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曹雪芹和孔梅溪略传
公元1722年,清圣祖玄烨突然去世,雍正登位,开始诛兄灭弟,屠子杀妻,在中国掀起了一场政治大清洗,被迫害受牵连的世家民众,数不尽数。那一年《石头记》的作者曹雪芹才刚刚七岁,生得如宝似玉,深得老祖母的宠爱。在慌乱不安的气氛中,曹家??江宁织造署来了一个男装的小姑娘,生得肌肤莹润,眉目清秀,她就是后来的“批书人”棠村孔梅溪。虽然大人告诉雪芹这是老祖母的内侄孙女,表叔李鼎的侄女儿,但曹雪芹在表叔家却从来未见到过这一位“神仙式的妹妹”。当时,她是一个淘气的天真爽朗的女孩,而他则是一个气质温存、善于体贴容让的男孩,加之老爷的严词训示,他更不敢“欺负”这位“妹妹”了。两个人很快就成了形影常随的一对,织造署、行宫中的亭台楼阁,池沼园林,到处都留有他们的足迹和活泼欢快的笑声,虽然政治的阴影正加速地向他们逼来。
他们一块儿玩耍,一块儿赶围棋,“么爱三”,“一大百”,一起上学,一起食宿,一起解诗习画,练武说文。随着年龄的增长,岁月的流逝在他们稚嫩的心灵中逐渐地埋下了爱情的种子,并且开始萌芽成长,到曹雪芹十三岁时,他二人的关系和情感都已经非常厚密了。特别是孔梅溪,是时她已经长成一个袅袅婷婷的少女,虽然淘气依旧,但已经颇有心机了。她是多么地向往和“玉兄”长住一处啊!曹雪芹也成了人们羡爱的美貌少年,尤其语言谈吐,更加令长者倾服。
但是,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随着诛兄灭弟、屠子杀妻的进行,雍正下达了查抄曹家的旨令,老爷曹?被“锁拿进京”,接着就流放边疆去了。曹家失去顶梁柱,迅速地败落下来:曹雪芹只好随老太太李氏、寡母马氏返回北京蒜市口故居,过着求亲告友的贫困生活。而孔梅溪由于不是曹家眷属,只好委托给可靠的人带走隐藏。但是她被出卖了。在那个大厦倾覆、权力消散的时刻,谁还前后一个心眼儿,“愚忠愚信”呢?于是可靠和不可靠倒换了位置,她被卖入梨园,不久又沦落烟花,作了妓女伶人,开始了生活中最悲惨的一页。
由于容颜俏丽,心性聪敏,加上幼时父母及曹府的诗礼熏陶,她很快成了出类拔萃、艳冠群芳的歌儿和名冠北里的妓女了。百花洲内外,秦淮河上下,到处都传诵着她的名字,和刘、董、罗、葛、段、赵、何、蒋、王、杨、马、褚“十二钗”,十二名妓先后齐名。锦瑟桃笙,轻歌妙舞,一曲缠头不知数。开始,她也曾一度迷恋过这种轻浮的生活,和众妓人争强斗胜,满足于倾城倾国的虚荣,特别是在十七岁以前,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这种生活的虚空,和他们这种人在生活中的地位而奋起自卫了。在那些“暗催国色偎春泥”的风月夜里,她是多么思念她的“玉兄”啊;她的灵魂飞越千山万水,去寻找她梦里的情人。她的身体很快地垮了下去,现出“颦眉捧心”的姿态,??这姿态更加令那些王孙公子倾倒在她的脚下,她也就愈加轻视他们和他们代表的那一个社会了。她常常一个人独依碧栏,久久地凝望天空里飞逝的流云,她在这个人间世界是多么的孤零啊!
而这时候,曹雪芹已经回到祖茔故地,在潞河岸上过着自食其力的渔樵生活了。经受了人生的剧变以后,昔日的谄媚,今天的冷眼,那时陌路悉似亲人,而今亲人如同陌路,特别几年来的乞谋求借,在亲人和骨肉之间,蒙受的种种羞辱、难堪和欺骗,使他对生活和风俗的认识显著地升华了。平时遮掩着的世人的真面目??另一半面目均已暴露了出来。他要做个自食其力的人,虽衣粗食淡,也自有它的尊严在内。他开始变了。与此同时,他对他幼时厌弃的诸子百家也有了新的理解:不论这些人有多少缺欠和不足,但都是高尚正直的人,是青史上真正大写着的人,他们奋斗的一生始终是和人民的命运连在一起的。他们对社会人生的剖析,是何等的真实、深刻、确切;凡心和圣心到此,顿时豁然贯通了。历史是不公正的,这些代表人民利益的伟大思想家,生前都遭到恶势力的残酷迫害,在痛苦中了却一生;历史又是最公正的,在他们身后都获得了应有结论,受到千秋万代的景仰。相反,那些权倾一时的阴谋家、杀人犯、刽子手,尽管在生前享尽荣华富贵,甚至受到人民的错爱,最后终于云散烟消,有谁还会提起他们呢?不朽的永远是那些坦白、诚实、心地纯正的灵魂。
这时候,曹雪芹已经是一个二十几岁的英俊的青年了,不但才识过人,谈吐有致,而且仪态出众,光彩照人。文韬武略,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拳剑弓马,都随着身陷逆境、发愤图强而达到了一个相当的水平。这是上天严酷而又仁慈的赏赐,你受苦,奋斗,而必战胜的自由的灵魂。他要援救无力的弱者,要抽刀同强者抗衡,直到他们的最高首领,而不管他暂时握有何等强大的威权。普通百姓的种种不幸,都进入他的眼底,深藏他的心中。他和那个“黑水淌洋”的“浊世”相距是愈来愈远了。特别是孔梅溪的到来,更使他恨透了那个世界,他是个义愤填膺的人。
