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早晨,朱荻结结实实地睡了个大懒觉。怀孕之后,她一改过去百灵鸟式早睡早起的习惯,每天早晨都睡不醒,白天也觉得困意浓浓。
朱荻以前怀悦悦时在网上查过,说是孕妇爱睡觉是因为小胎儿发出信号,告诉妈妈我们需要休养。朱荻当时就暗自惊奇,这小东西也不过是玉米粒大,就有这么大能耐。生命真是神奇。
悦悦尝试了多次,想叫醒妈妈,无奈不管是捏鼻子还是挠胳肢窝都不管用,只好作罢,自己到客厅去玩玩具。
朱荻起床后刚走进客厅,悦悦就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像爬树一样往妈妈身上爬。
朱荻把她抱起来。小家伙立刻像一块软软的橡皮糖粘上来,柔嫩的小脸贴着妈妈的脸,带着奶香的小嘴嘟起来,吧嗒吧嗒地亲吻妈妈。
“妈妈快来陪我玩,我一个人玩太没意思了。”悦悦撒娇道。
朱荻抱着悦悦来到客厅沙发上坐下,陪她玩最喜欢的拇指搬家游戏。悦悦乐得哈哈大笑。在孩子天真的笑声中,朱荻的心情略微放松了一下。她看着女儿亮晶晶的黑眼睛,心里想:如果再来一个天使会是什么感觉呢?或者是一个女孩,跟悦悦一模一样?或者是一个男孩,虎头虎脑,像丈夫一样帅?
想到这里,她的心动了一下。一种莫名的情感在她心底复苏了,潮水一样涌上来,让她的眼睛发热。自己的身体里有一个新的生命在孕育,对她来说,这曾经是非常奇妙又美好的事。现在,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朱荻觉得有些愧疚,从知道怀孕到现在,她一直在吃惊、紧张、担忧,竟然没有一点喜悦!似乎她一点儿也不欢迎这个小生命!想当初,她很享受孕育悦悦的过程,专门开了一个博客,写下了许多生动又快乐的文字,吸引了大群粉丝。
她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肚子,心里说,对不起,宝贝!
抬头看了看正在做家务的婆婆,朱荻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这个消息太有冲击力了,她必须小心。她能想得到,婆婆知道这个消息有多开心。悦悦出生之后,淳朴的老人担心朱荻心里有压力,对任何人都是乐呵呵地说,“闺女好!俺家就是喜欢闺女!”但朱荻知道,丈夫苏志明是独子,这位在安徽农村住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内心深处是多么渴望抱个孙子。即使再生个女孩,老人肯定也很开心。带悦悦时,老人常常会感慨,“现在的孩子,可怜呀,太孤了。”
昨天家庭聚会惹了这么大的争端,朱荻决定在跟丈夫谈之前,先不告诉婆婆。以往,朱荻曾经开玩笑地问志明,咱们再生一个怎样?每次,丈夫都认真地回答,算了吧,我不想让你太受苦。那时是开玩笑,现在真的有了,他会怎么选择呢?朱荻不能确定。
小区的花园里,花儿开得正旺。一簇簇粉红色的海棠和桃花,刚露出黄绿眉眼儿的柳条,再加上吹面不寒的春风,朱荻觉得心情畅快多了。
上午十点多照例是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出来放风的时候。小区广场里散放着几十个颜色款式各异的童车。几个女人怀抱着孩子在聊天。几个小不点在童车里酣睡着。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拿着粉笔在大理石地面上涂涂画画。悦悦立刻加入了他们。
朱荻想,如果真的留下这个孩子,从今之后的三年,她又要频繁出没在这块宝地了。
这个小区绝大部分业主是年轻人。置完业再结婚生子,顺理成章。这几年小区里的孩子一茬又一茬,一直都很热闹。
朱荻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在这么多孩子当中,基本上都是独生子女,二胎屈指可数。正想着,朱荻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玉儿妈!”她高兴地喊道。
玉儿妈穿着一套红色的运动服,扎着简单的马尾。她手里拉着一个小男孩,刚两岁的豆豆。玉儿是她的女儿,刚五岁,跟悦悦在同一个幼儿园。
朱荻以前跟她聊过,知道她是全职妈妈,丈夫是一家公司的技术总监。
“一个人带俩孩子,感觉怎么样?累吗?”朱荻很想从玉儿妈那里得到些对自己有帮助的信息。
“还好吧。等明年老二上了幼儿园,我就轻松多了。”
“对了,你们户口怎么上的?罚钱了吗?”
