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丘城。
曾为夏朝都城,因颛顼而得名,时至周朝,成为卫国属地。后狄人伐卫,卫国灭国,都城朝歌尽毁。齐桓公“存邢救卫”,挽救卫国于水火,卫国也因此从朝歌迁徙于帝丘,复建国都,因毗邻濮水,改名为濮阳。因帝丘名气太大,濮阳、帝丘两名长时间同用。
夹在晋、齐、鲁、宋、郑、中山六国中间也确实难为了卫国,若稍开战事国力衰微,也难免其他诸侯借机侵吞城池,不得已而中庸行事。也正因此,自陈田窜齐起,天下大乱,领国三家分晋后形成赵、梁、韩,赵灭中山国,齐国侵占鲁国领土,邾国被分三国而亡,夹于中间的卫国相对安宁得多。
尽管如此苟安,卫国城池却一直在被赵、魏两国大片侵吞。更有甚者,赵、魏两国一直为城池你争我伐,失去领土的却是卫国。卫国国君却选择失声而对,似乎这些土地不是自己似的,对此也成为百姓对国君仁义的诟病。总而概之,战争与和平,抗争与苟安的思想,挣扎在国君的内心,同时也徘徊在每一个卫国人的心底,不管你表达何种见解,总能听到反对的声音。
夏日的晌午,天气格外炎热,烈日炽射在土灰的帝丘城鳞次栉比的房舍上,小林中螽斯蛰蛰而鸣扰人心烦。城中却人头涌动,纷纷向集市走去,三五成群,低头窃语。
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将军赵蓦戍边归来,等待他的却是满门抄斩。布告说,其犯三宗罪,其一,冒领军功,欺上瞒下。其二,军绩败坏,失察失德。其三,挑起战事,欲陷君上于不义。据说,还有第四宗罪,为防止日后犯罪祸及后祠,早年便与嫡子划清界线,弃子而不顾。
城墙布告下,围满了穿着裋褐的市井大众,有些不识字的百姓,睥睨着几个有识之士滔滔不,把个中原由渲染得比传说还要神奇,似是他们曾亲眼目睹事情的经过。不日,消息便传遍整个帝丘城,越传越悬,人们这才纷纷赶往刑场窥其一二。
话说回来,此事,也确实事有蹊跷,坊间也并非空穴来风。这坊间传言,赵国向来觊觎卫国领土,一直在边境挑衅于卫国,这赵蓦生性刚直,以理拒辩,导致赵军不悦,才会有了赵蓦挑起战事一说,百姓其实都知道是卫国苟求和平,这才拿赵蓦人头息事宁人。赵、魏、齐为争夺卫国于西河的大片领土时,国君也默不作声,这事也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引起民众关切的,却是另有其事。一来,这满门抄斩中本来只有三人,赵蓦却又在临刑前多出一个儿子来,却是早年的弃子,弃子一事,几乎是已经被人遗忘的事了,却在此时,又被揪了出来,临刑冒出,又不在布告之列,自然是多了一笔口舌之事。再者,这负责监斩的大夫孙桓,与这赵蓦本来就是连襟关系,据说,这大夫孙桓向来不念亲情,缘何由这孙桓监斩连襟,众说纷云。
许多早年发生的事情,这会便成了老者饭后的谈资,有知情老者徐徐道出,那孩子出生时甚是怪异,术士说是“天刹之子”,于是被赵蓦抛弃于野外,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却又被官府查察出来,看来是要赶尽杀绝啊……知情者津津乐道,听说者酣然回味,只在一旁唏嘘不已。有些时候,事情是否是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又多了一笔饭后的谈资,人们更宁愿相信,更悬乎的说法才是****所出。
人群中有一个穿缂丝衣衫的年轻人特别打眼,火辣的太阳下别人恨不得把撩起的衣裳蜕去,他却头顶着厚实的斗笠,手臂全部严实包裹在掇衣宽大的袖口里,胳臂托挽着一幅沉重的蓑衣,神情凝重。
“士子可是来集市打鱼?”一路人讥笑道,“怕是这看热闹的群众把您的鱼给吓跑了吧?”
