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梅溪也成了曹府的正式夫人,展开了有名的理家活动。她循道得路,昼夜辛劳,帅人以正,先之劳之而无倦。抑豪强,扶弱小,清责任,明赏罚,除蓄弊,全大体,使之以权,动之以利,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一时间这个小小的家庭成了真正的理想的试验所。她获得了一定的成功,获得了下小的拥戴,也种下了祸根。那些惯于仗势欺人的人,心地邪恶的人,浑水摸鱼的人,诡计多端的人,手段残忍的人,假公济私的人,他们的权力怎么能转回来抑制他们呢?于是流言飞语,诬诟之词,蛊虿之谗,都雪片似的飞向两位太太的耳内(老爷和老太太都已先后过世),在曹家四处传扬,一个围歼真善美的活动形成了。先有雪芹奶母对她的诟骂,尔后是太太当众给她的没脸,她的命运是早就注定了!
曹雪芹,曹雪芹哪,你难道真有什么回天之术,能独立支撑这个将塌的大厦吗?四面、周围的达官贵族,那些雄踞天门如狼似虎的人,如鬼如蜮的人,会允许你在那块小天地里建立理想的王国吗?何况你仅仅只是一个副手!你难道不知道做官要靠“护官符”吗?你不依靠豪家大族,还想抑制他们,惩罚他们犯罪的亲戚子侄,甚至他们自身,你不是太狂妄也太不自量了吗?你把你心中的正义看得太高了!朽木不可雕,你忘记了那是一个普遍腐败的社会,是一具僵死的肌体,其中的一个部位,是不可能单独完好的。“貌似有才,性实狡猾”,“草菅人命,民不聊生”等就通通被反扣在他的头上。各种诋毁弹劾的语言文字,飞向龙廷,进入龙目圣聪,于是龙颜大怒,着令革职,他的治国宏图和补天济世的愿望也就迅速地灰飞烟灭了。他的命运也是上天早就注定了的。
他应该给人类留下的是一部文学巨著,而不是一段政治业绩。
至此,他完成了自身思想的飞跃,跨过了思想发展史上的最后一个关隘:人间暖冷,宦海浮沉,他都亲历了,他的思想已经完全成熟了。
拙劣的环境孕育天才,困苦的经历铸就天才,何况他又出生在一个诗礼名家,小时打下的文章功底,前人思想的结晶到这时就都转化成自身的东西了。他必然要写成一部无与伦比的辉煌巨著的。
他匆匆地交代了公事,起身向他的家门奔去。谁说那时候没有清官?他除了两袖清风,还带回来什么呢?但是他的家已经发生了剧变,只有门庭依旧,人事全非,他心中的梅花海棠花是永久地去了!惟见四处空空落落,轩窗寂寞,屏帐?然,蓼花苇叶都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他茫然无所措了。原来孔梅溪棠村已被指为“淫妇”、“荡妇”、“不贤”、“不孝”赶出了家门。她有什么理由可以为自己辩护呢?自己原就是娼门妓女,虽然社会所迫,事出无奈,难道扪心自问,当初自己真的没有一点儿自甘?水的成分?小人宽以律己,严以求人,君子自责,反其道,自己真的是那么纯净,那么一尘不染吗?始淫乱而后贞烈是世人不能思议的,何况原是不准申辩的时代!作为风尘女子,留给她的就只有那一条路……“回头吧,我的女儿”,她仿佛听到了上帝的呼唤,只有上帝的宽广胸怀可以容纳人间的万般不幸。她明白了,解悟了,皈依在他的脚下,她要挥动利剑,尽斩情丝,永绝非分之想,为自己,为情人,为减轻这无尽的苦难……
教义似酒,还是有些功用的。
然而情丝是斩不断的,像一江春水,浩荡东流。柳暗花明,风清月淡,她怎么能忘得了他?雷鸣电闪,云涌雨骤,她又如何能不想起他?爱情啊,你竟有这么大力量,能够把一个人的生命融进另一个人的生命,成为另一个生命的一部分,只要新陈代谢还在进行,爱情就永远地与生命同存。何况他又是那么一个纯正、高尚、才气横溢、光芒四射的人!这真是上天对她格外的恩赐。
她如何斩得断这万缕柔情!
他来了,不顾整个家庭的反对,社会的阻拦,虽被开除族籍,削尽前程,指为人间败类也在所不辞!他受到“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的待遇,他的性格更加狂放不羁了:他纵酒狂歌,昂首阔步地通过喧闹的人群,走遍天涯海角,去寻找那一位血泪不干的女儿??他这块顽石的绛珠草,和他永不分离的钗黛,应怜的真女、史女,他心中的菊花、梅花、海棠花。
终于,他在西郊一座荒芜的寺院里,找到了他不幸的爱人??被弃于人世以外的“槛外人”,“畸零之人”。
但是,她拒绝了,她的心似一潭死水,不起波纹,她尽日长眠,她的感情已经死了,无论他怎样地“挑情”和“招魂”,都不能唤回她夭亡的情感,令她醒转,重返红尘。“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因为她已深深地知道这是她回护“玉兄”、“石兄”的惟一良策。
“长持清净莲花叶,禅客无心锡杖还。”
曹雪芹只好来到西山,紧对梅溪古寺,拣一块干净的土地,开始了“蓬牖茅椽”、“著书黄叶村”的生涯。时间大约是1744年农历二月二十二日。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宿鸟无声,“日锁朱扉不见人”的佛门女儿便悄悄地离开寺院,穿过池沼森林,来到她心爱的人的门外徘徊往返。她清楚可见他映在窗上的高大的身影,她能够报答她的“玉兄”,她平生惟一的知己的是只有让自己的珠泪长流,黛眉永锁,消尽芳姿。她又一次显出捧心蹙额的样子,病病弱弱,瘦损不堪了。往日的丰姿艳色又都随着落花一起飘零了。《葬花吟》就是她此时的写照。
两个人虽近在眼底,又远隔天涯,一条无情的铁槛把他二人远远地隔开!
