎么办?”朱荻有点蒙了。
“很简单,要就等满了八周之后来建档,不要就明天来挂计划生育科。再约手术时间。”
“啊,要做手术?药流不行吗?”
“不行了,你这个太大了,都50天了。医院病床有限,现在人又多,明天你肯定排不上。三天能排上就不错了。好在五一我们不放假,你五一期间肯定能做上。还有啊,别迷信药流。流不净还得做手术,得受两茬罪。”女医生说。
“哪样对身体伤害小啊?”
“哪样对身体伤害都不小!所以啊,最重要的还是做好避孕!一旦要流产,怎么都有伤害!”女医生表情冷峻。
从医院回来,朱荻要留住这个孩子的意愿更加强烈起来。
虽然只有50天,朱荻已经能明显感受到腹内小生命带给自己的微妙变化。乳房变得硬挺,微微有些发胀。嗅觉、味觉和视觉都变得出奇地灵敏。本来朱荻因为北京干燥的气候得了严重的鼻炎,可这一个多月竟然不治而愈,而且能闻出细微的气味。这跟当初怀悦悦时一样,怀孕后鼻炎消失,哺乳期结束后鼻炎再犯。
视觉说起来也很奇怪,一天晚上,房间里飞进来一只蚊子。朱荻没戴近视眼镜,竟然在悦悦的布娃娃穿的暗色条纹裤上找到了它,这样的视力对于朱荻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
第一次怀孕时,朱荻就请教过清如。她知道,这些奇妙变化都是小小的胎儿为了保护自己而发出信号,母亲的身体据此做出反应。当这样想的时候,她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感觉,腹中那个小小的人儿,那个有血有肉的小东西,不仅有情感,甚至还有着造物主赐给他的智慧。她做母亲的心被这样的感受触动着,在重重的压力下面探出头来,要不惜代价地保护她的宝贝。
她在网上搜索到50天左右胎儿的照片。它在子宫里漂浮着,像粒蚕豆那么大,小手和小脚像船桨似的,大大的脑袋圆圆的,鼻孔和眼睛都已经开始发育。
朱荻算了算日子,后天就是五月一日。如果能拖过五一节,她留住孩子的胜算就更大一些。毕竟,这是她和苏志明的骨肉。虽然现在苏志明对它没有感觉,如果孩子再大一些,他的想法可能就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