年轻人没有理会,全然没有理会路人的揶揄之辞,只是默默地盯着布告。良久,长吁一出口气,喃喃说道:“山雨欲来,天将大变,难道天公也要鸣不平……”,随后,静静向晴朗的天空望去,却见天空中白云飘浮。
“呵……大好的晴天,哪来的雨?”路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诺诺地走开,自喃道:“他以为他是劫法场的侠客么?好歹也穿身蒙面衣啊!”
刑台上,负责监斩的大夫孙桓镇定自若地喝着茶,一小啜一小啜地,没个停歇。一旁坐着陪同的丞相余咎安祥地望着鼎沸的人群,一动不动。所有的兵士都注意到,这两人,打一上台来,就没说过一句话,他没换一个动作,似乎就等着时辰到了问斩。此前,他们从未见过此番景象,二人越是平静,气氛越是显得凝重。
午时正点到,刑台前晷盘艮土位完全被晷杆影子盖住。典吏官用胳臂拐了拐大夫孙桓,他这才注意到时间,又轻啜了一口茶,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站了起来。他睥睨而视丞相余咎,只见余咎缓缓回眸相视之后,又将视线移回远方,似乎对这鼎沸的刑场无动于衷,他这才润润嗓子大叫“时辰到!”。
顿时,晴朗的天空中一阵闷响,正好掩盖了他高亢的声音,顺声向天空望去,只见天空似然湛蓝耀目,白云飘浮。
四个身强力壮的刀斧手举着沉重的斧钺,刑刀下的四个人却神情自若,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更像是在等待死亡的来临。烈日当空下,人们不时的向刀斧手杵着的斧钺望去,钺刃宽阔,弧曲似扇,犄角两端的锋棱让人不寒而噤,胆小者望去,不免得饶到人群后边去,只等唏嘘时共鸣一声。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当得知死亡快要到来的时候,那种贪生怕死的卑劣体现无遗,可真正死亡已经逃脱不得,反而屏住呼吸,坦然而对。或许他们就是这种思想吧。
可,其中受刑的年轻人赵弃却一脸的微笑,那微笑不像是死前的自嘲,更像是在享受行刑。这一缕微笑从他那沧桑的脸庞流露出来,夹杂着眼角的一丝晶莹的液体,哦,那是泪么?不像!
或许,对于人来说,等待死亡更是一种煎熬。刀斧手见过许多临刑前的失态,或失声抽泣,贪念人世;或脸色苍白,忍俊不禁地颤抖;或竭力挣扎,咆哮于刑场……无论何种表情,但可以肯定的时,临刑前,人性的体现都是发自肺腑,绝无半点演绎之嫌,对于见多临刑表情的刀斧手来说,这点是可以肯定的。但此时,赵弃的表情却如沐春风,双眼微闭,嘴角一丝莞尔的笑容,似是拥抱死亡的来临。那是,迎接新生么?
却见,赵弃微笑的嘴角默念着什么,“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孙桓顿住细听,那声音很小,却又听得很分明……
丞相余咎愣了愣,向一旁的兵士问道:“他在说什么?”,兵士微微摇了摇头。
“蓼莪”,孙桓只将头稍倾,看也不看余咎,冷冷地说道:“诗经,小雅,蓼莪”
“诗经中的,这个我知道”,余咎淡淡地说,心中却不免一惊,顿觉胸口窒闷,又唇微启,自语道:“汲水的瓶儿没有底,要如何盛水。苟且活着,不如早早死去。没有父亲依靠?没有母亲依赖?到哪里心中都是悲悯,去哪都是茫然。”
余咎心中默念着,却如口中唌着黄莲般地难受,或许是人老了,再也涌不出泪水,只是眼角微微湿润,却也边了眼。
突然,一阵逛风吹来,即去!逛风掀翻了桌案上树立的竹简,顺势倒下去,将茶杯扣倒。两位大人倒是一脸的镇定地漠视着这突如其来的逛风,却是把周边的兵士吓得腿颤抖了一下。那风,吹散了赵弃的长发,遮挡了他整个脸庞,他猛摇着头,将乱发甩至两侧,露出狰狞的脸庞,大喝一声:“来啊!快行刑!”,接着,忍不禁的失声呵笑起来,站在他面前的刀斧手这才感觉到,这笑声,干净利落,像婴儿投入了母亲的坏抱,更像死神脱离禁锢。
他这一喝才醒了大夫孙桓,他笃定神情,大叫一声“行刑!”