这真是天河两岸的白首双星,他们的鬓发过早地发白了!就这样,两个人在“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时,遂一块写批了这一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在梦里寄托他二人死生不渝的爱情和补天济世的愿望。??曹雪芹把他二人的一生经历和无限深情都写进了《石头记》里,写在了许多儿女的身上;而由孔梅溪写了“脂砚斋评”,注明了红楼一书的用意和红楼背后的真情,并且从思想和艺术的角度对全书进行了点评。
《红楼梦》一书的缘起就是如此。
由于世途险恶,他不得不将“真事隐去”,说“假语村言”,用“画家烟云模糊法”,说书是石头所记,情僧所录,他只是作了披阅增删;她也不得不使用了许多化名,说自己是什么“先生”、“叟”雪芹之“弟”,而且已经死了等等。
曹雪芹和孔梅溪就是此书惟一的作者和惟一的批者,“白雪红梅”就是一切。
批出“脂砚”??脂粉之人的笔砚,批出“畸笏”??畸零之人的笺笏,批出“松斋”、“立松轩”??就是在这个苍松挺秀的“松斋”“立松轩”里,在“脂砚”和“畸笏”上传出了这么多宝贵的批评,这就是“脂评”。以为批者是几个人,是男人的论者是完全的错了。得天独厚的高明的后生啊,还是不要苛求前人吧:他们的文章事业毕竟是一个时代的产物,而且是配称那一时代的。
在《石头记》里,曹雪芹以他的“传神文笔”细腻生动地描绘了以贾家为代表的四大家族走向灭亡时发生的种种情事,种种人物的种种生活;真实地、详尽地、准确地刻画了当时的人情风俗和国家、社会,并且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以前小说戏曲从未表现过的感人肺腑的儿女真情。通过文士不齿的生活琐事,通过小说道出了一系列发人深省的人生哲理。《石头记》是一部无与伦比的书。
但这仅仅是《石头记》即《情僧录》,亦即《红楼梦》、《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的一面。以假作真,以为贾家即是曹家,贾政即是曹?,贾宝玉即是曹雪芹是完全不对的;反过来视真为假,以为甄家也不是(石头的)真家即曹家,甄老爷也不是曹?,真宝玉也不是曹雪芹也是不对的。我们应该严分真假,明辨有无。
《红楼梦》是一部“两面皆可照人”的镜子,“表里皆有喻”的书。正面看它写的是“假家”、“假人”、“假事”,是一篇“假话”、“假语村言”,用今人的说法叫一部小说;反面看,它写的是真家、真人、真事,是一部正史,“一芹一脂”、“白雪红梅”的平生就在这一部书的背面??曹雪芹不但写了故事,而且还自己注明了这故事的真假虚实和真事发生的时间地点。
《红楼梦》中的神话是《红楼梦》中的真正神笔,《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都是《红楼梦》中的绝妙词章。对它们妄加月旦都是不对的。
贾宝玉、贾兰、贾芸、柳湘莲、冯紫英、卫若兰、甄士隐是雪芹一生的影子;而史湘云、龄官、芳官、云儿、巧姐、香菱、妙玉及钗黛则是孔梅溪一生的影子。从天真淘气的湘云到颦眉泪眼、默默忍笑的钗黛,就是孔梅溪一生的总括。虽然分开看,正看,他们全是作者虚构的茫茫渺渺的假象(今人称艺术典型),哪一个也不是他们,而反看,包括熙凤、雨村身上也有他们的经历在内:如雨村的被革职,凤姐的被休弃等等。
以假作真和视真为假都是不对的。
“一芹一脂”的平生尽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之中,脂评中提到的种种“真事”,都是他二人的事情。
从1744年(甲子)到1754年(甲戌)整整十年的时间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埋头《石头记》一书的写作和批评工作。它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也是他们共同的事业:一个“滴泪为墨”著书,一个“研血成字”评注,虽“人居两地”,却“情发一心”。每写成一段曹雪芹就交给梅溪评阅,经过反复协商、讨论、修改、增删,《石头记》即《情僧录》、《红楼梦》、《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终于初具规模,并开始在亲友中私下悄悄传阅。他获得了有识之士的热烈赞扬,赢得一批新知;也遭到保守、迂腐、落后势力的大肆诋毁,生了许多闲气。他们不但不解背后的真情,还大肆歪曲表面的假话。有的人嫌无年代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而不爱看;有的人但觉音韵凄婉可以消魂醉魄,也不察其原委究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有的人则自充一个角色进入书中,以某某为情敌百般抨击,以某某为对象极力标举恨不能揽于怀中,甚至云雨不休,而自取灭亡;有的人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寻觅黛玉葬地,而不问何处松斋;有的人在“大观园”中仅只看见一点淫意,到处寻找奸情或虽知有金玉良言而不敢问津;有的人则把它诬为“导淫的邪书”、“何方妖镜”而焚之于火;还有人来责问芹脂石头口生何处,“其无心肝可恨可笑之极”;另外还有许多高人学者,则充耳不闻,过目不见,仿佛世界上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一样。凡此种种不能不令他们感慨倍增频生世无知音之叹。