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青医院,陈清如算是欧阳文华最亲密的朋友。世道复杂,人心难测,长青医院也不例外,拉帮结派,矛盾重重,办公室政治盛行。
陈清如在这方面是绝对的弱项,她的心思几乎全在工作上,工作之余就是读书休息,回父母那里过周末,特别简单。这也是欧阳文华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欧阳文华性格泼辣,心直口快,刚进医院时或明或暗吃了不少亏。她并不缺乏争斗的智商和情商,只是觉得每天斗来斗去,实在太辛苦。但不斗又觉得不甘心。跟陈清如住同一个宿舍后,受她的影响,欧阳文华也变得平和安静多了。
人和人之间相处,常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大多数情况下,如果你厌恶某一个人,很可能在此人眼里,你也不那么可爱。如果你喜欢某一个人,你所释放出的信息也会与对方产生微妙的互动,此人可能也对你有好感。陈清如初进长青医院,就感受到欧阳文华对她的善意和欣赏。在相处过程中,她也越来越喜欢欧阳文华的义气和负责任。
当年,陈清如从药流观察室狼狈地跑回宿舍时,背后的议论声早已蜂拥而起。这样的信息传得分外快,“新来的大学生,看见个死胎就吓得吐了!”“大学几年白上了,这样还能当医生?”“是走后门进来的吧?”
当时,欧阳文华正在计划生育门诊的手术室里忙碌着。作为计划生育手术室的工作标兵,病人多的时候,她一天要做十多个人工流产手术。
整个手术流程她早已非常熟稔:护士做好前期的药物填塞、阴道清洗、输液等工作,麻醉师打好麻醉针,负责手术的医生放置好子宫颈扩张器,根据胚胎的大小,使用不同的人流工具,将胚胎钳碎取出。
最常用的是卵圆钳,细长的钳头可以深入子宫底部,将胎儿和胎盘钳碎,然后分块吸出或者取出。如果胎儿比较大,就要使用碎胎剪,先将胎儿的头颅、四肢切碎,然后分块从子宫里取出来。
这些在普通人看来非常血腥的工作,对欧阳文华和她的同事们已是家常便饭。所以不难想象,当陈清如看见药物流产排出的小小胚胎竟然呕吐的光辉事迹传到计划生育手术室,大家的不屑、蔑视和厌恶。仿佛陈清如这小小的举动大大冒犯了这些以杀死胚胎为职业的人们。
对陈清如的反应,欧阳文华也觉得意外,但她没有加入同事对新室友的讨伐。“好了,好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们不知道咋回事就先积点口德吧。赶紧地,该干啥干啥!”欧阳文华在手术室里还是有些权威的。
几个小护士吐了吐舌头,各自忙活各自的了。欧阳文华平时很少跟她们一起扯闲话。她眼睛很大,瞪起来虹膜发蓝,更显得严厉。
有一年几个小护士凑在集体宿舍看《卧虎藏龙》,不知谁说了一句,“这碧眼狐狸是不是跟咱们欧阳大夫很像啊”,从那时起,“碧眼狐狸”的外号就悄悄地叫起来了。
欧阳文华知道后并不生气,她酷爱读武侠小说,对碧眼狐狸耿六娘敢爱敢恨的性格颇为欣赏。耿六娘为情所伤后的杀人如麻和欧阳文华的职业恰好有点相似,不过这一点她并没有联想起来,她本来就不是个心思细腻的女人。
“碧眼狐狸”这个外号并没有叫多久。欧阳文华的老公建材生意做得红火,很快在外面找了小三。她知道后不顾家人拦阻,绝然地跟他离了婚,将那个负心的男人扫地出门。有人说她傻,这不正好成就了小三吗?欧阳文华坚持己见,“我的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宁愿站着哭,不愿跪着笑。”
这之后,即便是私下里,也没有一个人敢再叫她的外号。为情所伤的女人发起威来,后果相当严重。想想碧眼狐狸的催命毒针,谁也不敢去摸那个老虎屁股。
傍晚,欧阳文华接菲菲放学回来,看到陈清如的房门紧闭着。她下好面条,盛了一碗,敲开了陈清如的房门。陈清如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眼睛又红又肿。接过面条,小声说了句“谢谢”。
安顿好菲菲上床,欧阳文华又来到陈清如房间。小姑娘正坐在床边发呆。
“今天怎么回事啊?”欧阳文华问。
陈清如含着眼泪,把自己从小的梦想,对林巧稚的热爱,对产科工作的憧憬对欧阳文华和盘托出。
“你知道吗?我真的不想去你们那里。如果主任再逼着我去,我就辞职。”陈清如说。
欧阳文华听完笑了。“看来你是和我不一样。我做这份工作就是一个谋生的活,从来没有什么梦想。所以也不会有你这样的痛苦。你就知足吧,幸亏今天让你去的是药流观察室,要安排你直接到手术室,你还不得晕过去?”