“嘣……”一道巨大的闪电,烈日当下的天空,在赵弃的背后远方劲直劈下,犹如把整个天空撕裂了开来,这一声巨响又掩盖了大夫孙桓的声音。赵弃面前的刀斧手却一眼看到了整个撕裂的天空,和赵弃那邪恶的笑脸。那画面,是狰狞的脸庞上,一双充满血丝突兀的眼球,那张大的双嘴在咆哮的瞬间,天空为之崩裂。刀斧手只觉耳聋目眩,眼前突见一片白茫,转而漆黑无光,心中一阵哽塞,晕眩倒地,双手双脚不停抽搐,口中白沫吐个不停……
这一幕惊呆了每一个人,人们不知道究竟是把视线放在这突然倒地刀斧手上,还是去感受那撼动心脏的闪电,整个刑场变得像无人之地似的,没有半点声响。
究竟是时间停止了,还是人们已经完全忘记了时间,大雨倾盆而下,却不知何时,整个天空已被乌云遮蔽,而没有一个人去察觉,又好似一切,就在那一瞬。
“妖孽!好你个天刹之子!”跪在一旁等待受刑的赵蓦竭斯底里地朝赵弃怒喊,雨水倾进他张开的口中,又从两侧夹杂着口沫,如瀑布似地流下。
他这一喊又警醒了所有发呆的人。
“行刑!”大夫孙桓迟凝了一下其他刀斧手,大喊道。
没有人理他,三个刀斧手迟疑地望着号令台,手上的大刀尽管没有放下,那更像是托着,而不是举着。
“屠夫!没有人性!”人群中,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年轻人自喃着。
“我求速死,快给我行刑!”赵弃朝另外三个刀斧手吼道,笑声夹杂着泪水,泪水在暴雨的侵蚀中迷离了视线,他忍住微微颤抖的身体,狂吼着。
“呸!你这妖孽不配与我同死!”赵蓦怒吼,激动得整个身体颤抖起来,双眼恶狠狠地转向赵弃,却又马上移开,“枉我这一世英名,怎能与你同台行刑?”
“娘……娘……你怎么啦?!”赵蓦一旁边的邳氏一直一言不发,这会却是晕死过去,其侧的女儿赵嫈大哭道。
“造孽啊!造孽啊!”赵蓦侧目望了望一旁的妻子邳氏,整个身体挣扎颤抖起来,像是要将身上的束绳膨胀断裂一般,却是动弹不得。若不是此时被束缚太紧,他定会冲上刀斧而自刎。
赵弃颤颤地转头慢慢地扭过去,那头转动得很慢,似是不忍心看,却又忍不住不看,那是自己的亲娘和妹妹……
刀斧手被这一切景象惊呆,竟不知所动。
“斩!”这一声很轻,却掷地有声,刀斧手这才像听进话一样,重新举起沉重的斧钺,展开架势。
“住手!”一直不吭声的丞相余咎大喝道,缓缓地站起身来,这是一位老者,皱纹爬满了额头,在这张黝黑沧桑的脸上,却是看不到表情,若说有表情,那也是镇定。所谓睿智知天命者,声色不表于情,应当便是指这种人吧。
刀斧手立即放下手中的斧钺,如释重负。
“天命不可违!”余咎说道,便向孙桓望去,“如今这气象,是老天要与大夫为难,遂行刑不顺,难道大夫欲悖天命而为?”
“何为天命?难道君上的决断不是天命?”大夫孙桓反驳道,“行刑之事,你我二人受君上所托监斩,即将行刑完成,丞相又何必此时横加阻拦?”
“大夫慎言,今君上贵为诸侯,虽周室衰微,但天命可指天,可指周天子,怎可出自君上?难道大夫欲陷君上不忠?”,余咎义正言辞,“受君上所托?此事分明由大夫奏请,君上批允,大夫是要借君上之威不成?”
