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还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这卫国与鲁国，本以大野泽为界，一直相安无事。大野泽一侧为郓国，郓国本为卫国附属国，几百年来，鉴于卫国繁荣，以礼为国，郓国倒也一直称自己为卫人。
可随着鲁国曲阜人才辈出，随着孔夫子的横空出世，孔门十杰、七十二贤盛名远播。卫国本来是殷商遗民，以殷礼九鼎文化为荣的卫国随之衰微，郓国人更认可自己为齐鲁曲阜文化。随后鲁国诱导邾国三分而后吞并，国力开始强盛，并与齐国相互征伐，这与卫国本不相干，卫国倒也保持中秉，但这郓国此却发出支持鲁国的声音，甚至有郓国民众参与到支持鲁国的战争中。随着卫国大族的质询，郓国大族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直接自称为鲁人了。
卫国倒不是在乎郓国的那么点地盘，而是若失去郓国，卫、鲁两国之间大野泽这个天然的屏障就没有了，鲁、齐势必将势力渗透到大野泽西侧来，卫国也便天险可守。于是，在大将孙磐的推动下，大将赵桓，司马孙桓，陪同国君一同亲征郓国。
郓国国小兵弱，不日就攻打下来，由于卫国截断鲁国增援，其国君只得流亡齐国。可这大将孙磐居功自恃，放纵兵士抢掠百姓，反倒激起民怨，不久，卫国便搬师回国，郓国国君在齐国的护送下又回到郓国，郓国百姓认为齐鲁舅甥二国，反倒不觉得有什么，自然成了齐国的国民了。卫国攻郓国而不得，又反倒丢失了阳晋城，齐、卫从此以濮水、阿泽为界。
攻打郓国的时候，这孙桓、赵蓦二人，得到了邳氏一对姐妹花，这对姐妹本为鲁国大家之后，算起来，还是鲁国后裔，后迁居于郓国，尤其是孙桓得到的这姐姐，犹如仙女下凡，当然，妹妹也差不到哪去。孙、赵二人自是对得到的美人爱护有佳，视如雪花，望之生怜，触之怕融。
这赵蓦与孙桓，赵、孙二家，本是卫国大族，再加上世代通婚，已似一脉，然近几年似有分张的情形，随着这邳氏二姐妹的到来，两家又成了连襟。
这日，这赵蓦与邳氏驾车夜行，邳氏途中内急，便进树林小解。赵蓦驻于路边守望，未料却发现一对鬼火晃晃悠悠地飘荡着，打眼望去，却似向邳氏的方向飘忽而去，急忙拨剑前往，邳氏却起身返回，一脸苍白。
赵蓦问邳氏途中是否有异象，邳氏微微一笑，轻轻摇头，一脸释然。可那赵蓦却分明看见鬼火似是飞进邳氏身体而消失，却见邳氏如此笃定，丝毫看不出有所隐瞒，再加上自己本为军士出身，本就不应该忌惮鬼神，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赵蓦扶邳氏回马车后，二人有说有笑，一路畅谈回到城中。刚一进城，邳氏便直觉得身体有所不适。赵蓦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府中后找来郎中，郎中却向赵蓦道贺说夫人有喜。
这赵蓦越想越不对，越是觉得这喜孕来得蹊跷，便请术士占卜问子，得卦“旅卦五十六，离上艮下，下下卦”，求解。
术士微闭双眼，紧锁眉头，慢慢念叨着：“旅上离下艮。亦三阳三阴。阴阳平均。与丰同。而为往来。以震易艮。而离易其上下而已。离为两阳一阴。阴在阳中。震艮皆两阴一阳。而震阳在下。艮阳在上。反之则一卦也。故丰旅之异。即上下异其位。颠倒其卦象耳。旅与丰。皆以两阳互于中爻……”
术士说个不停，赵蓦是一句也没听明白，但也不敢打断，只知术士多习周易，看天地乾坤，所道之言，平常之人也确实不能明白，待术士说完，赵蓦这才揖礼道，“请问方士，此卦何意？”
术士缓缓说道：“依卦象而言，乃下下卦，非吉。”
赵蓦心中大是一愣，却又定住神情，谦恭地向术士说道：“那，依高士之言，赵某之子命当如何？”
术士窥视赵蓦一眼，继而又一副笃定的神情侧目说道：“卦象讲究阴阳五行，卦辞、卦象、爻辞，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虽攘括芸芸，却不得以解万物。单从卦解，无法揣度天命，需与时间方位对应而解。”
术士所说，赵蓦虽然不懂，但倒也是大概知其一二，先头只说是占卜问子，所以只得卦象，却不得解。然而，这下下签，愣是让赵蓦心头一惊。不得已，只得将事情原委向术士款款道来。