公元1735年,残暴凶狠的雍正,好端端的突然暴死,弘历继位,是为乾隆。他一反乃父的酷烈之风,改行宽柔之策。以前留下的种种积案,都迅速地翻转过来,一时受过处置和打击的政敌,都先后恢复了声誉,许多人参与了朝政,一些曹氏的亲友还掌握着军政大权,曹?也被从远地赦回,加絮赐裘格外封赏,连曹雪芹也叨天之福被起用任为州同。曹家又一度死灰复燃,重新迁入京市,进入了“中兴”的局面。这真是戏剧性的变化,是道地的人间喜剧,是上天为捉弄群愚而故意导演的一部特殊的讽刺影片。历史按照三段论的形式重复出现了,势利人情也遵循固有的规则又来了一个180度的大变化:怨厌的脸上又重新复现出谄媚的笑窝,紧闭的门又面面重新敞开,四下里又风一样地吹来了温暖关切的语声,冰冷的人情又一下子恢复到往日的温度,太阳也格外的光辉了。曹雪芹是否也因此有些飘飘然不辨东西南北了呢?天知道。
一次,他来到了某达官贵族的府邸,在经过一片如茵的草地时,他发现一个穿着一色拖地蓝衫的女子,正低首从他的面前走过。那朴素无华的服装,那默默无言的举止,那怯弱的体态,那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庞,那脉脉含情却又忧思重重的期望而又不敢期望的目光??那只有经过像她那种人生道路的女子,在自己思念的亲人面前所特有的目光。一刹那间他的整个灵魂都收紧起来,这不是那个和他一起度过童年,永藏他心底的“妹妹”吗?她为什么来到这里?从哪儿来?她怎么了?他一下子全明白了!他怎么能忘得了,虽然七八年过去了,那个天真爽朗的女孩,那个活泼愉快的少女,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袅娜妩媚的女人,那似蹙非蹙的烟眉,似喜非喜的露目,不是还可以看出童年时代的痕迹吗?岁月的愁思还是无法遮尽人们的本色的,痛苦的丝纹毕竟是从外面刻加到一个人的身上去的,虽则总是浮在表面的。他怎么能不认得她呢?在这种时候,人们是凭借灵魂来相认的,即或双目失明,也可以完全看见。往事一下子全跳了出来,固定在某一个部位,把她一下子说明了。可是她却仅只略略现出一个欲停的姿势就急速地走开了。只有她身后的三月桃花灼灼耀眼,毵毵柳色格外清新。这是喜剧呢,还是悲剧呢?是幸运还是不幸?生活会作出怎样的回答呢?
其实,她早已认出他来了,七八年痛苦屈辱的生活,含羞忍诟的难堪的岁月,在那些污秽丑恶的人们之间,早已不堪人世了!支持她、引导她的希望的晨星,鼓舞她、推动她在生活的浊流里拼命挣扎,顽强地生活下去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呢?诱使她、吸引她,让她离开如画的江南,千里迢迢随这一达官老爷来到北国燕京的精神支柱究竟是什么呢?只有她自己和自己的梦至为清楚!现在这个时候终于到了,这是多么长久的盼望!多么铭心刻骨的相思!多么可喜又多么可怖的奇遇!偏偏地今生又遇见了他。他是那样的光辉出众,他的挥洒的谈吐,朗朗的笑声,他那纵横天海的高论,掉首无人的神态,使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无论他出现在哪里,他总是鹤立鸡群。她的灵魂战栗了,惶恐了,虽然她并没有忘记儿时的友谊,也深知自己的出身无限高贵。但她萎缩了,后退了,作为优伶妓女和贱妾,她是不该玷辱她的“玉兄”的。让他永远不要认出她来,让他只把她当做老爷的一名侍妾、一个玩耍的工具和她陌生地相对吧!她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固有权利,他应该有一个配得上他的人。
然而,他追来了。她否认,抵赖,嗔怒,沉默不语;他的眼泪流出来了。这不是易有的泪,他是顶天立地的人。经过遗帕传情和其他方式,他叙述了当日姑娘来了,一起堆雪人的情景,叙述了对她不变的心情,愿为她和与她相类的人化灰化烟的志愿,他愿为护卫若兰似玉的弱女,温暖她那颗受伤的冷僵的心去和整个虎狼世界对立。两颗心终于融成一体,她更理解他了,更爱他了,他是她心中的至善尽美,是她的守护神。现在她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她的感情的波涛,一下子冲毁堤岸,她再也无力伪装,他们勇敢地结合了,迎着邪恶的潮流,冲破万丈迷津,向光明奔去。
二人以合欢花酿酒,于矮?舫前,梅溪当庐,雪芹涤器卖酒,过着文君、司马相如的生活。有时一同打鱼江上,“侬着青篷郎着蓑”,唱起她心中的渔歌。她爱老慈幼的语言行事,获得了老祖母的真心喜爱,阿婆怜她身子病弱,拿出珍藏多年的“软烟罗”为其缝衣,并为她攒金做寿,她按照老人的好爱,点了刘二当衣……
就在这时候,对他的任命下达了。他告别了寡母,告别了梅溪,去做他一向憎恶的官吏;他要利用他强烈反对的权威去回敬那些滥用这一威权的恶棍。这个权力真的不能掌握在善良正直的手里,转回来惩罚真正的邪恶吗?难道它永远是罪恶的驯服的工具,永远只能摧残真善美吗?现在它已经掌握在曹子的手中了:淳朴善良的古老民族的黎民百姓啊,你们谁有不平事,久积的冤情,快来申诉吧,他决心在这一个小天地里,一试自己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