“我们准备赶着今年人口普查再报户口。听说深圳已经出台规定,凡是生二胎的,自首的话罚款可以减一半,这样我们就能省十万。”玉儿妈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起“自首”,两个女人都笑了起来。
回家时,朱荻特地到小区里的药店买了一盒叶酸。她知道,为了保证胎儿健康,应该在怀孕前后三个月服用叶酸。这个孩子来的意外,孕前没有任何准备,现在尽快补充叶酸对孩子的神经发育有好处。尽管还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留住这个小生命,朱荻不想亏待他(她)。
回家后,朱荻背着婆婆吃了一片叶酸,然后悄悄把药盒藏到手提包里。
午饭后,朱荻接到了闺密陆雯娜的电话。
这个在大学期间与朱荻“同房”四年的姑娘性格豪爽泼辣,像个假小子。电话里却显得少有的低落,“心里很烦,晚上一起聚聚吧。”
朱荻正好也想把生孩子的事跟闺密聊聊,于是约定,叫上当年同宿舍的郭艺文,晚上六点半,朝阳路上的男孩女孩餐厅,不见不散。
闺密相聚,是女人们最热衷的事。倾一倾心头的苦水,倒一倒情感的垃圾,再憧憬一下美好的未来,叽叽呱呱之间,肩头的重担变轻,心里的压力变小。或者再抹把小泪,接受温柔的安慰和拥抱,收到几个有用或无用的点子,离开时就又变成在生活中摸爬滚打、百毒不侵的金刚女人。有闺密是多么幸福和幸运的一件事啊。
每次聚会,朱荻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姐妹们在一起的感觉,常常让她想起在学校的日子。今天,朱荻选择了一件宝蓝色衬衫,肩头带着金属质地的装饰。这个颜色最衬她的皮肤,即使不化妆,也显得白皙漂亮。肩头的装饰使她有些像个女骑士。原本她觉得这装饰有点硬气,可现在她感觉自己真的很像一个女战士,正面对着一场艰巨的挑战。这种女骑士的感觉多少可以给底气不足的她壮壮胆。
六点四十分,朱荻出现在朝阳区定福庄大街北侧的男孩女孩餐厅。读书时候,有值得庆祝的重大事件时,她们才来这里。这是一家洋溢着浪漫气息的饭店,彩色的琉璃灯饰和壁饰很像欧洲教堂,绚丽中透着一股带灵气的美。
穿着素色长裙的服务小姐把朱荻带到大厅后面的包间。刚打开门,“臭笛子!你又迟到啦!”尖叫声和笑声迎面而来。“笛子”这个外号,当年刚开学不到一周,调皮的陆雯娜就慷慨地送给了朱荻。
包间内两个女人笑意盈盈地看着朱荻。陆雯娜上身穿一件粉红色带流苏的丝绸上衣,下身配一件白色牛仔裤,干练不失女人味。在学校她就很会打扮,现在工作几年,更加潮了。郭艺文穿了一件白色上衣,下配碎花长裙,一贯的小清新做派。在学校时,这三个风格迥异的美女住在同一个宿舍,在男生中有“三朵金花”之称。现在虽然各自成了家,风采仍不减当年。
“笛子,快来救火吧!不得了了!”郭艺文说。
没等朱荻回答,陆雯娜的大嗓门喊起来,“朱荻你来评评理!气死我了!简直是不可理喻!”
“跟马云峰?他怎么敢欺负你?”
“特可笑!说什么春天是孕育生命的季节,非得让我怀孕生孩子!我还没玩够呢!我的马尔代夫、瑞士、希腊,还没去呢!我说再等三年,他就跟我急了!”
看着陆雯娜振振有理的样子,朱荻哭笑不得。现在的人都怎么了呀?她想起雪梅和陈峰,也是一个拼了命想要,一个偏就不要,只不过正好相反,那一对是男人不想要,这一对是女人不想要。再想想自己,也是因为孩子问题纠结,等苏志明回来还不知道能谈成什么样。唉,这是什么世道啊。要和不要,都那么纠结。
“你还有理啊?再等三年,你多大了?人家马云峰多大了?不跟你急才怪呢!”朱荻不客气地说。她是陆雯娜和马云峰的媒人,也常常是俩人激战时的灭火队员。马云峰是朱荻同事马翔峰的哥哥,比陆雯娜大8岁,今年38岁整。
“你想想,今年要是真要孩子的话,三年五年内我还能出去潇洒吗?还不得捆成住家婆?晚几年有什么不得了的。男人60岁也能生啊。再说,人家还有做丁克的呢。”陆雯娜不以为然。
“雯娜,你这样说有点自私,光想着玩,老长不大。男人60岁是能生,可你还得养吧。等他七十了,孩子才十岁。这要送孩子上学,人家说这是孩子他爹呢还是他爷爷?”郭艺文调侃说。陆雯娜和朱荻都被她戏谑的语气逗笑了。
郭艺文的女儿刚刚两岁。夫妻俩都很想再要一个孩子,只是因为她自己是北京市一家党报的记者,老公是国家部委的一个副处长,不敢轻举妄动。用郭艺文自己的话说,时刻准备着。一旦计划生育政策放开,立刻准备怀孕。
“得了!艺文!你可别教训我。我可不想像你,生完一个还想再生。人活着为什么?不能光为孩子活啊。”雯娜说。
“你不想生孩子,就得做好人家马云峰的工作。现在后院起火了吧?”郭艺文冲她做了个鬼脸。
“想起火就起火,我才不管他呢!”陆雯娜拉开白色的小皮包,取出烟盒,拈出一支细长的香烟,点着火,深吸了一口。朱荻皱了皱眉头,正想着怎么跟两个闺密说自己的情况。突然,一阵恶心涌上来,她忍不住捂住了嘴巴。
“哈哈!笛子!有情况了吗难道?”艺文很敏感,立刻抓着朱荻的胳膊问。
“是的,我怀孕了!”朱荻迅速地答,然后探询地环视两个好友。
“哇!太棒了!”艺文又是意外又是羡慕。雯娜瞪大了眼睛问,“真的吗?”