欧阳文华给陈清如讲了自己的经历。她出生在河南一个偏僻的乡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幼时的文华本来对医科没什么兴趣,可做包工头的舅舅特别喜爱这个外甥女,又盼着家里出个医生,说是等老了看病方便,就对她许下承诺,只要她报考医科,上大学的钱舅舅掏。
大学毕业分到长青医院后,欧阳文华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多挣一点钱,供弟弟妹妹们上大学。
她还记得刚工作不久,医院请一位退休的老医生来给年轻医生做培训。那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在妇产科工作了几十年,是计划生育门诊的元老。老医生技术精湛,一辈子做了两万多例人工流产手术。
培训的重点内容就是鼓励青年医生树立在计划生育门诊工作的光荣感和责任感,明白自己是国家计生生育政策能够顺利实施的关键一环。
“如果没有我们,女人怀一个生一个,那咱们国家会成什么样?四个现代化什么时候能实现?所以不要小看你们手里的手术钳。咱们也是当之无愧的、救国救民的白衣天使!”老太太虽然年事已高,说话仍很有感染力。
培训之后,欧阳文华更加积极努力地投入工作。其实对她来说,救国救民都无所谓,她希望自己能像老医生那样资深专业,每月多做几例手术,多拿一些奖金。当然,如果顺带着也能帮国家和人民一些忙,她欧阳文华也是乐意的。
第一次使用碎胎剪时,说实在的也还是有点发瘆的。不管怎样,她清楚自己剪碎的是什么。但这么多年来,习惯成自然,自然变麻木,她早已百毒不侵了。每天少则几例,多则十几例,十几年下来,她钳下处理掉的胎儿已经是个不小的数字,真像她曾经的外号“碧眼狐狸”那样,“杀人如麻”了。
不过欧阳文华并没有什么心理不适。她一直记着老医生的话,这是工作需要,国家需要。大家都多愁善感的话,这项工作就没有人做,那中国可就乱了套了。尤其是因为技术水平高,有人点名找她做流产手术,或者熟人找到她来帮忙“解决问题”时,她还真有点职业成就感。
心里没有多少芥蒂,她也就不像别的人那么敏感。所以,陈清如的失态在别人那里招来的是厌恶和愤恨,在欧阳文华,只是觉得这个室友比较单纯和敏感而已。这让她反而多了一点怜爱。呕吐事件使得陈清如在医院很长时间找不到朋友,但与欧阳文华的友谊却更加深厚。世事之得失,真是难料。
陈清如在宿舍里躺了两天。第三天,她给主任写了申请,要求从计划生育门诊调到产科门诊。写申请的时候,她心里很坚定,如果领导不允许,她就辞职。那个可怕的地方对她来说,如同地狱。她情愿失业,也不愿意待在地狱里。
领导同意了她的申请。陈清如带着感激投入工作,慢慢成长为一个优秀的产科医生。而她的好友欧阳文华,仍然是计划生育门诊手术量最大、技术最精湛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