“岂敢,丞相明知我意,又何必断章取义?”,大夫孙桓说道:“刑台之上,讲究法理,丞相身为辅斩,怎不明大义?凡敬天畏神之说,均是为教人载物重道,适为不罚。丞相怎么能拿天命之说,置刑法于不顾?事情早有定论,此番只管行刑,你我再做这口舌之争,又有何意义?”孙桓说道。
“今日行刑之事,本就有所争议,是我余咎未能力挽狂澜。现在天象又接二连三与大夫作对,民声已是鼎沸,大夫可是要继续行刑,引起民众哗然?”余咎说道:“即然我身为辅斩,自然有责任稍作拿捏,这行刑事小,民声事大,我与你方便,任由你执法不难,你与我讲理,我是可以理解,你又如何向这芸芸众生讲教说理?若民生载道,我余咎也难辞其咎,这才制止,还望大夫谅解。”
果然是睿智之人,见解就是有大局观,丞相余咎振振有词,竟说得那大夫孙桓无言以对。
“唉……丞相,你又何必掣肘于我?”大夫孙桓叹了口气,这才降低嗓门问道:“那依丞相之意,此事应如何决断?”
“大夫无需问我,君上全权交由大夫决断,是明知我会枉私,如今,我又岂敢越俎代疱,难不成受人以柄,赖我干涉大夫公差?”丞相接着说:“你且只管行刑,暂不说台下这民意如何看待,仅从这刀斧差身上便可权衡一二吧?我余咎作为辅佐,已尽点醒之责,决断如何,还是交由大夫。”
“这……”大夫孙桓面露难为,虽然已经妥协,但丞相依旧言辞揶揄,却也没有办法,继续服软道:“要不,暂且把他们押回,我们商量再决?”
“不,把他们放了”,丞相余咎说道:“莫说你怕他们逃跑,我看他们是求死而不能,你肯放他们,他们还不见得依你,当下,天怒而喝,人心鼎沸,自我卫国立国起,便顺民意而为,方可安国,大夫完全不必为君上颜面担忧,正如此,反倒彰显君上气魄。”
“这样不好吧?”大夫孙桓说道:“如今有违君命,人犯又放走,我岂不失职?又如何向君上复命?”
“大夫只管去向君上告谏于我,安顿完此事,我便前往领罪,绝不反咬大夫半句,若犯人丢失,我定提头来见!”丞相余咎义正严辞地说。
“走!”大夫孙桓向兵士唤道。三个刀斧手才想起要去架起倒地的同僚。
才走下台阶,孙桓停住脚步,愣了一会,回过头凝目向余咎望去,半响,什么也没说,转又转身离去……余咎只觉得孙桓这凝目有所异样,却又说不出感觉来。
这一切,赵弃都听在耳里,眼看刀斧手即将离去,他又大喊:“行刑啊!为什么不行刑?”,此刻,他的喊声中带着的是悲伤,完全不同于之前的豪迈。可,没有刀斧手理会他了。
大夫孙桓一帮人离去,丞相余咎这才过去,逐一解开众人枷锁,绳束。当到赵弃面前时,赵弃对他怒目而视,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对余咎说:“咎,我念你一向为人耿爽,敬你三分,你却灭我大义,成就你之假仁假慈?你且记住,你这不杀之仇,我定铭记于心!”
余咎心中一颤,不想,自己苦心一片,却换来这般言语,他隐隐感觉内心深入突然阵痛,差点没晕过去,但也强忍着给赵弃解绑,始终,不敢直视赵弃那愤恨的眼神,仅仅是侧窥,已足以让自己胆颤。
余咎转身而走,缓缓地,雨水浸透了他的身子,浸透了他的内心,几个人性命虽得已暂保,然而,他却一丁点成就感都没有,哪怕是一丁点虚伪的救生感都没有,笼罩着他脑海里的,始终是那个不肯散去的愤恨的眼神,那是真正的恨意,不是意气而发。
当然,对于余咎来说,他也始终没有明白,大夫孙桓离去时的那眼神。
或许,对于赵弃来说,只有死亡,才是他真正的宿命。
大雨依旧磅礴,每一滴雨落在渍水里,都溅起巨大的浪花,层层涟漪交错散尽……夏日的午时,竟如傍晚般地暗晦低沉……
人们慢慢散去,留下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年轻人,以及,远处,一个偷偷远望着年轻人的民众,正是那个鄙夷他的路人。
“他又如何得知山雨欲来,天将大变?”路人想,眼神中流露的是惊异惶恐,“难道,这世上真有可知天可知未来的奇人?”
年轻人见众人离去,压低斗笠,也消失在如雾的雨岚里。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