术士倒也是听得真切，却良久默不作声，赵蓦只得陪笑等候。未了，那术士长长叹息吁气，赵蓦身子前趋欲细听术士良言，却见术士向他皱了皱眉头，只得又将身子缩了回来。想必高士与天命打交道，自是有他的道理，赵蓦戎马一生，未曾思量过这般细致问题，平日里也不免嘲讽这些术士的虚与委蛇，此时有求于术，却又发现自己竟是如此般的虔诚，不免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自古灵异而孕，非天命之子必妖孽之首；非大器天成必灾殃连连。”，许久之后，术士才缓缓道出一句，一字一句地顿出。
赵蓦心中不免有些跌岩起伏，这才又将身子趋前恭听，不敢有所叨扰。
“敢问将军可有天命之妄想？”，术士厉声问道。
赵蓦一听，急忙失色，双手作拱，惊道：“岂敢！”
术士叹息一声，摇头说道：“愚以为，此乃天刹之子！人间怨气！”
此话一出，赵蓦心头如晴天霹雳，喃喃道：“天刹之子！”，心中又隐隐想起那晚分明看到的一对鬼火，此时想来，任然心有余悸，不免惊慌失措，急忙揖礼道：“高士，此难可有解？”
术士皱了皱眉头，甩甩衣袖，顿了顿，搓搓手，难为地说：“这……”，见赵蓦毫无反应，又闭目定神。
赵蓦愣了愣，思索片刻，知趣地说：“这揣度天意之事，自会引起天怒，先生大可放心，一会我自当奉上香烛之钱，还烦劳先生替我告慰神灵！”
术士这才缓缓地拿地纂刀，在方竹上深重有力地刻下一个“弃”字，放在赵蓦手中。
赵蓦一看，大惊失色，竹片掉落于地，愕然道：“苍天怎可让我弑杀亲子？我如何做得？”
术士皱皱眉头，说道：“弃，怎可是弑杀，卦名已明，旅卦五十六，离上艮下。即旅得之，当旅还之。”
赵蓦大喜，急忙问：“先生能否详尽点明？”
术士凝起眉头说道：“将军，恕老朽直言，老朽占卜问卦四十年又二，早年用龟甲给梁王占卜得不吉，梁王又令老朽用蓍草占卜却得大吉，龟甲、蓍草占卜均为古术，二者相比，龟甲更为灵验，而梁王宁愿相信蓍草，遂出兵伐齐……是遵从占卜，还看将军。老朽修术不修仙，占卜定势而不定果，亦有强势扭转乾坤的可能，老朽又有何能耐指引将军。老朽若敢妄言，岂不成了诓骗之徒？”
听术士说得如此真心实意，赵蓦不免觉得汗颜，深揖一礼，呼唤下人奉上礼金，便恭敬地将术士送出府门。
转眼几个月过去，赵蓦却始终没敢把此事告诉邳氏，生怕邳氏生出个意外来。他想来思去，还是决定等孩子出生之后，再告知实情。
另一头，孙桓因郓国之战有功，提升为大夫，本来这是幸事，然而，却有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原来，由于这邳氏姐姐生得太过美丽，竟引起国君的贪念，碍于孙氏之族势力庞大，国君三番五次地为难孙桓，见孙桓一味忍让，便想出心思，把孙桓外派公干，却借机去孙府调戏邳氏，此事被孙桓得知，孙桓便在府中埋下兵士，谎称府中有盗贼，借射杀了国君。
一国之君，别人家喊捉贼，他却躲在别人家床底下被射杀，此事想来，这国君也死得窝囊。这孙桓非得带着众人跑到自己家里来“捉贼”，虽然家丑外扬，但国君死在里面，众丞也不敢将此事宣扬，毕竟是有损国威的事。
虽然孙桓弑君，但君王错在先，且孙桓向有仁义，在卫国又是大族，即便有人颇有微辞，也没法拿到台面上来论理，于是，举国进入国殇期。
事后，坊间有传闻，说是这孙桓是依仗大族之势，故意而为之，指责孙桓是个有城府的小人。这孙桓也因此性情大变，不再打理孙氏家庙，宗祠，朝堂之上凡是涉及到孙氏之事，一概规避，要不，就是反其道而行之。这才有了，赵蓦之事，孙桓力谏诛杀。
说来也巧，按理推算，这邳氏怀胎才八月，却在国君被弑的同一个时辰早产了，并且是难产，虽然母子是都保了下来，可大出血却造成了邳氏下肢失衡，只能完全崴着脚走路，脸部浮肿，完全失去先前风采，尽管赵蓦依然对邳氏呵护有加。妻子怀孕时的异象，出生时带给妻子的痛苦，以及，孩子出生的当日却是君王遇难的日子，这所有的一切，都让赵蓦更加笃定，正如那术士所说，此乃“天刹之子”。
赵蓦万念俱灰，独自一人将儿子弃于野郊小道上，离去老远，到达城郭，方才回头瞭望弃子的方向，热泪盈眶，红着的双眼愤恨地望着天际，自喃道：“天刹之子，你别恨我，你我有父子之缘，无父子之份，今日，我弃你于荒野，他日，亦不指望你批麻戴孝”，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蓦诓骗邳氏说，孩子和邳氏都体弱，怕相互感染，待精神养足，再行见面。可邳氏心惠，时间稍长，看出端倪，赵蓦这才把事件原委合盘托出。邳氏听罢，哭得是死去活来，赵蓦派人去寻，却始终没能找到孩子，后来，一番打听，方知那日清晨，孩子被讲学的鲁夫子捡去。