得到确认后,雯娜皱着眉头掐灭了手里的香烟。“那你准备怎么办?你不会想把它留下来吧?”
“为什么不会?留下又怎么样?”
“别傻了,笛子!一个已经够累的了,再来一个,真是要命啊。你还想不想要自己的生活?”
“你别出馊主意了!孩子已经在肚子里了,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朱荻,别听她的!给悦悦做个伴,多好啊!”艺文说。
“嗯,我吧,也特纠结。等苏志明出差回来再看看他的态度吧。只要他同意,我就要这个孩子,牺牲就牺牲了,我认了。”朱荻说。
“笛子,我真佩服你。我就没有你这么勇敢,我现在是心里想要,但是打死也不敢要。前几天我还跟我老公说呢,三五年之内如果政策改变,我们还能赶上末班车。再晚就不行了。可怜我老公,做梦都想再要一个。”郭艺文说。她比朱荻大两岁,已经33岁了。
“我这也不是勇敢,是意外怀孕,谁敢主动要第二胎?我吃了豹子胆了?不过,你也别这么悲观。前两天我问我舅舅了,他说按道理政策早该变了。谁知道呢,也许明后年就变了。”朱荻说。
“唉,谁知道呢?我们单位像我这样等着政策变化的有好几个!有个大姐今年40岁了,还在等。真是等到花儿也谢了。”艺文感慨。
“我实在不明白,怎么还有这么多人,生了一个还嫌不够,还想要第二个!我身边有好多朋友,一个都不想要!我觉得他们过得挺潇洒的。有一对,男的在电力公司,女的在外企,俩人家境都挺好。人家说了,宁愿养狗也不要孩子。天天安排得可充实了,打球、游泳、做瑜伽、做美容,还有旅游计划。哪像你们啊,整天就是孩子、孩子!那女的她妈特别希望他们要个孩子,都跟他们直说了,你们只管生,我们来养,人家就是不同意。她老公说了,我们不要孩子不是不负责任,是觉得我们承担不好做父母的责任,所以才不要。我觉得他们比那些光知道生不知道养的人负责任多了。”陆雯娜说。
“说谁光知道生不知道养啊?那些卖菜的吗?你们怎么知道人家光生不养?是的,生不生是个人自己的事,别人管不着。我特别好奇的是,你说这帮人要是万一意外怀孕了,他们到底会怎么办?生?还是不生?”郭艺文问。
“那还用说,当然是做掉了!我说的这个女的,都流了两次了!每次她都偷偷流掉,不敢跟她妈说,怕说了就流不掉了。”陆雯娜回答。
“我觉得这就太虚伪、太自私了!你不想要,是你自己的事。那就别怀孕啊。怀了再流掉,还说自己负责任,太无耻了!你说她对她肚子里的胎儿负责任吗?!”郭艺文愤愤地说。
朱荻很理解郭艺文的气愤,对这样的做法她也不认同。这次因为意外怀孕,朱荻特意在网上查找相关政策,看了不少关于生育权的文章。生育权是人权的基本内容,这意味着,任何一个公民,有权决定自己是不是要孩子、要几个孩子。但生育权的行使,是自由且负责任的。当一个有行为能力的成人,使一个生命孕育成胎的时候,又以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其扼杀,自由倒是自由了,但能说他是负责任的吗?在这一点上,郭艺文所说“自私无耻”也不无道理。
“好了,这个问题你俩今儿争一夜也争不出什么结果来。这就是个人的选择。你做出什么选择,就承担什么后果。而且我相信任何选择都有两面性,只是看每个人自己要什么。”朱荻圆了一下场,就如过去常常缓解两个闺密间的小小拌嘴一样。
“笛子这个态度还是比较客观的。笛子,你别怪我刚才那样说你啊,我也是心疼你,怕你太受累。 反正我自己是坚决不想要,至少三年内不要,甭管马云峰怎么跟我闹。”雯娜语气坚决。
“笛子,你这要是男孩的话,咱们就结个娃娃亲啊。女大三,抱金砖呢!嘿嘿!”艺文的情绪也平复了。
大家都被她逗笑了。
雯娜举起手里的红酒。
“好吧,各位婆婆丈母娘们,为了我们的新宝宝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