一来，赵蓦对孩子的身世依然有所忌惮。二来，孩子要是被鲁夫子收养，也算有所教导。思来想去，如此安排，正也应了那旅卦所说，赵蓦好言相劝，邳氏这才答应了，孩子由夫子宴收养，与夫子宴达成协议，邳氏只在暗处窥视，因孩子被弃养，遂得名为弃。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罹于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夫子宴领着一群孩子吟唱着《诗经》中的名篇《小雅?小弁》，孩子们个个摇晃着脑袋，精神抖擞，“……君子信谗，如或酬之。君子不惠，不舒究之。伐木掎矣，析薪扡矣。舍彼有罪，予之佗矣。”
“夫子，能给我们讲解下要义么？”，一个孩子揖礼说道：“单从字面解释，也能得出个大概来，但诗经的部分，的确是要讲究背景，方能体会出其深意。”
“哦……”，夫子问道：“你且说说，你能体会的大意。”
“大概是说，一个被冤枉流放的王子，心中充满的孤独与无奈。”，孩子回答道。
“嗯，很好，你理解得很对。”夫子点点头，首肯道：“此诗说的是太子姬宜臼，也就是后来的周平王，无罪被流放，致使他幽怨哀伤、寤寐不安、怨天尤父、零泪悲怀。维桑与梓，桑与梓指的是家门口常种的树，这里表示对家的思念。靡瞻匪父，靡依匪母，尽管如此，依然无时不尊重思念父母……”
夫子宴讲至此处，不免心生恻隐，暗然向孩子中的弃望去，心中满满的怜惜情怀，弃却懵然地望着夫子宴。
此后，夫子宴总是心有所思，独自念叨，反复吟诵：“弁彼鸴斯，归飞提提。民莫不穀，我独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君子信谗，如或酬之。君子不惠，不舒究之。伐木掎矣，析薪扡矣。舍彼有罪，予之佗矣。”
“那些雅乌多快活，安闲翻飞向巢窠。人们生活都美好，独独是我遇灾祸。我对苍天有何罪?我的罪名是什么?忧伤充满我心中，对此我又能如何？父亲大人信谗言，就像任人把酒劝。父亲大人不慈爱，思考事情不周全。伐树得用绳牵引，砍柴刀顺纹理间。放过真正有罪人，罪加我身任意编。”，是呐，这是太子姬宜臼内心的独白，也是弃儿的内心，弃儿却不懂，夫子宴却好似身临其境般地替弃儿感伤着。
当初替孩子取名为“弃”，也仅仅是想取个贱名，方便养活，而如今，此名，此诗，此情，此景，却成为夫子宴心中挥之不去的心病。夫子宴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忧郁，他反悔了，他不再想要弃儿了。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罹于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夫子宴喃喃念叨，对赵蓦说道：“赵将军，草民本为鲁国士子，游历来到贵地，无奈盘缠用尽，这才讲学以资游历，不想却因弃儿又耽搁了十多年……”
赵蓦深揖叩拜，感激涕流，无言以表。
“如今，已是年迈，每每念及此处，望见桑梓，依念故国，还想在有生之年，前往父母坟前叩拜。”，夫子宴揖礼以表歉意，“弃儿已近弱冠，当年术士之言，或为诓骗之辞，还望将军让弃儿归宗，以行冠礼。”
是呐，这孩子慢慢长大，开始问夫子宴自己的身世，再加上邳氏不时窥查儿子生活，弃儿倒也是聪惠，也知晓一二，只是，不知个中原由，心中猜测也没得到证实，越大越是困惑不解。夫子也确是老了，可这人越是老，就越是容易世故，越是容易念叨，越是按奈不住心中的压抑。
赵蓦忧心道：“我乃一介武夫，鲁莽之辈，一生杀戮习以为常，本不该信鬼神，其间阴差阳错，也不知是福是祸，夫子之所言，我也曾有所思虑。只是，如今天下纷争，民心不稳，我自知处事耿直，随时有可能祸及妻儿，如今弃儿早已归夫子门下，我又怎能为一己之私而陷夫子于难？夫子辛劳数载，弃儿早已随夫子冠姓宴，自不必改。赵蓦当年为一己之私弃子不顾，今日若认子归宗，蔫知福祸？”
夫子无奈，只得作罢。心中更是不羁，一方面严格教孩子仁、义、礼、德，另一方面再不允许其问身世，也不许其姓宴、姓赵，只单名一个弃字。
夫子逝世前，告知其身世，并嘱咐他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得去寻父认宗，也不得对父亲有何怨言。
话说那刑场一事，余咎走后，戴斗笠的年轻人也消失了，却又在集市平静之后，与另外几人过来，将赵弃给抬走了。中间原由，咱先且不谈，稍后再作详解。
（第二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